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篇 杨珉之(下)
“阿奴,毒因外伤而入,创口乌紫,若及时挤出毒血,或犹可救。毒随饮食而入,遍经周身,侵染五脏,污血之色,待毒发之时已是药石罔效……” “诶?那如果中毒者的血色尚未变黑,是否意味着还有法可医?” “啊……”门外响起一女子的尖声,待抬头看去之时,便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自窗外跑远了。 “小姐!对不起……”衡兰急匆匆地跑进来,红着张脸,“奴婢方才慌了神,叫楚儿溜了进来。没……没追上……” “罢了!”她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就让她去告诉爹娘罢,我才不怕!” 她是不怕。她不怕爹娘质问,不怕外人指摘……但她没有料到,何大人听到这个消息,会在大怒之下,气急病发。 月满西楼。待我二人接到传唤,匆匆赶去之时,何大人已经病发晕厥。 我搭上他的腕脉,心知不妙。 我起身对阿奴的生母宋氏揖了一礼,说道:“大人膏肓之疾,唯今之计,小生只有一试家传的‘赤凤针法’。只是此法凶险非常,需在周身大xue下针,且连续三个时辰不得间断,一旦有所疏漏,回天乏术……” 宋氏左右为难,尚在踌躇之时,床榻边的阿奴抬起头,三两步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面色哀戚的宋氏面前,紧紧地拉着她的袖子,泣不成声:“娘,让先生试试罢!这是爹爹,爹爹最后的机会了……” 大厦将倾,让宋氏一介女流拿主意,委实为难了她。我叹了口气,拱手催促道:“还请夫人早做决断!” 屋门重新阖上,房中静得森冷。将银针一字排开,榻上之人紧闭双目,已是垂死之态。我知道,阿奴就在屋外候着,我不想她哭,不想她难过,我想要救回这个男人——但我的心,久久难以静下来。 何大人此番病发,正是因着发现我与阿奴二人私下往来。爱女心切,他断然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介白丁受苦。倘若能救回何大人,他必感念救命之恩,或肯将女儿下嫁;倘若身死,何府无嫡,其势大减,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再不下针,便来不及了。 终究心乱如麻。两个时辰不间断的施针让我的手心冒出细密的汗珠,擦拭了一遍又一遍。那一针,我只觉得心中发慌,手抖得厉害。 推针入xue的那一刻,我浑身上下像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通透。 何大人死了。阿奴的爹爹死了。 …… 何家上下都笼罩在一片凄哀的乌云之下,挥散不去。在她们的悲伤面前,我不过是个局外人。可是,在她们的悲伤中,我又是罪魁祸首。 当夜,阿奴跪在何大人的遗体前声泪俱下之时,我附在她的耳边说了句话,不知她听没听见。若是听见了,只怕会立时下逐客令罢? “对不起……我会照顾好你的。” 我想告诉她,我会照顾好她。我以为,让她知晓了我的心意,是去是留,都由她来决定。这样,便没有遗憾了。但是已经过去了十日,她还是整日整日地躲在屋中,再没同我说过一句话。我想,她是不便直言请我离开罢。 第十日,我走在吴兴的街道上。擦肩而过的人仿佛都在对我指指点点。他们都在说——那就是医死了太守大人的庸医。那一刻,我真的很想逃离吴兴,逃离这个地方。 步伐匆匆地走过一处街巷,无意间瞟见陋巷中一个中年男人瘫在藤摇椅上动弹不得,一名着布衣的年轻男子跪在他身畔,一点一点喂着汤碗中的流食。我脚下一顿,挣了挣,终是举步向他们走去。 那中年男人姓赵,因上山打猎,不慎摔伤了大腿,疏于就医,导致半身偏瘫,难以动弹。此户家徒四壁,请不起郎中,一拖再拖,以至今日。现下伤情虽然恶化,但只要悉心调养、每十日施针一次、辅以汤药,不出一年,仍能痊愈。倘若听之任之,一月之内,其人必亡。 我如实告诉他们父子二人,我是一介江湖郎中,这一年间暂住太守府中,为何太守医疾。而十日前,太守病发而亡。然,他们已无路可走,还是同意由我来医赵父的腿伤。 我想,我在这个世间,大抵还是有点用处的。 回到何府,我脚不点地地去向宋氏请辞。正在堂中说着,阿奴却突然闯了进来…… “夫人,眼下我在府中叨扰十日,再留唯恐失了礼数。特来请辞!” 宋氏面上悲戚已散了去,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她客气地问道:“杨大夫接下来有何打算?” “小生今日在城中发现不少百姓因穷困而讳疾忌医,故而想在城门外开诊布药……” “开诊布药便开诊布药,为何要离开何府?”阿奴走了进来,多日未见,她的眉目间多了一分刚毅,褪去了稚气。她的言语中携着一股不可违拗的威仪,“先生在城中尚无居所,白日间在外行医布药,晚上仍回何府来用膳歇息罢。” 我一笑,起身拱了拱手:“多谢小姐美意,只是斯人已逝,杨某留在府上多有不便,难免引人闲话,还是离开来得妥帖些。” 她忽然红了眼眶,先是小声地喃喃了一句,后又气急得直接喊了出来,“你不是说你要照顾好我的吗?你不是说,你,要照顾好我的吗!” 那一刻,我便明白,自己再放不下她。 宋氏知道了我们之间的情意却并未阻拦。对她来说,女儿的幸福便是一切。钱财、门楣,何家都不缺,又何必锦上添花?我想,她作为何府的主母多年,却未被扶正,约莫也是看透了一些事。 便真如阿奴所说,我白日在外坐诊,晚上仍回何府。那段日子是她最为脆弱的时光,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她卸下了自己的心防。我成了她最信任的人,最依赖的人……但我知道,还差一步,我还没有成为她心底的那个人。 一年后,朝廷下令,已故骁骑将军、吴兴太守何戢的家眷举家回京居住。 这照理来说是莫大的恩典。新的吴兴太守已上任多时,何家留在吴兴无官即无权,何家府邸成了一块丢不下的鸡肋。而似何家这般无嫡的官宦之间,官员身死,朝廷大多会在境内圈一小块土地、配上一处宅院,容其家眷居住放租。待其庶子成年,若朝中有人上奏,叫皇上念起了这官员的好,或能封个一官半职也未可知。但无论横看竖看,何家的仕宦之途当是毁尽。
可朝廷竟然下令让何家人迁往建康,权力中心、天子脚下,看来阿奴的几个庶弟还大有可为。这便是当今皇上的决断吗?我的生父,是这样的一个人吗?我隐隐地想着,不可否认,对那个家的一切,我还放不下。 只是我在吴兴的医馆愈开愈大,不说别人,就是赵父的腿伤也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手边积下了太多的排号单,我想,就是要将吴兴的医馆生意重新还给那些当地郎中,至少要先给手边的伤患一个交代。阿奴还小,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纵然舍不得,我还是与她定下了两年之约。 可是,两年的时间真的太长太长了。 我与阿奴月月通信,朝廷对何家很是照顾,她们在建康过得很好。只是这种照顾似乎超出了帮衬官员遗眷的常理,有些怪,又说不上哪里怪。直到那日我又一次收到阿奴的来信。 这封信不大一样。信封上的的字迹有些凌乱,一贯的“杨郎亲启”四字变为了“呈杨大哥”。 我疯了一般地拆着信封,信上的封漆被我扯得零零落落。信纸终于展开在我面前,纸上的字迹凌乱而不仓促。那的的确确是阿奴的字,我仿佛能够看见她下笔时失魂落魄、不知所云的情状。信纸被我狠狠地揉作一团、掷在屋子的角落,却又在背负行囊临走之时拾起,小心翼翼地铺平了,夹在了随身的书册之中。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若是她选择同我一刀两断,那便是断无转圜的余地了。我又如何能教她为难? 皇上赐婚,将她许配给了太子之子、南郡王萧昭业为妻。 但我还是要去见她一面,我不是想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整个何家为赌注抢回她。家国天下的姻亲我不懂。太子之子,前途自是无可限量。可唯有一点,我不知道那个男子可会真心地待阿奴。 我只知道,阿奴必须得到幸福。 我到建康那日,正是我们许下的两年之约兑现的时候。那一日,阿奴也并未食言,或许只是为了凭吊往昔,她到了建康城外——和她的夫君一道。我远远地看着,他对她还算不错。我的心放下了,却又空了。 我留在了建康城。谈不上原因,只是想留下。这座城池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的爱人……都在此处。就算只是默默地呆着,也是好的。 阿奴知道我来了建康,但她再也没有见我。 这样很好。 我不再炫耀杨门的医术,敛尽锋芒做一个京中的小郎中。倒真成了那“结庐在人境”的陶潜,如沐山风,不知岁月—— 直到那个夜晚,一个女子叩开门扉,对我说: “杨大哥,小妹我有一事相求。前日,南郡王受了剑伤,性命垂危,万望你相救!” 我的人生,再一次与她搭上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