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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奴婢身份

    也许因为许晋在灯光昏暗的时候更像极了文俊的样貌,也许因为相处多日早已互相熟悉,黛瑾并未觉得许终身给他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相反,仿佛这样你侬我侬的日子,才是她等待已久,却又似曾相识的生活。

    两人似乎就都这样默许了从异姓兄妹到无名夫妻的过渡。黛瑾从不提起名分的要求,许晋也从不多问那晚酒菜的意图,就好像生活了多年的夫妻一样,默契的过着彼此都都不知道未来答案的日子。

    许晋对于黛瑾的主动还是有一点意外。他不是没有想过之后该要怎么面对父母族人,怎么娶妻生子,只是这样安静平和的日子,对于一个独在异乡的游子,又是有着那么强大的吸引力。在黛瑾的眼神和身影中,他甚至可以得到久违的,不,是从没有过的,属于自己的,家的感觉。京城会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有这份温暖和踏实伴与左右,许晋对于这次春闱愈发信心满满。

    然而黛瑾心里清楚,以许晋的能力,想在会试中脱颖而出,那是难上加难。

    且不说京城中诸多侯门公子顶着全家的背景都跃跃欲试,就算是来自各地无权无势的书生们,也有很多学问大大超过许晋的。

    可能这并不是坏事,倘若真的一举闻名天下知,那自己真的就会成为他身边的累赘,而他如果永远就是一个穷教书匠,或是小小郎中,那么二人的简单逍遥日子,还是可以过得顺风顺水吧。

    不出意料,许晋在会试中早早就败下阵来,并没有被选中参加殿试。

    可出乎意料,这结果并没给黛瑾带来愿景中,简单逍遥的日子。

    许晋开始酗酒,开始变成一个酒鬼。

    黛瑾对自己冷笑,这是个曾经滴酒不沾的书生,自从那晚自己让他尝到了酒的甜头,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也算是自己种下的恶果。

    本想着他不过是借酒浇愁,打发打发落榜的失落感,没想到日子久了,他也交了一帮酒友,书也不教,字也不写,整日里只想着如何用有限的钱换更多的酒。酒量本就极差的他,从第一次喝茫开始,就不可救药的借酒发疯,除了那张还算清秀的脸庞,浑身上下越来越找不到一点往日的痕迹。

    他起初是骂社会不公,骂考官不公,骂侯门王府借势欺人,骂十里八村的地主狗眼看人低。仿佛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因为自己出身不如那些中选的世家公子们。

    后来酒友们多了,闲话也多,一帮无所事事的人聚在一起,不敢乱说有钱人的坏话,就只拣着身边人的八卦杂事打趣取笑,尤其是打听到黛瑾的美貌和身世,更是像得着了无穷无尽的灵感来源,像说书的一样把许晋反复编排着取乐。

    于是慢慢的,许晋所有的骂都集中在眼前的黛瑾身上,好像不论是她曾经的富贵还是如今的地位,都是他一切不如意的来源。

    那份曾经的温存,也渐渐觉得无甚意趣。他开始骂她身份低贱,做奴婢都不知廉耻还被人撵了出来;骂她不守妇道,诡计多端就为赖在自己身边;骂她丧门败家,奴才身子小姐心,给自己带来坏运气和坏名声。

    这些骂声,黛瑾都忍了。因为母亲说了,女人一辈子总得有个依靠,不忍还能怎样?因为在顺王府的日子,早就练就了忍下一切恶言恶语的本事;更因为,她腹中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好容易挑一个许晋没那么醉的晚上,黛瑾告诉了他怀有孩儿的事情。

    难得清醒冷静的许晋,并没有显得多么高兴。

    “有多久了?”

    “怕是一个多月了。”

    沉默。

    “仪德,你不必担心别的。我现在抄的书,绣的针线,都还卖得不错,多个孩儿,也是好的……”

    “闭嘴!吃你的喝你的是吗!?嫌我不赚钱,那你滚回去找你爹?哦我忘了,你楚大小姐的爹,早就没钱可给你了吧!”

    “你,你说话归说话,扯上我故去的父亲做什么!”

    “说什么?你让我说什么?若不是拜我这位未曾谋面的老丈人之赠,我也不至于第一个孩子,就是降生自一个奴才的肚子!”

    “你,你还是在乎,我的身份?”

    “我怎么能不在乎?虽说你人已经不在顺王府,可你是皇上定罪的奴才,你的身份,除了皇上,谁都不能更改。我的孩子有什么错?要托生在你的肚子里?一出生就是半个奴才?我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是岭南有头有脸的医者世家,做了几辈子的孽,长子长孙居然是个奴才的儿子?你好歹知趣,生个女儿也就罢了。”

    黛瑾一阵心寒刺骨。当初面对自己身世面不改色神情淡定的是他,怎么今日口出不逊的也是他?是酒让他变得如此?还是落榜?还是他本就这样?

    “你也不用不说话,我也不是想骂你,我只是跟你说实话,你早些认清,也早些明白。不说旁的,就想想你前日里说的,和你有旧的谢家女儿,听说在宫里给皇帝老儿生了个皇子,立刻就升了贵妃,人都传言,这小皇子搞不好就能有当太子的一天。你说是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

    许晋歇了歇,接着说,“若我说,要不是谢家在朝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家女儿也不见得就能生下儿子,更别提什么太子。你呢?就算你命好,当年进了宫,只怕凭着你们家这些祸事,也早就被扔在一旁,不进冷宫就算好的。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什么,让你这个祸根,终究是落在了我许家的头上?你可要知道,一个低微的母亲,给孩子带来的,那是一辈子的耻辱。”

    说实话,耻辱这两个字,曾经是刻在黛瑾的心头的。

    只是自从遇见许晋之后,以为终于可以躲开,可以活在不念过去的世界里。没想到,原来他只是能暂时忽略那不堪的身份,而当牵绊到他的时候,他仍是和任何人一样的嫌弃自己。不怪他,不怪他,他只是和任何人都一样。更何况,他说的话,也并没有错。

    “仪德,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孩儿。木已成舟,我无力改变,你不要嫌弃这个孩儿才是。”原来真的做了母亲,会把孩子看的比自己重。

    “行了行了,不要在这里给我苦兮兮的扮可怜了。你家的孽,你自己有数就好。你不能给这孩子一个清清白白的出身,就去多卖点东西,给他吃好喝好,也算对得起他了。我不和你啰嗦,今晚上老吕请我们吃酒,说是还可以赚点小钱,给我拿点银子,我也去碰碰运气。”

    “赚点小钱?仪德,你说的可是赌钱?这怕是使不得吧?家里本来就……”

    “废话那么多,什么赌不赌的,赌钱怎么了?我一个男人赌点钱不是再正常不过了?还得听你教训?让你拿就拿来,家里要添丁,我这做父亲的,不也得想法子多弄点钱?你懂什么,该干嘛干嘛去。”许晋气囔囔的夺过银子,甩门而去。

    留下黛瑾在屋内,不知是喜是悲。若他真的是为了肚里的孩儿起了赚钱的心思,只怕也不是坏事,更何况,如他所说,他要吃酒也好要赌钱也罢,我又能如何?才发现自己所托非人?笑话,说的仿佛当日还有别的选择似的。

    然而心里仍念念不忘的,是许晋说的自己的身份。

    是的,皇帝定罪的奴才身份,是不是永世都不可翻身?

    我自己自然没什么所谓,就算是拖累了许晋,也没什么所谓,可是这孩儿,他好生可怜啊,摊上我这样的娘亲,以后一定也是被所有人瞧不起吧。

    那么他父亲呢,会不会有朝一日弃了我们母子?他既以我为耻,那么如果有要回岭南的那一天,怕是不会带我母子了。我自命苦,孩子有什么错?黛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突然想起,许晋刚刚提到的谢家,谢敏生子,晋升贵妃?如今母亲还在谢府,如果可以求谢敏念在旧日情分上,给自己在圣上面前求一求情,也许皇上会恕了我的奴婢身份?

    想到这里,翻身下床,铺纸研墨。信写好,才发现到最重要的问题,就算我当日看人不错,谢敏是个知情念旧的人,可这信,怎么才能递到她的手上?后宫森严,我母亲又不过是谢家一个仆妇,怎么可能有跟贵妃说话的机会?

    不,母亲一定有办法的,为了她的外孙儿,她会比我还要殷切的盼望这孩儿万事平安的。

    接连多日,黛瑾的心思都放在这封信上。母亲从谢家捎出话来,说每月十五谢家夫人都可以进宫请安,夫人身边的马嬷嬷是个爱财的人,若是有个三五十两的银子,马嬷嬷愿意给贵妃身边的贴身丫鬟传递个物件,只是,母亲手上,断断是没有三十两银子的。

    黛瑾听到这个消息,心下大喜。三十两银子固然不是小数目,可是能联系到谢敏,也许一切都会有转机。也许她不仅会恕了自己的奴才身份,还能念及旧情,贴补一二,或是照顾一下母亲。

    总之,只要能有一线希望,为了这个孩子,和以后不用再拖着低贱的身份过活,三十两,绝对是物超所值。

    平日里买卖攒下的,家里值钱东西典当的,凑出三十两,竟也不难。黛瑾握着信祈祷再三,才和银子一起,交给谢家的从人。但愿,这是一次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