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格伦农暗自想道，特纳毕竟是年轻人，太怀疑人生的价值了。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他的目光已经看透了加利福尼亚和纽约的表面差异。他渐渐产生了一种观点，这两座城市的真正差异只有一点：那就是两种文化的时代不同。纽约到了中年，甚至可以说现在已经老了。当然，曼哈顿还蕴蓄着燃烧的活力，但要把这种活力发挥出来已经日渐不易。而在这里，在加利福尼亚，至少是在洛杉矶，却焕发着一种朝气勃勃、敢想敢干的精神。人们拿钱去资助电影，结果赔得精光，但他们却转身又去资助更多的电影，可以肯定，他们最终一定会成功的。人人都有新招术，处处都有新的生意萌发出来。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柜台前面总是人——这与纽约有天壤之别——在这座城市里，似乎大家都有地产代理人。（看上去，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精神病医生，但格伦农觉得，那与其说是为了追求神志的清醒，倒不如说是为了显得俏皮。）

    他意识到，这里面还有一个文化的差异问题。洛杉矶这个道路平坦宽敞、新客纷至沓来之地，永远也不会具备纽约的那种凝聚力——在纽约，人们不分白天和黑夜，互相碰撞着，喧扰着，共同享用着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生活经验，即便这种经验看上去有时是异常可怕的。在这里，你可以隔绝外界的声响，将自己锁在汽车里，打开音乐，一个人独思独想。在这里，公共汽车上拉着吊带的乘客不会将脑袋探过你的肩头，公然地阅读你的报纸（其实，在这种场合并无人读报）。在大街上，也不会有人在好奇的行人面前揭你的短。格伦农想，不错，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地方，但也不愿失去另一处。这好比是设法搞一个年轻的情妇，又养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妻子一样……虽不容易，但很值得。

    在开往别墅的路上，路易丝就坐在格伦农的身旁。他们是在罗迪欧车道旁她的平顶房子里把她接上车的。这样一位经常陪伴州长、赫赫有名的电影明星现在竟成了他约会的对象，他不免有点沾沾自喜。再说，她今儿晚上是那样的妩媚，身穿着一件深红色的晚礼服，胸前背后都大面积地袒露着，雪白的脖子上还配着一串钻石项链呢。

    “喂，州长今晚上到哪儿去了？”格伦农在她钻进汽车的时候这样问：“我有没有危险，会遭到您那位吃醋的求爱者的攻击？”

    “您是说保罗？他又跑到中西部去了，去竞选总统或是竞选下一步他想当的什么官去啦。即便他在这里，也没有一点儿关系。他讨厌参加宴会，除非那里能给他带来政治利益。”

    他们转入一条车道，车道的入口处一左一右立着两根白色的石柱，每根柱前都有一尊石狮守卫着。汽车嘎嘎吱吱地碾着砂石路面，格伦农透过暮色，终于在路旁的树障后面看到了一座特别大的白房子。它有两层，每个房间都亮着灯，宽广的修剪整齐的草坪被一池喷泉分为两半，喷泉里装配着灿烂的灯光。

    特纳下车后唤来一名穿制服的侍者，他们四人便一同步上了门前宽阔的台阶。巨型的镶有铜饰的橡木大门敞开了，一位身穿制服的司膳官立刻迎到门口。

    “晚安。”他有礼貌地躬身说：“烦请各位向左边走，到接待室去，谢谢光临……”

    特纳搂着简的腰部，正在格伦农的前面走着。她转过头，截住格伦农的目光，向他眨了眨眼睛。他理解她这会儿的心情。

    施皮尔伯格夫妇刚刚接待完比他们先到的一对客人。施皮尔伯格嘛，是个已经完全秃顶的矮子。格伦农揣摩，他的年龄大概将近八十岁了。

    “格伦农先生，”他说：“您今晚能来，我感到非常荣幸。我们知道，您为开辟新的事业正忙得不可开交。我们电影界都在翘首盼望着它的诞生，我真害怕有人会指责我耽搁了您的时间。不过，今儿晚上这里说不定有人能向您提供小小的帮助呢，这个晚间不会让您虚度的。”

    格伦农一时间有些惊讶。他着意审视了一下这个小老头儿。他刚才是不是向他发出了某种信号？但是施皮尔伯格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任何东西。他只不过是一个善良的主人，企图向他这个此城的新客展示一下他的好莱坞世界。

    现在，施皮尔伯格正与路易丝攀谈。路易丝勾着脑袋，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句什么，两人顿时仰面大笑起来。

    在左面那间金碧辉煌、墙壁呈暗红色的大型客厅里，聚集着六十来人，他们或是三个一伙，或是四个一群，围在一起喝酒交谈。格伦农发现其中许多人他都能认出来，他们不是声望经久不衰的明星，就是才干不凡的制片商，在商业性报刊上经常可以看到这些人的照片。

    他向一个侍者要了一杯马蒂尼酒。路易丝说她想喝白葡萄酒，然后把他带到了站在一块大型凸窗前的一群人中。

    这群人闪开路欢迎路易丝，路易丝把他介绍给大家。

    他认出了两个人——一个是旅店大亨，一个是某电台的节目部主任——他们似乎全认得他。并像其他人似的又一次衷心祝愿他的新杂志获得成功，格伦农感到自己如此受人欢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倘若他能将这些善意关心全部注入广告的字里行间，传达给读者，必将为杂志的开办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

    路易丝拉着他的手，又把他引到另一群人当中。那里有一个洋娃娃似的小个子白发老妪，她拉着他的胳膊，让他把耳朵凑到自己嘴边。

    “等你们开张之后，”她悄悄地说：“请你派个年轻的小伙子来见我。我要给他讲讲过去在殖民地时期的那些美妙的时光，当时人们不时兴往鼻子里戳吗啡，就爱私通。”

    格伦农略感吃惊，他看了看这位妇人，等他认出这妇人是何许人时，就更加骇然了。不错，她便是三次奥斯卡金像奖的获得者，好莱坞的贵妇人格伦达·戴维斯，就是他在衣阿华天天下午泡在父亲的电影院的时候最喜爱的明星之一。

    “戴维斯小姐，对于您的主动提议我当然会接受的，”他回答她：“依我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你那样了解好莱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