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药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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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长风在床边守了一夜一天,裴二没有要醒的意思。 他受了鞭伤,身体发热,像上次一样,烫得能烙饼。外伤好说,上药包扎就好,但身体的热度却无论如何都降不下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上次那样,用冰凉的水给他擦身。 凉水擦在身上的时候,他痛苦的样子会有所缓解,但很快就又拧起眉头,仿佛在经历着上刀山下油锅的痛苦。 葛飞端着晚饭进来,“夫人,您歇一会儿吧,我来照顾阁主。” 晏长风不逞强,该吃吃该休息休息,如此才有体力照顾病人。她离开床边去桌前吃饭,一边问:“你们阁主用药就只有八角知道吗?” 葛飞说是,“八角自小跟着阁主,衷心也细心,比咱们这些粗人会照顾人,就一直由他贴身伺候。他临走跟我交代过,阁主的药没了,需得亲自去悬壶山庄让柳庄主重新开药方,但阁主那段时间走不开,加上还没到换药的时候,就没去,这次出来阁主本打算回程之时顺便走一趟悬壶山庄,但没想到提前发病了。” “你可知发病诱因?”晏长风食之无味地嚼着嘴里的大宽面,琢磨了一下裴二病发的规律,好像每一次他都是在打斗运功之后。 她记得裴二说过,他体内的真气是老阁主传给他压制毒性的,或许不能乱用。 葛飞回想着八角的叮嘱,说:“忌冷,忌心绪波动,还有尽量不要运功。” 晏长风非常焦躁,从昨夜开始,这焦躁感就难以抑制,她似乎理解了裴二昨天对她异常极端的控制欲。他气她不顾安危去涉险,也气自己不能杜绝这些危险,只能时时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降低一些自责。 大抵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心念念,就会不那么客观理智。比如现在,她心里就燃着一把无能狂怒的火,一时想要杀干净那些伤害他的人,一时又想放弃眼前的一切,包括仇恨,包括亲情,带他去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好让他尽可能安然无恙地过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日子。 “柳庄主要几日过来?” 葛飞回:“我昨日飞鸽传书通知了济南府的兄弟,顺利的话,大概后天柳庄主就能出发,路上用最快的马日夜不停,三日差不多。” 这里外要等六七日,若是不顺利还要更久,裴二能撑这么久吗? 事实证明不行,到第二日时,裴修的情况就不容乐观,虽然都是昏迷,但晏长风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力没有那么旺盛了,心跳呼吸都趋于弱相,甚至连对痛苦的反应都没有那样强烈了。 晏长风只好先把柳清仪给她的一颗救命药喂给裴二吃下。按照柳清仪的说法,这药可能会与一些药相克,她不知道裴二吃了会不会有妨碍,但别无他法,只能先保命。 同时她也给柳清仪飞鸽传书,请她有可能的话亲自来一趟。不过她没抱什么希望,盛十一那边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加上路程也不近,不见得能及时赶来。 裴二吃了药之后状况趋于稳定,没有变好但也没有更坏,如此过了三日,柳庄主柳悬到了。 葛飞将他带去阁主的房间。晏长风起身让开床边的位置,一边打量这个造毒药害人的罪魁祸首。 柳悬一路快马加鞭,跑得灰头土脸,但风采不失。他长身玉立,体态匀称,须发皆黑,颇有风骨,模样与柳清仪有三四分像,只是他神情严肃刻板,与柳清仪的气质大相径庭。 “可还有气儿?”他肃着脸走到床前,翻了翻裴修的眼皮子,露出了一丝诧异,“给他吃过什么药了?” 晏长风对他前一句问话耿耿于怀,回答得十分公事公办,“救命药,不知道成分。” 柳悬倒是没不高兴,他本来就是个公事公办的人,治病问医的时候话说清楚就行,不大在意别人的态度。 “谁给的救命药?” 晏长风不答了,她这会儿才想起来裴二跟她说的关于柳清仪柳悬父女间的纠葛,后悔给柳清仪去了信。 她不说,柳悬倒也没有再问,只说:“药是好药,否则他恐怕不能支撑这么多天,坦白说我对他的毒已经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再换药方无非是换更猛的药,对他没什么好处,如果能有比我医术更高的人帮他是好事。” 居然诈她的话,晏长风不上套,依旧不答,“烦请柳庄主了。” 柳悬微微颔首,“去准备热水浴桶。” 葛飞闻言立刻下去准备,不多时就抬了一只大木桶来。一桶桶的热水倒进去,屋里顷刻间热气袅袅。 柳悬开始往桶里加药,“关门关窗,裴夫人留下,其余的人出去。” 晏长风一呆,不会让她伺候裴二沐浴吧? 虽说擦身的时候也都看见了,但到底还是有所保留的见,沐浴委实坦诚了点。 好像怕她不够坦诚似的,柳悬说:“请裴夫人帮他去衣,一块布也不要留,包括他身上的绑带。” 晏长风:“……” 她看着床上人事不省的裴二,想象着柳四姑娘把蜀王殿下当木头人医治的样子,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到床前。 默念着:裴二是木头人,裴二是木头人,裴二是木头人…… 一边给他扒了裤子。 眼睛不可避免地扫到了某个部位,饶是她脸皮厚,此时也想找床被子把脸蒙上。 把人看光了,恐怕真是要负责一辈子了。 柳悬看了她一眼,“裴夫人是第一次伺候他药浴?” “啊……”晏长风废了姥姥劲把裴二弄进浴桶里,喘着粗气,“以前都是小仆伺候。” “说句逾越的。”柳悬帮着裴修调整坐姿,“裴夫人以后还是尽量多关心一下他,少些情绪波动,避免提前发病,等到我的药对他没有作用的时候,就只有等死了。” 晏长风不知道说什么,毒不是柳悬下的,但没有他不自量力地制毒,也就没有裴二今日的痛苦。可事到如今,一切还是得靠他,人生就是怎么复杂。 屋里热气越来越浓,晏长风透过雾气看着木桶里的人。被气氤氲的裴二像一团虚影,好像雾一散他就不见了。 她心里暗自决定,无论时间长短,立场如何,她都要陪他到时间尽头。 “他泡多久才能醒?” 柳悬说:“天亮应该能醒。” 晏长风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她时时提心吊胆,担心下一刻他就没了呼吸,醒来几乎成了奢望。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忽见裴二脸色涨红,眉头痛苦地拧做一团,随即他喉咙一动,张口吐了一口血。 晏长风一惊,“裴二!” 柳悬抓过裴修的手腕,凝神探了片刻,“他服的救命药与我的药相克。” 晏长风紧张:“可要紧?” 柳悬没说话,但看神情似乎是比较棘手。 “先将他扶到床上吧。” 晏长风揣着一肚子担心,将裴二扶到床上躺好。柳悬默不作声地给他扎针,扎了一头一身才作罢。 “我不知道具体是哪味药相克,也就不好调整我的药方,希望他能多挺几日。” 晏长风:“极限是几日?” 柳悬刚要开口,忽然“咦”了一声,他抓着裴修的脉摸了好一会儿,“他的脉相倒比方才平稳了些。” 晏长风都听糊涂了,到底是好是坏? “夫人!” 这时,葛天在外敲门,“有客来了。” 是柳清仪来了! 晏长风怕柳家父女见面不和,背着柳庄主出了房间,“在哪?” 葛飞说:“在花厅。” 晏长风让他带路,这宅子是济南府齐家的,布局与南边不同,又大又绕,她根本分不清哪是哪。 去到花厅,见了风尘仆仆的柳清仪,数日不见,她清瘦许多,似乎吃了不少苦。 “你怎么了?”柳清仪上下打量她,“这不是好好的?” 晏长风信里没说是谁,“不是我,是裴二,他犯了病,身上没药了,就剩半口气,我就把你的还魂给他吃了。” “你太冒险了,但关键时候也不能怪你,是我可能也会冒这样的险。”柳清仪说,“他怎么样了?” 晏长风斟酌着说:“后来药来了,确实有相克,你可否告知我你用了什么药?” 柳清仪:“我可以告诉你,但不可以告诉那个郎中。” 晏长风挠了挠额头,事情还真是难办。 “或者他方便的话,可以把药方给我,我这人从不会用别人的药方。”柳清仪很是自信地说。 “嗯……”晏长风心说你老爹恐怕也不会把药方告诉你,“还有第三种办法吗?” “有。”柳清仪说,“等死。” 晏长风:“……” 盏茶功夫后,柳家父女见了面。 “我就知道是你!”柳悬见了女儿,严肃的脸上怒意四起,“除了你,没人敢用毒给人吊命!” 柳清仪在见了她老爹后,整个人就冷成了一坨冰,冷硬且漠然,柳庄主多大的怒气也穿不透她的脸皮,“都已经吊命了,自然是尽可能让人活命,活得越久越有希望,这个道理柳庄主难道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柳悬哼了一声,“可你首先道行得够,否则也只是饮鸩止渴,你自小胆大妄为,用药从不谨慎,这种侥幸心理只会害人!” 柳清仪不屑,“柳庄主,我都已经跟你们家断绝关系了,你管这么宽做什么?” 柳悬:“子不教父之过,你闹出了人命,还不是要算在我头上!” 柳清仪嗤笑,“我差点儿忘了,柳庄主最是看重名声的,早这么说,我改了姓氏就是。” “那个二位……”晏长风实在忍不住打断他们,“能不能先救人?” 柳悬指着柳清仪,“方子。” 柳清仪:“还是柳庄主说吧,我的方子您可能会受惊。” 柳悬那张周正的刻板脸活活要被气歪,他深吸几口气,开始念药方。 念了没几味药,柳清仪便笑了一声,“我不知道毒是谁做的,但看裴二公子那身体,估计毒性很霸道,可您这克制毒的药也实在太软了点,作用无非就是让二公子多活几年,您这治病救人之道我委实不敢恭维。” 晏长风:“……” 这父女俩前世不好说谁抢了谁的钱。 “那你来。”柳悬深吸了一口气,让开了床边的位置。 晏长风注意到柳清仪的神情明显怔了一下,好像没料到她爹会妥协。 柳清仪倒也没客气,她早就对裴修的毒好奇,想摸一摸他的脉,如今有了机会她自然不放过。她坐在床前,手指搭在脉门上,锁眉探了片刻。 “制毒的人够狠,让人受内脏凌迟之苦,二公子能活到现在实在命大。” 晏长风迫不及待问:“可有解?” “暂时只能压制。”柳清仪说,“如果没有现成的配毒方子,我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复制他的毒,然后才能调配解药,时间问题,但不知道二公子能不能等。” 柳悬的神情有些复杂。 晏长风瞥了柳庄主一眼,感觉他可能不会告诉柳清仪。 “如果柳庄主不介意,我想改一改药方。”柳清仪看着她爹,“当然,如果您介意那还是您来。” 柳悬:“这你恐怕得请示裴夫人,告诉她你所谓的有效其实是用烈性毒药来以毒攻毒,可能有效,但毒性会残留体内,让二公子毒上加毒,如果裴夫人完全没有意见,我自然同意。” 柳清仪没否认,“是这样没错,但我的方子会让二公子的身体好一些,不必有那么多忌讳,也不必一年换几次药,经受几次像中毒时一样的凌迟之苦,我的药一年一次即可,缺点是服用不可以超过三年。” 晏长风犯了难,两个内行互掐为什么要让一个外行来评判?她哪里能决定? “你是说,裴二每次毒发,都会经历一次中毒时的痛苦吗?” 柳清仪点头,“你想象一下五脏六腑被刀绞同时被火烤的滋味,大概能体会到二公子痛苦的五成。” 晏长风抿嘴沉默,一年四次毒发,这么多年,裴二是怎么忍过来的?如果是她,大概宁可来个痛快,也不想遭这样的罪。 可是她不知道裴二是不是也想冒险,用三年来赌一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