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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英雄 (五)

    和议的结果不出人们所料,逆贼武安国和曹振再次辜负圣恩,严辞拒绝了建文皇帝分封天下,保留朝廷为诸侯共主的请求。在水师战舰上,曹振回复朝廷派来的和谈使者:两天内,建文必须退位,开城投降,否则水师将发动进攻。大学士李琪厉声叱贼,晓之以君臣大义,惹得武安国着恼,一声断喝,叫上数个虎狼侍卫,将李琪拖入了底舱,绳捆索绑,只待战斗开始时用来祭旗。三人这番做作,把个与李琪一同前往水师和谈的副使丘政吓得屁滚尿流,慌慌张张带着曹振的口信回城汇报。

    听到这个消息,半朝文武立刻又少了二分之一。黄子澄、方孝儒两位辅政大臣,一个再次提议迁都,一个坚持劝允文身死社稷,在空荡荡的朝堂内闹得不可开交。这一吵,吵得建文皇帝也没了主意,望着诸臣,怔怔地落下泪来。诸文官见皇上落泪,心中也觉得难过,一时间,朝堂之上,君臣相对哭成一团。

    “万岁莫慌,贼兵虽然势大,却未必能攻得下京城”,大将李景隆出班施礼,打断了建文君臣的悲泣,“京城禁军尚有三万人马,周围各镇,皆可进京入卫,曹贼虽然来势汹汹,但其实力俱在水上。陆上决战,未必能攻下京城。守军只要拖上两三个月,曹贼粮绝弹尽,必将散去”。

    事到如今,也只好按李景隆的建议去做。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建文皇帝赐给李景隆尚方宝剑一口,着他全权调度禁军兵马。同时下旨京城周围各地,号召豪杰起兵勤王。李景隆得了尚方宝剑,知恩图报,先从军中抽调精锐,给皇宫和朝廷肱骨之臣的宅邸加了双倍卫兵,严防武安国派人趁乱打劫。另一方面,整顿江防,挑选将领,在城外对水师摆出一幅严阵以待的架势。

    到了第三日头上,曹振率水师强攻,景隆奋起迎战。双方打了一天炮,直到天黑也没分出胜败。激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吓得京城内家家闭户关门,整个城市如死去了一般,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惟独城西的驸马府邸,白纸糊窗,黑纱挂门,阖宅追悼李琪殉国。与李琪交好的一干朋友,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悼念,来往宾客,络绎不绝。京城中一干无赖少年,如常承祖、李琪之子李芳、李茂等,收拾兵器,吵吵嚷嚷,要找武安国拼命。

    一直折腾到三更天,入李琪府吊唁的人才散去。七月的风,热得出奇,配着围城中的墨一般的黑夜,愈发衬托得京城像一个鬼蜮。突然,一双人影从驸马府的角门内滚出来,烟一般,消失在黑暗里。几声夜枭嘶鸣在街头柳树下响起,“嘎嘎”,“嘎嘎”。与李琪府内的鸟鸣声相和,伴着这令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的鸟鸣声,一队阴影从同一个角门跑出,紧接着,又是一队,仿佛考验人们的视力般,一队接着一队出个没完。瞬间,黑影全部散去,角门嘎吱一声关上,整个街头再次恢复宁静,好像刚才根本没人出现过,或者刚才雾气般在黑暗中移动的,不过是一群尘埃凝聚成的孤魂。

    “大帅,时间到了”,黑暗中,有人低低的说了一句。随着这句话,整个江防阵地都跟着动了动,几点灯火亮起,有规律的暗了暗,再次闪亮。用玻璃镜子和牛油大蜡做成的聚光灯将聚拢起来的亮光扫过江面,旋即灭去,整个长江旋即被遗忘于黑暗之中。

    “出发”,谷王朱穗果断地挥挥手,几个心腹将领立刻从堡垒中跑了出去。谷王的心腹幕僚高翔凑上来,用手指了指桌案上的沙盘,“王爷,如果我们…”,他低声问道。

    谷王朱穗的眼睛刷地一亮,一个冒险的计划出现在脑海。想了想,这位喜爱玩阴谋的王爷,带着幕僚走下了堡垒,没有说一个字。一阵江风吹进指挥所,沙盘上,几个凸前的炮台被摇曳的烛火照亮。如果把这几个炮台用支线连起来,交叉点,恰好是长江侧,当年朱元璋命工部人工开拓出来的,玄武湖入江口的位置。

    数艘水师战舰,缓缓地靠近玄武湖入江口,这个口原来并不适合战舰行使,洪武年水师远征高丽获胜,为了迎接其凯旋,献俘,朱元璋特地命工部拓宽,加深了这个入口。经过这次工程,玄武湖水面宽度和深度都有增加,曾经一度成为水师星、月两级战舰的锚地。太子朱标讨平倭国,众大臣之女乔装打扮上船挑夫婿,这段佳话也发生在湖上。

    玄武湖注定成为承载英雄的传说之湖,无论是在炮击凌烟阁的当日,还是今晚。

    入湖口,几盏红灯又闪了数下,那是约定的暗号。武安国整顿衣冠,带着数百战士走下了小船。

    “武兄,小心”,靖海公曹振站起来,送到了船舷侧。

    点点头,武安国没回话,带着几艘小舟驶入了黑暗。驸马李琪站在曹振身侧,脸色因为紧张而显得苍白,身体处在热乎乎的夜风中,却不断地打冷战。“谷王朱穗靠得住么,他和李景隆可都是随风驶舵的小人”。

    看着李琪紧张的样子,曹振轻轻地笑了。“正因为他们是见风使舵之人,才更会选择时机。记得武兄白天对咱们说过的话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杀了武兄,也救不了建文朝廷,扭转不了天下大势。这个时候,李景隆才不会犯傻”!话说完,曹振扭头命令道,“传令,各舰队保持警戒,如果一个时辰之内不见对方回应,就给我轰平了这道防线”。

    “吱-吱-吱”,伴着酸涩的转舵声,几艘靠近江畔的战舰艰难转身,将侧舷对正了岸边的堡垒,舷窗推开,一层层火炮推出炮口,盯住了岸边堡垒的一举一动。

    玄武湖口的灯光又闪了闪,几艘更小的划桨船驶出湖口,小船头,一个大腹便便,下巴胖呈双层的将领高举着灯笼,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是谷王朱穗,他带着侍卫亲自过来了,驸马李琪的心从嗓子眼儿落回了肚子。一会儿,旗舰主桅杆上挂起了一串彩灯,更多的小舟从巨舰上放下,迅速驶进了玄武湖,每艘小舟上,都坐满了手持武器的战士。紧接着,数艘改良型星级战舰从巨舰后边划出来,跟在小舟后,向湖内驶去。

    曹振和朱穗手挽着手,坐在最后一艘战舰上,慢慢溶入黑暗。

    “砰”,一声炮响,整个江防阵地瞬间亮了起来。紧接着,从长江畔到玄武湖,从玄武湖到京城城头,灯光如一条醒来的长龙般,逐一亮起。整个城市也跟着亮了起来,喊杀声,哭闹声,火铳射击声,响成一片。

    “逆贼进城了”,有人凄厉的喊道。

    “城破了”,有人乱哄哄的附和,剧烈的火铳射击打断了这些叫嚷,一队队士兵,冒着弹雨沿着街面跑过。有人在奔跑中倒下,有人在奔跑中加入。有人穿着禁军的军装,有人身着水师陆战队的迷彩。还有一些分不清编制的黑衣人,趁着混乱,用手雷,将一道道防线炸出缺口。所有进城的人手臂上都扎了一条醒目的白毛巾,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不愧是横扫倭国的威武之师啊,你们看看,人家就是不一样”,一所民宅紧闭的大门后,无数双眼睛在门缝里观望。乱军不像朝廷说得那样,见人就杀。严格的说,他们比守城的禁军更有纪律。几乎每个临街的房子都被人隔着大门通知,不要惊慌,不要点灯,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做到了这几条后,叛军果然不再sao扰。有些地痞想趁乱发财,被胳膊上裹了军法队标记的人抓住,就地枪决了。

    “可惜啊,皇上用不了他们,否则….”,一所大宅里,心忧天下的读书人叹息着说道。他的话立刻遭到一片反驳,“皇上,一个撒谎不脸红的家伙,得了吧,曹大人要是不反,早跟着朱大人去找先皇了。”

    “嗨”,有人叹了口气,哆哆嗦嗦念起了佛经,祈求混乱中,不会遭到士兵的伤害。“南无呵弥驮佛,南无啊弥驮佛”,会念不会念经的人一块跟着念叨,心中祈求着火铳声早日平息,混乱早日结束。

    “希望能摆脱这一治一乱,一乱一治的循环吧。毕竟,兴,百姓苦,亡,苦的亦是平头百姓。”灵谷寺内,方丈空闻望着如来佛祖庄严宝相,喃喃祈祷。跳动的烛光下,镀金的佛面一片祥和,低垂的双眼仿佛听到了他的祈祷,也仿佛看尽了这兴与亡的悲欢,不愿插手红尘之事。

    “若蒙社稷之灵,得安国家,吾之愿也;若不获已,则奉身以死。临难苟免,吾不为也。替我转告诸公,努力以国家为念!”方孝儒拒绝了弟子送来的黑衣,转身走入了书房。烛光下,翻开一本《论语》,一字一句的低声朗读。弟子们楞住了,彼此以目光交流,有人拿起了包裹,从角门溜了出去。有人走回了自己的屋子中,重新打开床铺。方家的后人陆续走进书房,各自捧起本论语,跟着父亲,高声阅读。朗朗的读书声穿过院墙,盖住街道旁嘈杂的射击声。

    皇宫内,同样是书声朗朗。建文皇帝朱允文捧着一本书,对帘外的射击声充耳不闻。御书房和皇宫内各主要建筑外,太监在宫廷侍卫的逼迫下,将柴草一捆捆堆在窗户旁。硫磺、菜油,各种易燃物品也被从仓库中取出来,洒到柴草之上。

    一切已经准备停当,只等皇城被攻破的消息了。李景隆派来的卫队在第一声炮响后就开始冲击皇宫,只是因为没有携带火炮,才被宫廷侍卫们用火铳压了下去。眼下皇城外的叛军越聚越多,等城外的火炮运来时,就是皇城毁灭之刻。

    今夜,朱允文的神情特别从容。该做的,他已经都做了,自从继位以来,推恩于左右,对文臣不以小错相责,对武将不以小败为惩。古往今来的皇帝,允文自以为没一个人比自己更宽宏,更勤政。可这如画江山,怎么还是转瞬易手他人呢。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子对曰,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朕对这些臣子还不够好么,为什么换不来他们的忠心呢?建文皇帝合上书,望着窗外天空中的子弹轨迹想。

    手中的论语,没能给他任何答案。叛军来得这么迅速,即使建文皇帝是傻子,也明白是李景隆和朱穗合伙出卖了他。可惜他白天才嘉奖完李景隆,当着剩下的臣子面儿夸李景隆公忠体国。没想到,才几个时辰,公忠体国的楷模李景隆已经把京城当作红包送给了叛贼。最让朱允文痛恨的是,李景隆和朱穗,都是方孝儒推荐的。想到这个他一向尊重的名儒和叛贼勾结,设好了圈套等自己钻,允文心中更加失落。

    一阵噎泣,打断了朱允文的思索。皇后和几个妃子身穿朝服,相拥着席地而坐。她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带着泪水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显得特别娇艳。

    “皇后不必难过,也许是天欲亡我吧”,转过身子,拍拍皇后的肩膀,允文低声说道,“朕已经尽力了,见了祖父,可以向他交待”。

    “皇上”,几个妃子抱头哭成一团,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着允文去死,外边的世界越来越精彩,她们还没有看够。

    “一会儿,朕将举火,焚了这肮脏世界。你们如果愿意离开,现在就走吧”,第一次知道体会别人的心思,朱允文笑着命令,“王总管,搬完了柴草,让太监和宫女们躲到御花园里去吧。拿几套宫女的衣服来,给皇后她们换上”。

    “是”王总管答应一声,叫过侍卫统领,传达了皇帝的命令。听听窗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建文皇帝又追加了一道命令:“让侍卫们也去后花园吧,贼兵来时,主动投降。武贼不嗜杀戮,肯定会放过大家。还有你们几个,也走吧,不要随朕一块去了”。

    “皇上”,几个贴身小太监一块哭了起来,门外的侍卫也暗自抹泪。宫女的衣服很快找来了,几个妃子却谁也不愿意先换。皇后擦了把眼泪,抓起一件太监的衣服,和自己比了比,试探着向允文问道:“皇上,您,如果暂避贼锋…..”。

    “砰”,一个炮弹落入了皇宫中,掀起一片黑土。几堆柴草被炮弹片击中,立刻燃起熊熊大火。火光下,建文皇帝叹了口气,扶起了相濡以沫的妻子,继位以来,天天忙于国事,和妻子后妃聚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此时,皇城被攻破在即,反而增加了一家人聊天的机会。

    这就是命运,残忍而荒唐。

    “天欲亡我,我能躲到哪里去呢。皇后也走吧,隐姓埋名,出去做个普通人”。朱允文体谅的说道,命令太监给诸妃子们更衣。在他的几个老师口中,关于朝廷兴亡,皆以天命解释。朱允文想不出自己为何丢了江山,也把其归结于天命。这个沉重的天命,让他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对眼前的世界,也没有任何留恋。

    历史上,被逼退位的君王,有几人能平安到老。与其等着别人羞辱过后来杀,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个了断。

    又一发失去准头的炮弹落入了皇宫,炸裂,震得御书房来回晃动,天花板哗哗向下落土,落了大伙一脸。几个抽泣着的妃子在太监的帮助下,半推半就穿上了宫女衣服,和小太监们一起向御花园退去,得到命令的宫廷侍卫们感激的看了看皇帝,也相继走向了御花园。皇宫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大,不断有偏了准头的炮弹落入皇宫,在地上炸出一个个大坑。

    皇后摇了摇头,推开给他换衣服的太监,自己站了起来,走到允文的身边,肩膀靠着肩膀。“臣妾是你的皇后啊,你去哪里,我自然跟去哪里”,这个一向以温婉著称的女子低声说道,目光安定而坚强。

    前门口又是一声爆炸,欢呼声起,喊杀声随即越来越近。数十个侍卫匆匆自御书房前跑过,怜悯向这边扫了一眼,扔下武器,跟着各自的长官跑向了花园。火铳声渐渐稀落,愿意和允文共存亡的侍卫还在抵抗,但已经阻挡不住叛军的脚步。

    “走了”,朱允文冲着自己的妻子笑了笑,拔出蜡烛,走到御书房的窗口,夫妻两个相视而笑,目光如初婚时刻般温柔。

    微风吹来,翻动允文刚刚放下的论语,“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一列清晰的大字出现在灯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