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机 (二)
战机 一缕香,数枚子,两个闲人对坐手谈。小姜敏“仙翁”,“仙翁”的拨动琴弦,给长辈们助威。棋局已过中盘,执黑方形势明显站优,细看去,白方似乎还有扳平的余地,是以处处突击,寻找黑方的破绽。 执白者纶巾绸衫,一看就是个饱学儒士。执黑者身着一袭干净的布袍,面相亦甚文雅,落子之时手臂上肌rou欲破衣而出,提醒旁观者此人武将的身份。 靖海侯曹振和海事司正卿朱江岩自打从日本班师回朝,难得有一个下午可以好好休息。一战破高丽,再战定日本,大明水师将士的声望此时如日中天,弟兄们走到街上只要被人认出来,肯定有一堆百姓团团围住,送吃食的,送水酒的,还有送衣服鞋袜的,拉胳膊扯大腿,比打仗还恐怖,吓得官兵放假期间不敢轻易出门。躲在大营里也未必清净,每天前来拜访太子殿下和曹振将军的人络绎不绝,从极品大员到白身书生,只要能搭上关系的,都想来战舰上开开眼界。有一日太子朱标带上几个眉目清秀者上船,峨冠博带却掩不住身上的脂粉气,江湖上打过滚的曹振凭鼻子就分辩出她们是女儿身。正纳闷间,太子朱标悄悄地把曹振拉到一旁,亲自为自己的堂妹做起了大媒,没几日,朱元璋下旨赐婚,把自己的侄女春红郡主下嫁给曹振,并在把玄武湖畔早已准备好的大宅子赐给了他们做新房。海事卿朱江岩眼红,不痛不痒的开了曹振几句玩笑,话音未落,他的桃花运也来了,原来马皇后的贴身侍女碧云看中了他,自请圣旨给他做妾,圣命难违,又不知和家中老妻如何交代,在倭寇堆中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姑苏朱二终日急得跳脚,暗暗埋怨朱元璋乱点鸳鸯谱。眼看婚期临近,两个准新郎受不了前来贺喜的众人臊鸹,散朝后干脆找了所战舰躲起来,吩咐姜烨把守营门,闲杂人等一概挡驾。 “曹大人,你说这皇上没事干给咱们提亲干什么,我总觉得这里边怪怪的”,姑苏朱二一边和曹振分析这场婚姻的目的,一边在不起眼的地方放了颗白子。 “还不是自己的孩子用着放心,都成了皇亲国戚,一家子人说话方便”,曹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懒懒的回答。女孩年方二八,那天一身男装亦掩饰不住青春的光彩。即使不是太子做媒,曹振亦会找人问问是谁家女儿如此大胆。掺和进对方的皇亲身份,曹振的心先冷了三分,当年老朱就是凭一纸婚约夺了武安国的兵权,这次莫非要重施故技?子由向来不惮把老朱往最坏里想,本欲拒绝,奈不住好朋友兼太子的朱标几次相劝,硬着头皮应下了这段婚事。 “大人不怕皇上锦上添花,也认了春红郡主做义女吗”,朱江岩成心找茬,哪壶不开提哪壶。 “也罢,反正如今海上事了,曹某亦该归去了”,曹振淡淡的回答,意兴萧索。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曹将军说得洒脱,难道你能放下你那两个好兄弟武侯和郭璞么”?朱江岩赞了一句,又在棋盘上放下一颗白子,低低说了声“校”。 棋盘上形势登时风云变幻,大占优势的黑棋被白子困住了一角,曹振左冲又突,无法突破白子布下的陷阱,把棋子向罐子里一扔,笑着骂道:“好卑鄙,你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棋盘外的功夫,…”。 朱二嘿嘿一笑,两只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弯成条细线,“曹将军从开局即蓄势,我从中盘开始拆解,不出此招,怎寻得你的破绽,”! “未必如你所愿,邪不胜正”。曹振见此处已成定局,转头经营别的地方,黑子实力雄厚,不多时即有斩获,盘上局面又开始向黑方倾斜。 朱江岩笑了笑,故技重施,一边落子应对一边低声说道:“别人被你们瞒过,我可看得清楚,这些年一个武侯在朝中吸引大家注意,你和郭璞暗中大施拳脚,三人配合天衣无缝,你若退了,他们两个怎么办”? 曹振岂肯第二次上当,埋头看棋,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浮现了当年和郭、武两人指点江山的欢乐时光。‘欲平倭,先平高丽。只有在朝鲜半岛上站稳脚跟,登陆倭岛才没后顾之忧’。这是当年他和武安国两人探讨多日得出的破倭要决,数年来他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这个步骤,租借港口,训练水军,终能一战靖海。 朱江岩见曹振不肯理睬自己,像是问话,又像自言自语的说道:“就连这次郭大人突然出招,我看都是和武侯暗中商量好的,只是不晓得你们三人怎么联络,谁替你们传的话”? “心有灵犀一点通,还用传话吗”,曹振白了朱江岩一眼,将被自己吃掉的一小片白子一个个拣下棋盘,盘面愈发清晰,白棋眼看就没救了。 “我看不然,那北平书院毕业的学生,有几个不唯你们三人马首是瞻,武侯爷明着求田问舍,实际上培根铸基业的活一点也没落下。你们兄弟,个个都是有胸藏沟壑之人,朱某佩服,只是不明白眼前如此大好时机,为何不一鼓作气将那些老朽拿下,反倒裹足不前了呢”? “你是找我下棋,还是找我议论朝政来了”?曹振笑着斥责了一句,用不了二十分钟,这盘棋就可以看到结果了,估计自己的赢面在四分之三以上。 朱二看看不能赢棋,干脆不再落子,笑着反问道:“哪个规定下棋就不能论政,曹兄难道不觉得这时局就像一盘棋么,自己得手,怎能再给别人留喘息机会”! 这个姑苏朱二和曹振搭档几次,平日交情平颇深,所以说话也不太顾忌。他的前任海关总使沈斌含恨而终,所以海关的同僚对当年陷害沈斌的几个主要人物恨之入骨。这次看到机会,纷纷鼓动曹振借太子之手为沈斌报仇。 而现在的确是一鼓作气将朝中反对新政的势力连根拔起的好机会,南方北方新兴利益阶层的代言人都这么认为。大明朝以长江为界,江南江北的新兴阶层因为地理环境不同,发展方向迥异,北方地区矿藏丰富,所以新兴阶层主要获益于冶金也制造业。而南方工商阶层以松江府商人为首,主要获利点是纺织和海外贸易。第一次粮食危机时,为了防止棉花与粮食争地,朝廷下令成倍提高了纺织品出口关税,导致大量小纺织作坊倒闭,其中苏州、松江一带损失最重。朱二是苏州人,自然比别人对阻挠新政那几位恨得更深些。
曹振见朱江岩心思全不在棋上,把棋盘向旁边一推,低声说道:“武侯是不愿意多造杀孽,那些官儿虽然脑子木纳,手脚也不很干净,但是罪不至死。况且国家律法有恒,不能总是凭当政者的性子来,高兴了就宽,不高兴就严,那还叫个法么”。 “那些贪官,难得不该死么,他们刮地皮时咱么没想到给百姓留条活路?武侯爷倒真是菩萨心肠,不知道等人家缓过精神陷害他时,会不会一样手下留情”,朱江岩顶了曹振一句,心中好生不满。这个武安国,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越来和大家走得越远,无怪乎北平那帮子人想另起炉灶。 在一旁抚琴的姜敏听到朱二数落武安国,重重地把手一拂,琴声嘎然而止。冷笑道:“朱叔叔若觉得武伯伯做得不好,尽管自己放手施为啊,您也是朝中大员,平倭有功,圣眷正隆着,怎么事事都指望别人动手”。 “这”,朱二被小家伙噎得嗓子里“咯”的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缓了半天劲才苦笑着说道:“我的小姑奶奶,我要是自己能干,还和你义父商量什么。这朝廷上办事就像打仗一样,为将的人本事再大,也得看看主帅令旗指向哪里,若乱哄哄的你一下我一下,不用打就已经败了”。 “这又不是打仗,协调指挥什么,动作太一致了就成了党争了,反而让人钻了空子。要我是你,根本不用管什么方法步骤,对方支持什么,我就反对什么,对方反对什么,我就支持什么,大家轮番上阵,不管他千变万化,我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心虚的是他们”。小姜敏跟着陈青黛跑了几次皇宫,见识大涨,非常自信的说出自己的建议。 朱江岩本来欲笑她小孩子家幼稚,转念一想,这话也不无道理,挑起大指夸道:“你朱叔叔在朝廷里混了好些年,还真没你看得清楚。可惜本朝不取女状元,误了你这不让须眉的见识”! “谁稀罕,当个芝麻官,天天像个磕头虫,聪明人也磕傻了”。 不知是听了姜敏的建议,还是自己有了主张,关于弹劾大臣的事情,海事卿朱江岩不再和曹振纠缠,二人的心思又回到了棋盘上。棋局已经明朗,就像眼前的政局一样,可以预料到胜负,只是大胜和小胜的区别。可大家都忘记了自己是当局者,忘了当屠刀举起后,不饮足够的血,如何才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