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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大营

    数着点儿就到了深夜,今夜恰是月黑风高,倒也是奇怪,白天还闷热闷热的,到了晚上却变了个样,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家家户户早就关起了门,只剩下了娼楼赌坊这些个供人消遣的街上,还亮着灯,哪怕是如此,这出了店门,人走上一小段路,也就看不见身影了。

    原本夏夜闷热,吹些夜风也是好的,颇有晚风微凉,沁人心脾的感觉,可是今儿晚上这风却大了些,吹的人捂着衣帽,稍不留神就得给吹跑了,绝对算得上是妖风。

    偏偏就是这么个夜里,虞小楼和李宗武约好了一探大营,虞小楼打出了门就后悔了,这夜里不在屋里喝着小酒睡大觉,出来被这妖风吹的连眼都睁不开了。等他打开了后门,裹着外套探着脑袋望了望,费了好大的力才看见了站在狂风中的李宗武。

    李宗武还是那身整齐的军装,挺拔的站在门前不远的对街,动也不动一下,如一颗盘根入土三尺的老树似的,纵使何等风浪也撼动不得。这是铁血军人方有的神采,他们出生入死,从尸山血海里锻炼出来的钢铁意志,绝不是这这股风能够撼动分毫的。

    虞小楼快步走过去,这风把他的头发都吹的翘了起来,他走了几步,李宗武好像看到了他似的,也迎了过去。

    “虞掌柜很守时。”

    “走吧!”

    “请!”李宗武做了个手势,虞小楼顺着手臂看去。

    穿过后门的小巷,街口正停着那大营的小车,车是配给布防官的,但是李副官也可以开。布防官虽然是军中大官,但是眼下南京没有战事,他算的上是城中名流,平时也不穿军装,自己买的轿车,所有的事儿都堆在了李副官的身上。李宗武开这车也没什么问题,平日里也都是他开。

    李宗武和虞小楼二人走到了车前,李宗武打开了车门,虞小楼抬腿迈步坐进了车里。李宗武给他关好了车门,自己在绕半圈走到前边打开门,坐在了驾驶座上,发动了这车,便朝着大营驶去。

    南京城的大营在城门外,原先是一片田庄农户,赶着战乱就都跑了,留下一片破烂不堪的房子,后来国民政府成立,大肆翻修给修成了南京城城防营的大营。城里边儿的,都是警察厅的巡警,城外边的才是军队的人。

    城门口日夜都有人把守,虞小楼顺着这车的车灯看去,已经隐约能看着城门口了,虞小楼把身子压低些,整个人半躺在后车厢,直到头一直埋到了床下边,隐藏在了黑暗之中,不仔细探着脑袋看,是怎么也看不到他。

    李宗武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虞小楼的行为,他有些不解的看着虞小楼,眼神一个劲儿的从后视镜里瞟着他。

    “虞掌柜?”

    “我不想被城门口的巡警看着,兴许他们就会说出去。”李宗武听着虞小楼的话点了点头,稍稍加快了车的速度。

    虞小楼隐藏在后车厢的阴影里,他已经彻底躺在了座椅下,静静的躺着,感受着车轮在路面上的颠簸,李宗武也没有出声,车里的寂静让虞小楼的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他静静的听着,逐渐听到了人声,他知道他已经靠近了城门口。

    城门口的灯光照进了车里,随之车停了下来,虞小楼眉头微微皱起来,他担心自己被发现,并非是他的身份不能出城,而是他和李宗武副官一起,总是件稀奇的事儿,很快就会传到探长的耳朵里,然后是王队长,很快就会到栖善堂的耳朵里。到时候,不光是李宗武,就连虞小楼也会被他们提防起来。

    “李副官!”门口的警卫齐声的喊道。虞小楼的一只眼睛顺着光线看去,是那些警卫们朝着李宗武敬了个礼。

    “嗯......”李宗武低沉的应了一声,驱车快速离开了城门,直到开出城约有三五分钟,虞小楼才重新坐直了身子。

    “有必要这样吗?”李宗武微微撇过头问道虞小楼。

    “很有必要。”

    “你知不知道我在和你做多危险的事儿?”虞小楼反而有些不乐意,显然李宗武还没有意识到其中有多大的利害。

    “栖善堂再大的声势,也打不过实打实的枪杆子!”李宗武有些不服气。

    “如果只是老鼠倒好了,如果是栖善堂,你可是跟全城在作对。”

    虞小楼叹了口气,他有些后悔牵扯进这些事,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必然的,他无法避及这件事,否则涂宴楼也会落入棋盘,成为栖善堂的棋子。

    李宗武踩下了刹车,车停在了营房大院里,停在了一排排卡车的前边儿,李宗武下车打开了车门,虞小楼也随之下车。两人站在一片黑暗之中,营房早已熄了灯,寂静的没有一点响声,似乎风也停下了,可是虞小楼却没觉得舒服多少。

    “这边是健康的将士们住的,我们已经把得了病的隔离开来了。带上口罩和手套,穿上白大褂,走这边儿。”

    李宗武说着话,从车前座上拿出了两副手套和口罩还有白大褂,丢给了虞小楼,留下一套自己带上。虞小楼从未带过这种东西,手套和口罩都是洋人带来的新产品,说是干净的很,能免得一些传染的病。虞小楼照着李宗武的样子,也带好了口罩和手套,又把白大褂穿好了,跟着他走了过去。

    营房原先是农舍,扩大了之后却还是一间间的院子,又围着所有的营房造了堵围墙,这算是整个大营。虞小楼跟着李宗武从这个营房大院出来,走在路上,一路上的岗哨都跟李宗武敬着礼,好在虞小楼带着口罩,穿着白大褂,像个医生的模样,谁也没认出他来。

    虞小楼地震脑袋,跟在了李宗武的后边儿,越走越觉得后脊梁凉飕飕的,哨兵也越来越少,灯也越来越暗,他这一抬头,发现和李宗武已经走过了好几个营房大院,估摸着就要走到头了,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大院。

    这营房院前死气沉沉的,门口驻扎的两个哨兵也带着口罩,估计这就是得病的士兵住的隔离营房了。李宗武先走到门口,两个哨兵朝他敬了个礼,虞小楼跟了上去,李宗武皱着眉,显得很担忧。

    “晚上怎么样?”李宗武关切的问着门口的哨兵。

    “不怎么样,最早得病的兄弟里有一个死了,我们不知道是该烧还是该买,医生们也拿不了主意。我们怕其他得病的兄弟知道了动摇军心,把尸体就安置在单独的房间了,兄弟们还不知道呢。”门口的哨兵摇着脑袋,叹息道。

    “做的好,我带这位名医去看看。”李宗武言罢,迈步入院,虞小楼跟了进去。

    一进了院,每间房都亮着灯,虞小楼能听着从四面八方发出哼唧声和哀号声,那是病痛在折磨着这些个士兵们。院里弥漫着一股中药渣滓的味道,面前摆满了药罐和灶台,这是一整天都在熬夜,刚刚歇了火,可是听着这病痛带来的痛苦又无力的嚎叫,这药恐怕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病虫儿走的可真不是时候。”虞小楼心里这么想着,抬眼一看,就一间房灭着灯,估摸着那间房就是停放尸体的房间。

    虞小楼指了指那间灭着灯的房间,李宗武点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抬步朝着那间房走去。二人打开房门,一股尸臭扑面而来,隐约还有吱吱的动静,好像是牙齿摩擦的声音一般。这般闷热的天气,尸身若不立马入土,恐怕放一个晚上,就要变得恶臭无比,尽管脸上的口罩隐约挡下了些,但还是让虞小楼觉得实在难闻,令人作呕。

    李宗武打开了灯,灯一亮,这屋里的景象惨不忍睹。二人看着尸体上盖着密密麻麻一层的黑色,灯一亮这些盖在尸体上的玩意儿,爆发出一阵子尖锐刺耳的叫声四处逃窜而去,是一只只黑色的老鼠。

    老鼠不仅带来了病疫,它们还啃尸体。待老鼠从墙角破洞逃了个一干二净之后,眼前的尸体早已经面目全非,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了,衣裳也被啃破了,浑身上下血rou翻动,活像一滩堆起来的碎rou。

    虞小楼捂着嘴憋住没吐,一直面不改色的李宗武也动了容。他颤抖着一点点向尸体靠近,虞小楼拉住他,又被他甩开,又拉住,又甩开。李宗武在抖,他不是怕,他在心疼他的兵,没战死沙场,却死在了自家的大营里,就连死了,尸首也要变成这副模样。

    李宗武盯着尸首,他的眼眶通红,虞小楼猜口罩掩盖之下,大概是一张正强忍着痛苦与难过的脸。

    “何洋......”

    “李副官认得他?”虞小楼有些讶异。

    “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我哪一个不认得?”李宗武红着眼转过头看向虞小楼。

    虞小楼知道李宗武心里不好受,但是眼下不是感时伤事的时候,他看了看方才老鼠逃窜的墙洞,走了过去,墙洞不大,但是却不像是年久失修而造成的。虞小楼蹲下身自,看了看墙洞,把手伸了进去,里面空间不大,但是摸着四壁平整,虞小楼眉头一皱,立马站起身来。

    “这墙洞是人挖的!”虞小楼压低了声音,李宗武听得眉宇之间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虞小楼的话就像是落案的堂木,确定了他的猜测,这军中的疫情,是有人有意而为之的!

    “大营有地下工事吗?”虞小楼问道李宗武。

    “没有!我们建营房也怕被人偷袭,地下若是有工事就太危险了,都是再三确认了才建的。”

    “那附近还有房舍吗?”李宗武听着想了许久,才缓过神回道虞小楼。

    “离大营不远的地方,有个菜农。”

    “现在去来的及吗?”

    “来得及!”李宗武说罢就打开了门,和虞小楼二人快步离开了房间。

    二人离开了隔离的营房,一路奔着门口而去,打开了车门,坐到了车上,李宗武正想脱去手套和口罩,虞小楼却打断了他。

    “别脱,待会儿还用得着。”

    李宗武没问为什么,他相信虞小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相信虞小楼。虞小楼是涂宴楼的少掌柜,完全没必要和他做这种以身犯险的事情,虞小楼有什么图谋,李宗武是决计想不出来的,但他看过了不少档案,他觉着南京城里只有虞小楼才能帮他,也只有虞小楼才没死心塌地的相信了栖善堂。

    二人坐着车朝着那营房外不远的弄农舍而去,一路上李宗武注意到虞小楼也在发抖,他到底在怕什么,虞小楼的面色铁青,皱着眉微微低头,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在李宗武一直看不到的是虞小楼的双手在暗处掐的紧紧的,他好像在低声的呢喃着什么,可是李宗武终究什么也猜不出来。

    随着车子停下,虞小楼第一个下了车,李宗武把车停在了路边,下车站在虞小楼的身边指了指夜色下远处田地边一栋歪斜的小房子,房子好像被风一吹就要歪了似的。虞小楼顺着李宗武的手臂看到了房子,拔腿就朝着房子跑去,李宗武也不知道是为何,跟在了虞小楼的身后。

    李宗武身体健壮的很,又是战场上下来的,可是他却怎么也追不上虞小楼,他也听闻虞小楼有绝世轻功,一直都当做是民间的玩笑罢了,没想到今日得见却是真的。虞小楼步伐不快,步子夸的也不大,但每迈出一步,都能跑出他三四步之远,实在是神奇。

    虞小楼快步到了农舍前,李宗武跟着他到了门前,虞小楼轻轻推开房门,眼前的小院里一片破败之像,地上是水缸的碎片,东西乱七八糟的洒了一地,一股恶臭环绕在小院里,怎么也散不去。

    李宗武环顾院中,这院子这副模样,臭气熏天,怎么活的下去人。

    “到这里来干嘛?”李宗武问道虞小楼。

    “嘘......你听!”虞小楼答道。

    李宗武这才静下心,平静了呼吸,侧耳倾听起来,这声音虽然小,但却密集的很,好像到处都是,蟋蟋倏倏的,李宗武皱起了眉头,眼内满是惊骇,这是老鼠的声音,这院里到处都是老鼠!难怪虞小楼让他接着带着口罩和手套。

    “虞掌柜神机妙算!”李宗武不得不叹。

    “进去看看吧。”虞小楼叹了口气,把手放在了门前,然后缓缓推开了门。

    农户的家里没有电,李宗武打开了手电,一束光照进了房内。门一开,恶臭扑面而来,虞小楼和李宗武忍住了恶臭,顺着光看向了房内,房内飞满了苍蝇,光束能照到的地方都是黑色的老鼠正在贪婪的啃噬着地上的尸。

    尸体浑身漆黑,从漆黑的皮肤下,是被老鼠啃的不堪入目的血rou,李宗武征战数年,可是见到这样的惨象,眼内却还是闪过了惊骇的神色。待他再用手电照去,这屋里的尸体不止一具,尸体垒起来,被老鼠包裹起来啃噬着,撕咬着他们的腐rou,似乎已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尸体了,但是李宗武确信,这屋里的死人,不止农户一个。

    “这就是老鼠的来源。”

    “到底是谁?栖善堂?”李宗武问起虞小楼,虞小楼没吭声。

    他看到这些老鼠的时候,就生出了怀疑,所以才追到了这里,追到了农舍。虞小楼的心里突然觉得很害怕,这些老鼠从何而来他此时还不知道,但是他很确信他见过这些老鼠,在那个幽暗的地狱里,在他的记忆里,尽管那时候只有一眼,但是那个如同地狱的惨象他永远都记住了。

    那个存在于金钩赌坊,穿过幽暗摇晃的昏黄灯光之后的铁门,那一间间石牢的后面,那些生不如死的人,虞小楼沉默了许久之后,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扭头看向了李宗武。

    “是不是栖善堂我偶不知道,但是这些老鼠我见过,是金不涣回来了。”虞小楼望着李宗武。

    二人的神色变得凝重,同时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