九七五章 吾志高远
“实际上,即便诸位不主动前来,本将迟早也会邀各位来此一叙……” 王羽的视线从座下两侧恭立的众人身上以此扫过,语声中听不出太严厉的味道。 这些人他大多数都是初次谋面,但几乎两个人当中,就会出现一个他很久以前就熟悉的名字,荀彧、蔡瑁、蒯越等等等等。 不管代表的是一方诸侯,还是仅仅代表了自己的家族,这些人到来所代表的意义都是差不多的,如果能让他们所有人都满意而归,新纳入统治范围的领地即便上就安定下来了。 这是世族即将到达巅峰的时代,距离魏晋时期,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程度还有那么一点距离,但世族势力的空前膨胀是毫无疑问的。 如果自己只是贪图迅速安定的好处,无疑会步入魏晋两朝的后尘;但若摆出严厉的态度,以强力压服,眼下的大好局面很有可能毁之一旦。 好在,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摸索、讨论,自己已经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解决方案。 稍作寒暄,王羽迅速进入正题。 “在正式与各位探讨地方局势之前,本将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各位……开国四百年以来,大汉王朝南征北讨,何等威风,即便以丁零、大秦之远,也知我大汉威名,为何近年来,衰弱至此呢?” 阶下众人都是低着头,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回答的必要,对此,在士林当中早就有了定论:外戚嚣张,宦官专权,天子昏聩,正人君子不得伸张于朝廷,故而政局混乱,导致天下人无可依从,终被妖贼所乘。 不过,座上这位冠军侯和世族之间,在认知上是有很大差异的。士林之中流行一种说法,说是冠军侯认为国之将亡,与天子固然没有多大关系,与外戚、宦官还有太平道那些妖人也是关系不大,强国兴邦之道,首要之务就是铲除世家豪门。 不管这个传言到底有多少准确xing,顶风发言都不是什么好路数,闷声听着,至少先搞清楚对方到底想干什么才是王道。 “本将在河内起兵至今,在领内所施行的政略,一直都是在变动之中,原因无他,因为本将也是一直在思考……”王羽对众人的沉默应对丝毫不觉意外,不过他接下来说的这番话,也有几分睁眼说瞎话的意思。 没错,他对待世家豪门的态度一直在变,但并非他的思路不够成熟,而是形势使然。 刚起兵的时候就对世族下狠手,并非他嫉恶如仇,眼里揉不进沙子的表现,只是老王匡已经把河内豪门得罪死了,若非有董卓这个公敌在,当时的诸侯联盟就能调转矛头,把他爷俩先给灭了。 这一点都不夸张,河内是汉光武刘秀起家的地方,东汉这一百多年当中,论豪门底蕴,就属河内最强。 历史上曹cāo、袁绍都很强,又有地利之便,但偏偏就没人对河内下手?为啥?就是因为这地方豪门太多,做什么事都多有掣肘。干脆就放个没啥威胁的张杨在这里,做为战略缓冲地带算了。 对当时的王羽来说,这就是场无妄之灾,给他初期招揽人才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可是,就当时的处境而言,王羽也只能顺水推舟,将反世家进行到底,不然怎么办?难道去跪求宽恕么? 等到他回转泰山老家,准备进取青州,考虑到青州的特殊,他也有必要将这个策略进行到底,以笼络人心,所以只能继续下去。 一直等到打败袁绍,才能开始转向,但这其中又涉及了对张燕的招抚。因此说是一波三折一点都不为过。 时至如今,王羽终于可以不受约束的,把自己整套的理念搬出来了。 “世家的存在,应该说是有着某种必然xing的,虽然对国势转弱具有一定影响,但若把所有罪过都推过去,也不提合适。”他缓缓说着,给在场众人都吃了颗定心丸。 虽然众人也做好了万一和谈不成,就趁着大势尚有可为,豁出去的拼一场,但骠骑军的威猛战绩实在让人胆寒,不到没有路可走,没人愿意鱼死网破。 jing明如荀彧、蒯越这样的人则是露出了深思神sè,心下斟酌着王羽的未尽之意,不是天子昏庸,也不提外戚、宦官,现在连世家也得以开脱罪责,那罪魁祸首到底是谁?总不能说是这位骠骑将军只是在消遣大家吧? 幸好这一次王羽的话锋没继续飘忽不定,直接承接着说了下去。 “本将以为,国势江河ri下,无法继承先辈雄图的最大原因,就是士、民之间差距过大,以至没有中间阶层,导致国体不稳,稍有风吹草动,就有可能演变成大祸!” “中间阶层?” “国体不稳?” “这到底是……” 因为王羽先扬后抑的手法,众人一时间也有些压抑不住情绪,或是失声惊问,或是和关系好的与会者面面相觑起来。 虽然王羽用了几个新名词,可要说完全听不懂肯定是不可能的,毕竟来的都是各世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见识学识遍数当世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他们之所以失态若此,是因为王羽这番话很容易引起不好的联想。 王羽既没有发火,也没有解释的意思,眼帘低垂着,不置一词。直到众人隐约觉得不对,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这才一抬眼,弹弹指,吩咐道:“将东西发下去。” “遵命。”身后侍立的幕僚中走出两人,躬身应命,各捧着一摞纸张走下丹墀,一一将装订好的书册发给众人。 “开元战争法令草案?开元普通民法草案?” “不错,这就是本将基于适才所说的原则,为未来的大汉帝国制定的法案。”王羽摆摆手,示意众人可以随意翻看:“各位都是见多识广之人,特别是文若先生,即便以曹将军的眼界,也常以名相萧何比之,正好为本将参谋一二,请务必畅所yu言,不须有任何顾虑。” “……”包括荀彧在内,众人都不知该如何作答,琢磨着反正王羽这么说了,大家不妨先看看这两项新法再说。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两项新法应该就是未来的新王朝的国策,而众人此来的目的,与此正是息息相关。 虽说是草案,但也是条目俱全,林林总总下来,总共有三章九节七十二条款。条目多,新名词也多,众人一时间也来不及尽数浏览,只管找自己最关心的内容翻看。 “为了培养中间阶层,本法案将秉承‘参与者得利’原则设立……” “未来的国策,将以对外开拓为主,为了凝聚所有力量,帝国内部将采取宽松的军、政、经济政策……” “帝国承认个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因为新名词的缘故,即便以荀彧的才学,看得也是磕磕绊绊,但看着看着,他紧蹙的眉头还是松开了,至少王羽没有强行打压世家豪族的意思。 虽然法令是分列的,但字里行间体现出的jing神却是一致的。 按照荀彧的理解,所谓的中间阶层,就是处于世族和平民之间的阶层。这个阶层的特点是富贵不满,却可衣食无忧。就法令中的描述,这个阶层会对社会稳定xing产生极大的积极作用。 这个观点对荀彧来说,虽然新奇,但理解起来倒也不难。其实,这就和管仲当年所说的:仓禀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是一个意思。 不过想要达到这个目标却没那么容易,最大的矛盾就是财富有限,而人攫取财富的yu望却是无限的。不论开国时如何,到最后肯定会进入饱和状态,演变成黄巾之乱前夕那种富者粟满仓,贫者无衣食的状态。 然而,王羽在法令中提出了新的概念,他认为一味对内,最后八成会落入先前的循环,解决的方法就是将目光转向疆域之外。 具体的做法就是,在中原之外设立诸侯国,由诸侯国向境外发动常规攻势。如遭逢大战,则由中原调度,一般状况就是组成多路诸侯联军,特殊状况也可由骠骑军出战。 这将是一场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跨度都极其巨大的战争。 法令上有个简略的地图,大致将中土和周边的地势描绘了出来。此外,在下一页的标注上,还简要注明有每个目标地域可产出的资源,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东三岛和南洋的几座大岛上密密麻麻的金矿了。 在看到这两本法令之前,荀彧对这两块地域全无概念,只是听说王羽遣船队东渡,带回了大量金银,现在看看,倒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金银只是最显眼的,其他资源也很多。 比如看似荒芜的西部戈壁上居然生产jing铁,不同于中原的铁矿,西域jing铁不需要用烈火煅烧,用冷锻法就能锻打出上好的铁器来。南洋除了瘴气之外,也可以开垦出很多田地来,因为气候原因,那里的庄稼甚至可以一年种上三到四茬! 当然,战争的消耗是很大的,武器装备和粮草都是各诸侯国所匮乏的。王羽的解决之道就是仗由诸侯打,物资则由中原输送。 那个参与者得利的原则,主要就应用在这里,只要参与对外的开拓,不论是运送物资到诸侯国,还是自己组建武装商队、船队,对外侵攻,都可以根据成果领取功勋值,功勋值则用于领取爵位,爵位则影响到能否担任重要官职。 爵位依旧按照秦、汉二十等爵来设定,也只有在这里,世族和平民第一次有了区分。 世族将会直接从第五级的大夫开始,而平民则是从第一级的公士开始。看起来起步较高,但其实不是,因为爵位越高,需要的功勋值也越高。开头那五级,只要努力参与,就肯定能完成,而升到第五级之后,帝国还会颁发奖励。 奖励包括:帝国提供的低息借贷,教育资源,信息资源等等。 按照这样的制度,单就出仕的难易度而言,世族和平民几乎是被拉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 当然,世族本身具备的资源庞大,在竞争中毕竟还是处于先天有利的地位,只是后面追赶的人会变多,变强,让他们没办法只将眼光放在同级别的对手身上,更要小心后面的追赶者。 和这条法令关联的条款还很多,比如出仕的条件变化很大,世族的垄断地位将会彻底被打破。此外,还有认定世族的标准。 法令中拟定了诸如:聚居人口数量、家族财富总量、家族功勋值总数等条件,将世族划分为世家、士族、寒门三大类别。不同级别的世族,会按照之前的原则,享受的优惠降低,限定增多。 概而言之,就是能力强、财富多的就要多做贡献,能力若、财富少的则反之。 “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是转回头,以黄老之道治国了?” 身旁传来的低语声,算是和荀彧不谋而合,他转头看看,发现说话的是蒯越。两人用眼神打个招呼,一切便尽在不言之中。 这个结果不算最好,但也不是最差,大汉开国之初的文景之治,用的就是道家学说,未尝不是一条明路。 荀彧关注的重点,其实还是在分封诸侯上面,这也是曹cāo最为关注的。 相关的条款当中,似乎始终没提到对诸侯国的限制,只有类似诸侯止战令之类的条款。荀彧开始还在怀疑,是不是还有补充的特殊条款没拿出来。可他将两本书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始终没有找到相应的伏笔。 若是普通的法令,荀彧倒也不会多想,问题是,王羽拿出来的这两本法令制作相当完善,就算有考虑不够周到的地方,那也都是在细节上,这种军国大事,绝对没有忽略的道理,除非王羽不打算要自己那个言出必诺的名声了。 身遭传出的低语声也表明,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一点,只是没人敢当面向王羽询问。毕竟这一趟来的,只有荀彧和蔡、蒯两家手上有重兵,有诸侯之望,别人既然没这个指望,也犯不上太过关心。 “敢问王将军,若想成为诸侯,应该达到什么样的标准?若是成为诸侯,对中原应该要负起何种责任呢?”三人对了一圈眼sè,最后还是由蒯越问出了口。
“很简单,除了现有的五家之外,只要具备一定实力,有这个愿望,就可以具体商讨相关事宜了。”王羽挥挥手,回答得相当痛快:“说是具体事宜,其实就是选定个方向或是区域,只要能将既定的目的打下来,就可成为一方诸侯。” “这么简单?”蒯越愣住了。 “还能有多复杂?法令上开篇言明,参与者得利,不就是这个道理吗?”王羽悠然反问:“当然,所有诸侯都必须尊奉大汉天子为主,打下来的疆域,无论冠以何名,也必须遵行汉制,所谓汉制就是……” 王羽的语调骤然调高:“统一文字,统一语言,统一度量衡,统一历史文化!只要能遵守这样的准则,又能完成既定目标,就是为我大汉帝国开疆拓土的功臣,何言羁绊,何须羁绊?” 包括荀彧在内,所有人都是先是一惊,继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将众人神态看在眼中,王羽似笑非笑的说道:“各位可能在想,诸侯在外作战,中原安享太平,若是某个诸侯起了不臣之心,中原怕是就要易主了。” “其实这种想法没错。对此,本将也没有可保得江山永固的完全之策,只能说,有本将在一天,就有充分的把握面对各种挑战,本将若是做了古……呵呵,其他不提,就算真有太阿倒持之事,rou也是烂在锅里,这中原还是咱们汉家子孙做主,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一片寂静。 偌大的殿堂内,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被王羽的论调给吓到了。 青州的幕僚们还好,他们没少从自家主公那里听到各种奇思妙想,奇谈怪论,连誓不称帝这种话都能说出来的人,还有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的? 各世家的代表们是真的懵了。 习惯了权谋,习惯了以相对yin暗的心理揣测别人,他们一时间还真适应不了这种彻底大公无私的论调。 那可是九五之尊啊,可以留给子孙万代的万里江山!就这么一句rou烂在锅里,就可以解释得通吗? 这,这简直是…… 看着荀彧、蒯越因惊骇过度,变得有些扭曲的脸,诸葛亮突然很想大笑。 有机会还不当皇帝,看起来很傻是吧?这个问题自己也问过,主公的回答则是所谓:皇朝的瓶颈。没错,他说皇朝有很多局限xing,会影响他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而且也不可能江山永固,顶多就是坐上四百年江山,也许四百年都到不了,终止于三百年也说不定。 这些原因当中,诸葛亮只认同第一点。 但凡是皇朝,都会以确保安全为第一前提,所以远征是不被允许的,就算是当年的武帝和卫青、霍去病那种关系,后者功劳大了之后,该敲打一样敲打,该夺兵权一样毫不留情。 至于皇朝寿命的极限是三百年还是四百年,诸葛亮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除了短命的秦朝之外,汉朝是第一个zhongyāng集权的帝国。虽然现在已经名存实亡,国运终止于四百年,但谁知道今后会如何呢? 可是,主公说这话时的神情,却是相当之有信心。从他以往做出的语言来看,说不定真的是有什么来由呢? 诸葛亮为此烦恼了很久,偏偏还找不到什么人商量,文和先生那懒人根本不愿意费这心思,老师偏偏又不在这里。 现在,终于有人陪他一起烦恼了,诸葛亮焉能不笑? 王羽表面上没什么表示,但心里却是感慨万分:大一统,听起来很美丽的词,其实却是扼杀华夏扩张动力的枷锁,偏偏却有人对其趋之若鹜。 证据多得是。 除了汉朝之外,之后的历朝历代中,还有那个皇朝的寿命超过三百年呢? 没有。 除了汉朝之外,还有哪个朝代执行扩张政策的时间,超过一任皇帝在位呢? 当然没有。 若是有,唐朝不会放弃西域走廊。 若是有,郑和的船队在大航海时代之初,就能霸占住印度洋,以宝船队的规模,无敌舰队的名头怕是都要换人了。 究其根本,不是什么儒家思想或是华夏民族的xing格造成的局限xing,问题就是出在大一统的皇朝本身! 因为是皇朝,所以一切都是皇帝的。当官的不用爱民,不需要清廉,因为清廉了亏的是自己,皇帝富有四海,会差这点利益吗?皇帝拥民亿万,差几千几百个少些关爱的又有何妨? 至于开疆拓土…… 除非有野心挑战皇座,否则谁去遭那份吃力不讨好的罪啊?没看岳飞怎么死的吗?养贼自重才是王道。 既然两世为人,有了这些见识,王羽当然不会重蹈覆辙。 穿越三国当皇帝简单,穿越汉末改变历史进程,打造一个真正雄霸四海的帝国才是真的厉害。 也许自己想的不够周全,有哪里疏漏了,可至少有一点不会错,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帝国会一直向外扩张,再扩张。即便自己不在了,再次陷入chun秋时代的纷争,那华夏的疆域也会比从前大上很多…… 为此,王羽愿意赌上这一铺! “若是没有意见,各位不妨就此回转复命,治天下如烹小鲜,总是要准备充分,jing工细作才是。” 商讨会成了独角戏,王羽颇有些意兴阑珊,挥挥手,示意散会,起身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对荀彧说道:“文若先生,请你带个话给曹将军,告诉他,他若有意国相之位,不妨早来见我。” “嗯……在下遵命。”荀彧愣了一下,这才躬身应命,再抬头时,却发现王羽已经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