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骤变将临(下)
重新回到后院陪舅妈看戏,这时台上已演到了何慕雪独战四天王一段。这是一段长长的武戏,只见王仙客在台上做着身段与四天王对打,身手极是利落。这人能被称为名伶,还真个名下无虚,不仅唱作俱佳,这等身手也非寻常伶人可比。这时只见四天王手中的四把刀叉枪戟齐齐刺出,四件长兵交叉在一处,王仙客将身一纵,跃到了这四件兵器的交叉点上。这动作极是惊险,虽然只是演戏,那些兵器都是不开刃的,可到底也能伤人,他若是慢得一刻,搞不好便要受伤。但演那四天王的伶人亦非弱者,四件兵器齐齐刺到,而王仙客跃起之时拿捏得恰到好处,脚在上面一点,人更是一跃而起,冲上了足有丈许,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又稳稳落到了台上。 这当然是那四天王在助力将他抬上去的,但王仙客这个跟头跃得又高又飘,落下来时又和钉子扎在木板上一般纹丝不动,台下的那些看客齐声喝彩。舅妈也全然不顾我在边上,伸手张在嘴边叫道:“仙客来!仙客来!”仙客来本是一种花名,那些喜欢王仙客的看客拿来当做捧场的话。此时台下那些人山人海的看客也在欢呼,一开始还有点乱,但渐渐整齐。水明王府平时很是肃静,但今天看秋戏,也没有那么多拘束,弄个跟个菜市场相仿。舅妈向来是以大家闺秀著称,平时温文尔雅,说话都从来不大声,这般大喊更是绝无可能,现在却几乎有点放浪形骸。我暗暗好笑,心道:“原来看戏入了迷,真个连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出《同心记》此时已然到了最高潮部份,何慕雪一路过关斩将,与红叶组连番打斗,击败四天王后便是与副头领一战。这一战也多是武戏,台上的王仙客上窜下跳,真看不出此人身材瘦小,精力竟会如此充沛,就算是我这样天天会练武的人在台上跳上跳下如此之久,也会感到疲惫,但王仙客仍是精神百倍。我看得也暗暗咋舌,心想伶人原来也如此辛苦,他平常一定练习极其刻苦,方能有这成就。看来俗话说的“业精于勤而荒于嬉”真是不错。想到自己,待过完秋灯节肯定又要去面对续王子的刁难,必须抓紧时间练习,才能让他知难而退。 正这样想着,这时一个工友突然匆匆过来,到了舅妈的包厢门口道:“夫人。” 舅妈的心思全在戏台上,也不回头,只是道:“小周,有什么事?” “明王回来了,请郑公子去书房。” 舅妈怔了怔,看了看我,小声道:“翰白,你舅舅让你过去呢,你快去吧。” 舅舅现在方下朝?今天真个有点晚。我道:“好,我这就去。” 虽然戏台上正是热闹,但舅舅专门叫我,也不知有什么事。我起身跟着那工友小周出了包厢,向书房走去,身后还不停地传来阵阵的叫好声。 舅舅难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叫我?只是我也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事要紧到连戏都不让我看完。舅舅是不太爱看戏,不过他向来不会对旁人的爱好妄加干涉,何况他一直和宣叔叔一样有点惧内之名,舅妈如此爱看戏,他也不敢说个不字。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想笑。舅舅,宣叔叔,还有我父亲,都有点惧内的名声,也真个是巧。 舅舅好静,他的书房在最里面。水明王府占地很大,虽然院中正在演戏,锣鼓阵阵,彩声如雷,但到了书房前却已几乎听不到了,清静得异样。书房的门掩着,里面点着灯,小周到得外间便道:“郑公子,明王就在书房里。” 我走到书房前,轻轻敲了敲门,说道:“舅舅。” 刚敲了门,门一下开了,舅舅已然走到门口道:“翰白,进来。” 门一开,里面涌出一股酒气。这酒味我闻得出,正是父亲自酿的荔枝酒。上回舅舅去五羊城,父亲送了他一坛。舅舅并不似宣叔叔那样嗜酒如命,只是偶尔小酌两口,一坛子酒够他喝上好几个月了。只是此时书房里酒气极浓,我道:“舅舅,你在喝酒啊?”心中忖道:“舅舅难道让我陪他喝酒么?” 在家里妈不让我喝酒,我也不太喜欢,不过荔枝酒的香味倒是很好闻。我一走进门,却见舅舅面沉似水,一张脸有点泛红。他喝酒极其节制,我从来没见他喝到有如此酒意过,心头便是一沉,正要问,却听舅舅道:“翰白,你现在还好吧?” 他的声音有些沉重,话语中也带着一种哀伤之意。我心里“咯登”一下,心道:“难道我又犯事了?” 当初我在学校里和人打了架,回家时妈就会这么说,连口气都和舅舅有点象。只是我一直都在明心院,就秋灯节这几天回来,也就是打了两回架。可跟公义组打的那一架,他们也不占理,而且没有伤人,应该不敢说出来。跟那个李议临的手下虽然只打了两三下,但我直到现在也不知安妮小姐到底犯了什么事,难道安妮小姐真个有什么大罪,所以李议临找上门来了?我也不知他怎么会摸到我的,不由一慌,说道:“舅舅,我真不知道……” 还没等我说完,舅舅长叹一声道:“是啊,我也是刚知道的。翰白,现在还不知他们究竟如何了,你别太担心,我会全力追查他们的下落。” 舅舅这话似乎并不是在责怪我。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道:“舅舅,你说的是……” 舅舅也没看我,只是喃喃道:“我真不该由着阿容,上回就应该把你全家一同带来的。” 是我父母的事!我心头已然一沉,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说道:“舅舅,我妈他们现在到底怎么了?” 舅舅看了我一眼。这是怎样的眼神啊,我从来没见过舅舅也会有如此哀伤和绝望的目光。他顿了顿,慢慢道:“你还不知道?现在还没有准信,你也别太担心。” 我抢上一步,急道:“舅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舅舅还没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我已经觉察到绝非什么好事。舅舅顿了顿,低声道:“翰白,司楚兄……你父亲给你带来了这个。”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根细细的棍子。一见这棍子,我吃了一惊,叫道:“如意钩!” 这如意钩是父亲的一件宝物。可长可短,虽然细得和手指相仿,但坚韧无比。虽然名叫“如意钩”,却没有钩子,只有一个尖。听说这是父亲从军时夺得的,本来确实有个钩子,但父亲将钩去掉了,一直当枪用。只是他久已退伍,这兵器虽然神异,对他也没什么用,只是时不时见他取出来给如意钩上油擦拭。我接过了如意钩,心中更是诧异,问道:“舅舅,这兵器我父亲从不离身,他是来雾云城了?” 舅舅摇了摇头:“这是今天宣鸣雷前来觐见陛下的特使带来的,专门交代是你的东西,陛下让我带给你。” 我更是吃惊。虽然宣叔叔和我父亲交情莫逆,可这件兵器也不应该是让宣叔叔转交给我。我狐疑地抬起头,却见舅舅眼中竟然含着泪水。我心中一慌,哪里还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道:“舅舅,我妈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舅舅转过头,伸手抹了抹眼,沉声道:“翰白,你别太担心,还没有确切消息。” 五羊城于七月底遭到异族攻击陷落,全军降服。就在前几天的八月二十三,当那支异族军队准备将一批从五羊城搜刮而得的财物运走,原五羊城次帅宣鸣雷率人夺下本属于五羊水军旗舰复兴号,冲关而出,遁入大洋不知所踪。而就在同日,我家遭到不明身份之人攻击,房屋尽遭火焚,我父母不知下落。 当舅舅用比平时还要平静的话将这段情由说完,我已是如怕冷一般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我道:“舅舅,那我妈他们呢?没说么?” 舅舅沉默了片刻道:“不曾说起……” 不对!宣叔叔夺船而走,不问可知,这件事我父亲绝对也有份参与。宣叔叔成功逃走了,而且他马上派人前来传信,如果我父母与他在一起,宣叔叔派特使前来,以陛下对我父亲的期盼,绝不会不说我父亲的事。也就是说,我父亲,我妈,很可能凶多吉少了…… 一瞬间,我有种从极高处一失足,即将坠入无底深渊的感觉。在五羊城时,我一直看不起父亲,有时还抱怨他背了个卖国贼的名声,害得我也抬不起头来,可无论如何,他终是我父亲,更不要说还有我妈。我做梦也想不到,我在雾云城里吃好睡好,父母在五羊城却遭到如此变故。 我看着舅舅,沉声道:“舅舅,我父母没能和宣叔叔一同逃出来,是么?” 舅舅一下躲开了我的目光。虽然他还没说话,但这神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是的。本来宣鸣雷与你父亲说好一同出发,但当时发生了意外,你父母未能按时出现。宣鸣雷当时曾派人去查看,发现你家里已成一片火海。” “是谁干的?” 舅舅又顿了顿,方道:“现在还不清楚。” 我不知道攻破五羊城的那个异族究竟是何方神圣,但父亲那个“卖国贼”的名声是拜五羊城执政府所赐,当执政府垮台后,按理没有人有理由对他不利。何况夺船而逃本是宣叔叔为主,父亲并没有公职,即使消息走漏,首要目标也不应该是他。那究竟会是什么人会对我父母下毒手?难道,是因为我…… 我正在沉思,舅舅忽道:“翰白,你也别太担心。司楚兄不是等闲之辈,很可能带着你妈逃走了。我后天便要南下,一定会全力寻找他们的下落。” 我道:“舅舅,你要南下?” 舅舅点了点头:“陛下一听得五羊城告破的消息,便已在准备南征。现在大军已然在东平城集结,兵锋很快就要直趋五羊。翰白,一找到你爹妈,我马上把他们送到雾云城,便是你爹再不乐意也由不得他了。” 我道:“谢谢舅舅。” “一家人,还说什么谢。翰白,你在明心院就静心修习。你爹说,你一直对兵法不甚上心,方老身经百战,兵法谙熟,你要好好听他教授。”他看了看已是漆黑一片的窗外,又道:“戏快演完了,你快回去看吧。” 我道:“是。舅舅,你不去了么?” “不去了,我不喜看戏。” “舅舅,那我走了。” 我将如意钩放进袖子里,向舅舅行了一礼,走出了书房。刚掩上门,泪水却一下直涌出来。 舅舅说得轻描淡写,但他实不擅作伪,这副喝酒解愁的模样已然说明了一切。我父亲的确如他所说,是非同等闲之辈,但假如真的脱险了,现在连宣叔叔都已经和舅舅接上了头,他却毫无消息,处境一定极为危险。而我更担心的,是我妈。父亲身为武人,骑术精绝,体力充沛,可我妈却既不能打也不能跑,父亲又绝不会丢下她的,两人在一起,要逃脱实非易事。 舅舅的水明王府很大,但走到前院也终没多少路。只是这一段路竟然长得异样,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完,我的双腿也越走越是沉重。 上天保佑,千万不要有事啊! 在五羊城,相信法统的人有很多,但现在也有很多从海外传来的奇奇怪怪的教派。当初我因为在码头夺了一包走私的福寿·膏被那胡先生追杀,逃进了那个满是白袍人的院子,那儿就是一个小教派。此时我也顾不得到底是哪一门哪一派,只求有灵,任谁都行。 只要我父母安全无事,将来我什么教派都信。 我默默地想着,用手背擦去了泪水。虽然告诉自己别太担心,可心底仍是一阵阵的绞痛。 离前院近了,那边飘来的唱曲声也响了许多。却听得王仙客那高亢嘹亮的嗓子在唱道:“遮莫是秋水迢迢隔路遥,独自个走过了石板桥,看那边红树掩映酒旗挑,一步步踏碎了冷清清落照。” 这正是江枫渡决战前夕何慕雪的唱词,这出漫长的戏终于到了尾声。前院的看客更是兴奋,当王仙客在台上唱的时候,他们都在台下跟着唱。我站在前院门口,右手摸着左袖里的如意钩,心中只是说不出的忐忑。 如意钩收拢时很短,连一尺都不到,拉长后足有五尺许,完全与寻常的马枪差不多。寻常的这种伸缩竿子往往是空心的,所以伸长后就会十分脆弱,晾个衣服都不能太重,但如意钩拉长后仍是坚韧得刀锯不能伤,便是承受数百斤的份量都不在话下,实不知究竟是什么材质制成。过去见父亲摆弄如意钩时我只是羡慕,但现在就在我身上,我却只有悲哀。 在前院门口不知站了多久,只听得唱曲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可我心中却越来越冷,冷得仿佛要凝结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锣鼓忽然大作,王仙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一似万丈高楼失足落深渊,好一似一叶孤舟被风波翻卷,这般事平生何尝梦见,好一似千针万箭尽刺入心田。” 王仙客的声音本来就十分高亢,这几句更是尖锐凄厉,声声都似带着血泪。他唱完了这一段,一把胡琴凄楚万分地拉了段过门,猛然间又听得他又唱道:“尽刺入心田,不由得俺血泪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