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三月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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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柳霜雪既有此意,便是以新的身份斩断前尘之态。 身份不同,日后可行之事自然大大不同。 她早晚不是池中物,只要不过分拘束于过去的悲痛之中,能从悲痛和痛苦之中滋生出继续朝前的力量,她便能在这白龙观之中真正化鱼为龙。 明棠早有为她改换身份之意,只是不知她自己心中何时能够想明白,如今她既已决定,也正是时候了。 当初与王启的开春之约,也已临近眼前。 在这开春之约之后,柳霜雪改变的身份,便即刻可以派上用场。 “你可有喜欢的字词?” 明棠问她。 她便看像那一树零落的梨花,纵使飘落了一地的花瓣,却仍旧在土堆之中洁白似雪,便嫣然一笑道:“梨煎雪,便叫梨吧。” 于是从今日起,柳霜雪便再不是柳霜雪,而是坤道阿梨。 明棠早就备下了今日,为着给她讨一个全新的身份,月余来为白龙观不知贡献了多少香火钱,如今正是定时。 她走到外头去,在绵绵细雨之中,召了一直在不远处等待的小道童过来:“你来。” 小道童低眉顺眼地过来俯身一礼:“郎君有何吩咐?” “便如同之前信笺之中所言,这位女郎如今已决意归依三清。” 这是明棠先前早就在信笺之中提到过的事,就算白龙观乃是天下道观之首,是这上京城之中属于皇族心中最庄严之所在,却仍旧逃不开这铜板的香气。 想要塞一个人进白龙观修道为坤,有诚心自是一样,但有大量的钱做敲门砖更是一样。 阿梨的道经经典已然无可挑剔,明棠砸给白龙观的钱财更是可观。 小道童知晓,这本就是兑现先前约定的事,面上不见任何波动,只是悄声问道:“郎君愿择哪一黄道吉日?” “择日不如撞日,未必就要黄道吉日,今日便是最佳。” 若是留下来缠缠绵绵,还勾连着从前的事情不肯放,反倒没那意思了。 正如同昔日的柳霜雪,今日的阿梨一样,纵使她熟读这些道家经典,却也不信任何神仙,明棠也不信那些所谓的黄道吉日—— 天地皆我,我自为尊。 只要我愿意,今日便是最好的黄道吉日。 上京城漫长苦寒的冬日已然过去,暖意丝丝,已到春天。 那小道童闻言也不见任何反驳,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下去准备授以冠礼的物件儿了。 明棠便这般立在如同牛毛细针一般的细雨之中,看着自己白色的衣裳渐渐被笼罩上一层湿润之色,眼底藏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到上京城这些岁月,如同卧薪尝胆一般,吃过了苦,受过了羞辱,到如今,也终于到她所有布局皆成,踏下第一步的时候了。 帷帽下那张风流素净的脸微微一笑,风微微扬起些许,露出她那殷红的唇。 柳霜雪要成为白龙观的坤道,若明棠愿意,柳霜雪的受冠礼其实可以十分盛大。 但她二人皆不是喜欢热闹之人,更何况这谋算亦是亦越少人知晓越好,便没有请旁人来,只是静悄悄的在一处偏殿之中,一一拜见诸天神仙道人,皈依三清。 按照白龙观的规矩,所有入观成为坤道的女郎皆要剪下一截头发,重新盘发,以示抛却过去的一切,诸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等凡尘俗事,重新成为一心修炼满心向道之人。 往往此等礼节,是由受冠礼的至亲至爱之人所为,柳霜雪早无手足亲情,便请求明棠为她授冠。 明棠手持剪刀,在慢慢的经文诵读之中,轻轻地剪下她发梢的一点青丝。 “阿梨。” “今日若已走上这条路,便不能再回头了。你心中所想,兴许会与日后所做背道而驰。开弓便没回头箭,你可会恨我?” “不。 是郎君曾给妾身再活一次的机会,认清面前的豺狼虎豹,不至于一辈子皆在血仇之中翻滚,却还认贼作父,任人鱼肉。” 妾身,此后只为郎君而活。 这话阿梨没有说给任何人听,只是在心中说与自己听,亦或者是说与这满殿的塑像听。 先前她从不信这些冰冷冷的塑像后当真有什么神仙,而如今她说出此话之时,却又有那样一刻,觉得自己的诚心能动上天。 阿梨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只笑无论神佛妖魔,也不过只是人内心的怨憎会,想时便有,无时便无。 她闭上眼,拜倒在软垫之上,在流金点彩的三清塑像下深深叩首。 但无论是否有神佛能够听清她心中的誓,她却没有半句虚言。 她心中的虔诚,如向光一般,也如同像仇一样,从未改变。 周遭的道人便悄悄如流水一般退走下去,只留下阿梨一个人在慢慢燃烧的檀香之中,静静的看着面前悲天悯人的仙人塑像。 明棠就在仙人的左手下,伸出手来,将她从软垫上扶起。 阿梨面上的笑容几乎从头至尾都如此淡雅平和,而明棠却从袖中取出一枚稍微显得有些残破的淡色耳铛,放进她的手中。 “令慈辞世不久,家中嫁妆却早已被变卖,我想令人寻些旧物过来,却遍寻不至,故而另寻他法。 此物是我在令慈出嫁以前的贴身嬷嬷手里寻来的用物,是令慈当年的挚爱旧物,你日后若只觉得路上孤冷,此物便常伴你身,切莫误入歧途。” 明棠的掌心就躺着那一枚略微显得陈旧的珍珠耳铛。 她的掌心雪白,衬托得那枚珍珠愈发可怜斑驳,当年其上莹润的光芒早已消退,层层珍珠剥落,素银也早已变得灰黑。 可那件东西,却成了从头至尾眼底除了笑意,没有任何感情的阿梨眼中唯一的波澜。 “母亲……” 阿离的话,终于有了些许颤抖哽咽。 她低下头去,擦去眼角溢出的那一滴泪,伸手将那枚珍珠耳铛收入掌中,再次深深地朝明棠叩首下拜: “郎君对妾身之用心,天地可鉴。 妾身日后若有半点不忠,便如此镯,粉身碎骨。” 她的话音刚落,便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枚莹润的白玉手镯,当即就在明棠的面前,狠狠地将其往地上一摔,空荡的大殿之中顿时响起玉器碎裂的清脆响声,满地碎玉如同白珠。 明棠眼中微有动容。 她用人,素来皆以极大的心意。 她只需要永远忠于自己的人,自然也知晓在这过程中,只用利全然不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情才是人心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故而明棠才费了这样大的心力,去寻找阿梨那已故母亲的一枚斑驳耳铛。 而这耳铛,也果然发挥了它应该有的作用。 如今看来,阿梨这属于全环之中最关键的一环,也已然全数掌握在她的手中。 身后的三清塑像面上含着悲天悯人的微笑,明棠面上的微笑亦如同其上一般完美无瑕:“好。” 阿梨这一环已然成了,如今只等立春时分,她还需要在观中再待一段时日。 明棠今日想的做的事情已然算是尽数完成,并将阿梨亲自送回了屋舍之中,然后便带着拾月转身离去。 阿梨立在她们二人身后,目送着她们离开,眼底却终究有了些波澜,瞧着那两道身影越来越远,忽然折返回屋舍之中,匆匆带上面纱,追了上去。 “郎君,我送您出去。” “好。” 明棠不曾离开。 三人这般悄然离开,身后却又传来方才进来的时候听到的那些尖叫声。 这一次那声音似乎离得近了些,隐约能够听到沙哑的女声在喊: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碰我?” “拿开你的脏手!” “即便是如今在这里,你也不配与我并肩!” “若是早知道要被关到这里来,当初就不应妥协,如今连他也不在我的身边……究竟如何……” 窸窸窣窣的,似乎歇斯底里地在暴躁怒吼,声音越说越急,最终又变成了哀哀的哭泣声。 随后又传来东西被扫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声音如此之大,偏生似乎无人听闻,由着她闹了好一段时间才渐渐平息。 拾月平生最厌烦这等聒噪吵闹之人,如今在外头,她也没有那样多的顾忌,只撇着嘴说道:“这是在做什么?在这拿东西撒气呢?” 阿梨笑着说道:“这女子在屋中发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虽来这里的时日尚短,却日日都要发疯。这般吵闹,每日都要上演十几回。” “也不知这究竟是从哪儿惯出来的坏脾气?能被送到这里来关着,难不成当真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高门贵女?若能回去,又怎会被关在这里? 三清在上,这些人美名其曰在此静心修养,在此反省自我,可我瞧着在这里头管着的人,没有一个当真反省过自己的错处。” 阿梨目光微动,拾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连忙说道:“我这话并不影射于你,你与她不同,她是因犯了事被关在此处的,而是你是在此处静养……” 却不想她这话还没说完,正好有两个小道童捧着东西经过,看了她们一眼,只说道:“那位的身份可不是寻常人能议论的,郎君还是罢了。” 他们的目光落在已然束了发的阿梨身上,也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却再没多说别的。 拾月看不懂那两个小道童眼中的可惜究竟从何而来,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头。 阿梨却也不计较她方才的无心之失,只是说道:“兴许是觉得那人的身份高,是咱们招惹不起的人,也就罢了,不同他们计较。” 拾月连忙点头,却又记着被打岔的那件事,有些歉意的看着她:“方才我……” “不妨事,我不曾放在心上。” 她微微一笑,已将二人送至大门处。 她如今既已出家为坤道,能比从前在禅房之中静修的时候走得更远一些,但她的身份也不好露于人前,即便面上带着面纱瞧不清容貌,却也容易被有心之人盯上,故而也只是停在门口,看着明棠二人踏入外头广阔的街中。 直到消失在人流之中。 阿梨这才收回了眼。 明棠没再去旁的地方,只是连忙回了明府。 她在外头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买了许多不同的药材,正是需要这药材替她找出真正凶手的时候,药材自然是要在新鲜还有药性的时候做最好,若是再多拖一些时间反而不妙。 故而她一回来,就直奔书房。 外头有两个小丫头在外面探头探脑,明棠瞧见她二人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便说道:“要是有什么急事,速速报来,若是并无旁的事情,一会儿再说也不迟。” 那两个小丫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终于有一个敢走上前去,大着胆子说道:“鸣琴姐姐病了。” 明棠有些讶然,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下意识地往外走:“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忽然病了?” 两个丫头也不知道,只是摇头:“奴婢也不知晓,只是方才见鸣琴姐姐回屋躺着了许久不曾出来,便去看她,就只瞧见她躺在床榻上,一双眼红肿的厉害,说话也沙哑。奴婢说替她寻大夫过来看看,她却不肯,这才来告诉郎君来了。” 明棠人已然走到外头去了,却又想到药材的药性半点耽搁不成,这也是她这般火急火燎回来的缘故,想着制药也不需要太久,便又往回走,喊了拾月过来伺候制药,一边和两个小丫头说道:“你们先去照料着她,若是她还是不舒坦,便去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那两个丫头点了头,奉命出去了。 明棠又回去,打开了自己那些瓶瓶罐罐,开始重新调弄药物。 两个丫头走到外头去,又禁不住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你瞧,果然是又带着拾月姐姐。” “你还不知道?拾月姐姐如今才是郎君面前的头号大红人。” “你说的是,大抵是鸣琴姐姐失宠于郎君了——你可还记得阿丽姐姐?” “自然是记得的,阿丽姐姐是郎君的房中人,只是如今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如今她病了这好些时日,也不见郎君去喊人看看她。” “你这样说,倒还是鸣琴姐姐更好些,郎君还叫了咱们去看着鸣琴姐姐,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便去请大夫,阿丽姐姐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话是如此,可你见郎君,分明走到外头去了,又因拾月姐姐在书房之中使眼色,便又回来了。可见还是拾月姐姐更受宠些,是我们院子里的第一人呢。” 两个人说着话,浑然不觉前头早已站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