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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程千帆4

    1995年初夏,中华大典在南京理工大学召开文学典隋唐五代分典审稿会,这是我最后一次与程老在中华大典上共事。在此次会议上,中华大典的发起人、某出版社社长对稿件质量极不满意,批驳起来唾沫横飞,已不是不讲情面的问题了,而是迹近呵斥了。待该社长话音刚落,程老就拍案而起。此前,在菜九的印象里,程老是谦和无比的慈祥老人,连一句高声也没有。而此时的程老真的发怒了,这是君子之怒:怎么能这样对待在第一线工作的同志。工作中有差错,有失误,可以提出来探讨,怎么样有利于改正,这种样子的冷嘲热讽,敲敲打打,实在是欺人太甚。如果真是这样不满意我们的工作,没关系,我们退出,由我程千帆负责募集资金,偿还国家的支出。菜九这支秃笔实在无法还原当时的情状,但程老的义愤填膺、怒形于色,较之于某社长的激烈言辞,更显得堂堂正正、大义凛然。菜九所在出版社与程老应该是一方的,程老之怒也解了我社之窘。其实某社长只是针对具体工作人展开批评,并不涉及程老,但在程老看来,他有义务出来庇护属下。当时,出版社、大典工作委员会属于权势方,作者方则要弱势得多,程老又岂是畏惧权势之人?当属下有难时,他挺身而出,为他们遮风蔽雨,这才是他的人生本色。程老一露本色,场面就陷入了僵局。最后还是李彦同志出来圆了场,说了都是为了工作之类的话,会议才得以继续进行。大概是受到程老之怒的鼓舞,作者方也来了情绪,有一作者某教授在会下也没头没脑地对菜九所在社的高社长大叫:“高纪言,你欺我太甚!”同样一个欺某太甚,从某教授口中说出,则东施效颦,不值一哂。高社长不过是催其加快进度,与欺字实在捱不上边嘛。如今高社长与某教授均已作古,欺人与否这个官司可以打到阴曹地府去了。如果让阎王爷来评判,或亦当批曰:欺耶,未也。

    平心而论,当年某社长只是心态不正、语言不当,其所挑之刺或者还是责无可逭的。而这种饱受指责之事又为本项目所不可避免,完全是胎里带来的病,且无可救药。首先,这种成于众手的工作,就免不了花样百出,预先规定好的种种条条框框名目繁多,掌握殊为不易,可能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执行到位。其次,我社自鸣得意的专家负责制,也决定了由无相互隶属关系的一群人做一件事,必然无法贯彻指令,难免各行其是,参与者稍不留神,就会按自己的习惯按自己的理解去干事。有鉴于此,即使参加人员均为一时之选,想干好此事亦难矣。所以,菜九在编辑过程中就忧心忡忡。当有机会退出时,菜九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出。此事也给菜九一个教训,即写书千万不要与人搭伴,要干事,就一个人单干。本来,以菜九对程老的景仰,常在私下里为其在中华大典里涉入过深大感担忧,以为此役对其一生名望是有损无益。后来也想开了,道理很简单:程老的声望本非因中华大典而兴,自然也就不会因中华大典而损。何况此事也不是程老自己要干的,完全是被中华大典拉下水的嘛。

    程老的君子之怒本来就是载之于史的。日后,菜九看其门人的缅怀文字,才知道程老在反右时就发过君子之怒。当时的情状是,反右的棍棒已经举起、罗网已经布好、鞭子已经落下,程老居然就是拍案而起,大声喝问:你们昨天还在开会动员我们批评、提意见,今天就来打击提意见的人,这样出尔反尔,又如何使得?这不是猖狂,还有什么是猖狂;这不是嚣张,还有什么是嚣张;这样的人不打击迫害,还要打击迫害什么人?其实,程老醉心学术,又一贯谦和,此前即使提意见,或者也不会激烈,只是在风向已转、雷霆临头、万马齐喑之际,程老居然逆流而上,奋而抗争,他就成了运动方忍无可忍者。于是乎,他一下子就“荣升”为武汉地区乃至整个湖北省的头号大右派,受到了严重的围剿——所有与程老有交往的师生都必须绞尽脑汁追思出程老一贯以来的可疑言论。许多学生被逼无奈,供出了程老的若干“非议”,而运动方则没有从程老处得到任何一句学生的不利言辞,即使他完全知道是哪个学生把他的话泄露出去的,也绝不提供对此人的任何不利材料。所以程老仙逝后,老学生们痛哭流涕,撕心裂肺地哀号:当年我们向老师泼污,而老师却保护了我们。菜九读史至此,几度废书而叹:程老的这种铮铮铁骨、古风高义,正是菜九想做而又绝对做不到的。如果将菜九放置于当年场景中,也不过是众多供出老师,然后一辈子受良心责问之一员而已。菜九景仰人大致有这么几条标准:菜九想具备而无法具备的品格,菜九想拥有而不能拥有的学识,菜九想会又永远也学不会的技能,而这几条,程老都占全了,所以菜九对程老的景仰是综合了各种复合因素的,真正是历久弥坚啊。

    程老被打成右派后,又被革除教职,只给区区三十元钱生活费,下放农场。程老在乡下受管制期间,主要是与牛为伍,渐渐地也精通牛事。其弟子苍山牧云告诉我,程先生骨子里实际是很风趣,他会很平静地向他们这些门人讲述其落难时的种种趣事。比如左近遇到牛事,人们就会说,去,找那个放牛的老头,他知道怎么办。还有一次天降暴雨,程老的破屋内漏外涌,一觉醒来,草屋中水深尺半,在室内捉到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程老连叹可惜,没有油,怎么吃。程老的苦中作乐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孔夫子对颜回的评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实际上,程老的窘境与颜回相比,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颜子不过是穷困而已,其热中追随道的行为还是可以进行下去的。程老则不然,已被完全堵死了追求治学的途径,其心中的绝望,颜子甚至连想都想不出来。

    匡亚明先生去世,程老撰写了题为《是匡老给了我二十年的学术生命》的长文,回顾了1977年,匡亚明主持南京大学期间,求贤若渴,把程老从一个退休的街道居民招揽至南京大学,以加强南大的古典文学教研力量。因为匡老的这一英明举措,南大的中国古典文学实力一下子就提升了几个档次,成为学界重镇,程老也因此大放异彩。程老在文章中再三深情感谢匡老的同时,自然要提到其当年在武汉大学的遭遇作为对比。当年武汉大学当局、国之大老对程千帆先生的严酷处置毫无人性可言。现在看来,当年反右落难者的境遇,完全可以由于部门主政者的处置而呈天壤之别。程老的一号右派身份,或者非武汉大学当局所能定,但开除其公职这样的赶尽杀绝做法,则纯粹当由武大负全责。程老一落难,沈祖棻先生与程大姐也跟着遭罪,程大姐甚至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其间的辛酸化为苦水,亦可注满太平洋矣。但菜九居然听到这样的混账话,菜九的一少不更事的同事竟然以为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国之大佬李达也死去多年,程老再扯这种旧账,也无聊得很。******,如果领导给你一个冷脸,你这狗娘养的都可能记一辈子,程老全家老小水深火热二十多年,难道事情过去了,就能当他没发生。菜九特别主张,对那些干过丧尽天良之事、死后仍享有盛誉之人,那些丑事更应该大提特提。欠债要还。不如此,则不足以儆戒世人。否则,都以为只要把人生的句号划好,中途尽可以狗屁倒灶,最后仍可以一切OK。这样的好事,千万不要任其发生。可恨的是,菜九不够嚣张,不够暴烈,如果有程老之师黄季刚先生一分之刚烈,以菜九对程老之情,当场就应该几个耳光扇过去。而这几个巴掌没送出去,菜九将终身引以为恨矣。最可气者,近来武汉大学出版武汉大学百年名典,就收入了程老的文论十笺与史通笺记。程老生前宁愿当个闲散的退休居民,也不接受武大重新聘用,以为其校人心浇薄,难以共处共事。但程老再也料不到,在其身后,那个让程老吃尽了苦头伤透了心的学校,竟公然拿程老的著作为自己脸上贴金。菜九以为,如果程老健在,是绝对不会允许武大这样胡来的。只可惜程老不在了,难免被人盗了名欺了世。也许豁达大度的程老当不出此,还是会同意武大重新出版其著作的。因为程老对武大还是有感情的,对武大的造孽也是以大度处之,生前也作客武大给学生讲学。高人就是高人,哪能像菜九一般小肚鸡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