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矛盾

    恍惚之间，修格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第一次在梦境庇护所内遭遇忒修斯的那个夜晚。

    同样还是这台游戏电视，同样也是那懒人沙发。

    不同之处就在于，现在那倚靠在沙发上的人影确确实实不是忒修斯，在这模糊人影的周遭，修格并没有看见那些熟悉的暗渊迷雾，也没有感受到忒修斯所具备的那种阴沉气息。

    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

    唯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这人影的轮廓显得非常模糊，看上去就像是明亮的灯光在穿过薄薄的画纸后，在地面与墙壁上留下的飘忽影像。

    修格看见，那个人影的手中正握着游戏机的手柄，从电视荧幕当中那胡乱切换的画面来看，这位手柄的使用者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非常的陌生，他甚至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在那游戏与软件构成的列表中做出确切的选择。

    修格在原地沉默地观察了一会儿，却见对方始终在艰难地摸索面前设备的具体用法，那种模样，让修格联想到了过去见过的那些刚开始接触新事物时的老年人。

    他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缓步向前走去。

    梦境庇护所内部的一切终究与修格自身的安全与利益息息相关，倘若这庇护所的内部真的出现了什么新的变化，他也并没有任何办法避开或远离。

    所能做的，唯有面对而已。

    而当修格走到这走廊尽头的休息角，并来到那懒人沙发旁边的时候，他便惊讶的发现，这个慵懒的陌生来客竟然是一位女性。

    尽管在不明原因的影响下，她的轮廓与面容显得异常模糊，但在修格的感知当中，她所传递过来的魔力波动却异常的干净与柔和，这让修格联想到了那些在山野林地当中流淌的清澈溪流，不仅如此，她的周遭似乎还存在着一种极其自然、温和的气场。

    一切的一切，都让修格感到非常的舒适，甚至会忍不住想要主动地亲近对方。

    “啪！”

    修格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一只冰冷冷的手拍了一下，他诧异回头，却见忒修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的身旁。

    这个家伙的状态明显要比之前好上不少，构成他面容与躯体的暗渊迷雾已经重新变得浓郁，而他身上所穿的那套黑色礼服，也已经被修复完全。

    忒修斯并没有拽着修格离开，而是就近找了一张椅子，就这样在休息角的旁边坐了下来。

    见对方这副模样，修格便也依样照做。

    然而他们制造出来的声音却根本没有引起那女性人影的关注，她仍旧在慢悠悠地摸索着眼前游戏机的使用方法，只不过在胡乱地摆弄了半天那列表与菜单后，她终于有了一些新的进展——她终于地挑中了一款看起来色彩比较清新、明艳的休闲游戏，并且成功地将其启动。

    很快，明亮多彩的光芒便从电视荧幕当中投射了出来，这光芒顺着修格脚下的深色地毯一路延伸过来，却是为这片阴沉、压抑的梦境空间带来了些许不太一样的氛围。

    看着不远处那开始在画面当中蹦蹦跳跳的可爱小人以及简笔画动物，修格终于还是忍不住抛出了那个问题。

    “她是谁？”

    “可选的答案不多，你应该能够猜到才对的。”

    忒修斯的“目光”同样也放在那休息角中，只不过他所看的却并非电视荧幕中的游戏画面，而是那个正沐浴在明亮光线当中的模糊身影。

    短暂的停顿后，忒修斯缓缓说道：“她将最后的一份礼物给了你，而蕴藏在其中的，她本人的残像以及些许痕迹，也就同样印刻在了那魔力的载体当中。”

    在修格惊讶的目光中，忒修斯转过头来，他慢悠悠地说道：“是的，这就是最初的梵恩缔造者，是你们口中的那位‘魔法女神’，也是我的导师。”

    尽管在来到那人影身旁的时候，修格的心中就已经隐隐地有了猜测，但在得到忒修斯的亲口承认后，修格仍旧感受到了些许震撼，他认真地看了看那个无法分辨年龄与面貌，且正在笨拙地操作游戏角色的女性身影，一时间根本没有办法将这样的形象与自己想象当中的那个伟大身影重叠在一起。

    “别抱有太大的期望，这终究不是她，只是她留下的一道模糊影子而已。”

    忒修斯的措辞虽然有些冰冷，但他的语气却是异乎寻常的柔和：“这是她意志当中最纯净、简单的一部分，因此她注定没有办法回答过于深奥与复杂的问题，所以伱不必太过于理会她，也不用专门找她谈话……就让她在这里待着吧，玩玩这个碰碰那个的，也挺好。”

    说着，忒修斯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了旁边一台自动售货机的面前，随着他手掌的抬起，封锁在售货机上的漆黑迷雾瞬间崩溃，紧接着，那被封存在售货机内部的某种造物发出了惊惶的尖叫，但这尖叫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便即消散无踪。

    随后，就像是进行正常的购物一样，忒修斯弯下腰，从售货机下方的取货口中拿出了几个看起来奇奇怪怪的易拉罐。

    和之前修格喝过的那种“生命之彩”饮料一样，这几个易拉罐上面并没有任何熟悉的商标，只有一些象征着魔力流动与线条的缤纷纹路。

    无面的神祇抱着这些易拉罐饮料来到了懒人沙发的边上，而随着他的靠近，正沉浸在游戏当中的“梅尔”终于有了反应，她有些讶异地转过头，认真地朝着忒修斯的方向看去。

    只见后者拿起了其中的一瓶饮料，在“梅尔”的面前轻轻地晃动了两下，随后忒修斯将这饮料的拉环扯开，并将它塞进了“梅尔”的手中。

    紧接着，忒修斯又拿过了那放在“梅尔”膝盖上的手柄，并开始指导对方具体应该如何操作和使用它。

    这整个过程都无比的安静，双方之间的沟通并不需要依靠语言或文字，但修格却能够看出，忒修斯在这件事情上所拥有的惊人耐心，这样的表现与他那怪异的无面样貌根本就不匹配。

    好一会儿，忒修斯才终于完成了“教学”，他将手柄交还给了“梅尔”，又把剩下的那些饮料整齐地堆放在了梅尔的身旁。

    随后忒修斯便站起身来，朝着修格打了个手势，头也不回地朝着梦境庇护所的另一端走去。

    修格停留了两秒，他认真地看了“梅尔”几眼，却发现对方竟然真的开始享受起了游戏与饮料。

    浓重的荒诞感扑面而来。

    尽管修格心中对这“魔法女神”遗留下来的影子感到极度好奇，但现在他却也不好继续在此处停留，于是他便结束了对“梅尔”的观察，快步朝着忒修斯的方向追去。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那最熟悉的谈话位置，并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修格盯着忒修斯，忒修斯则以自己那平静的混沌面容作为回应。

    双方第一时间都没有出声。

    然而没过多久，修格便开始用一种晦涩莫名的眼神上下打量忒修斯，在这种诡异的“攻势”之下，无面的神祇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那张混沌的面孔瞬间便扭曲成了修格熟悉的“流汗黄豆”形象，紧接着便传来了忒修斯那冰冷的怪异语调：“如果你不赶紧把自己那些糟糕的想法清理干净的话，我会立即把你扔回暗渊的荒原上玩‘泥巴’，你懂我的意思？”

    修格撇了撇嘴，凭借着自己细微的控制力，将脑袋里浮现出来的一些古怪想法快速摒除。

    他摊开手：“这并不怪我，你和……嗯，你导师的给人的感觉实在是有些奇怪了，再加上我这副身体原本的‘职业病’，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也很正常，对吧？”

    “呵。”

    听了修格这话，忒修斯怪笑了一声，他晃了晃脑袋，构成滑稽表情的混沌面容重归原样，随后他便从旁边拿起了两瓶“生命之彩”饮料，并将其中的一瓶抛给了修格。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也算是进入一个新阶段了……值得庆贺啊。”

    忒修斯一边说着，一边拉开了饮料的拉环，随后他凑上前来，和修格轻轻地碰了个杯。

    “庆贺？庆贺什么？”

    对于忒修斯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修格早已习惯，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庆贺我跑来暗渊旅游么？”

    与修格的无奈不同，忒修斯此时却表现得极其淡然，他举起了手中的易拉罐，将装盛在里面的生命之彩一股脑地倒进了自己那混沌的漆黑面容里。

    “嗝！”

    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嗝，于是浓郁的暗渊迷雾从他的头部飘荡出来，忒修斯又随意地一甩手，便将那空罐子抛进了一旁的垃圾桶中。

    他笑道：“别那么悲观嘛，要换着角度多想想……至少你还活着，预定的那些目标也都超额完成了，无论怎么看都是非常不错的成绩啊。”

    修格的嘴巴张了张，他其实是很想反驳的，但一时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便也干脆打开了手中的易拉罐，往嘴巴里猛灌了两口。

    “生命之彩”内部包含的浓郁魔力在被修格摄入体内的瞬间便化作了一股冰冷的寒流，在它的帮助下，修格那纷乱的思想与躁动的情绪很快便重归平静。

    他认真地思考了两秒，叹了口气：“好吧，我接受你的说法，现在的境况虽然说不上有多好，但终归不算太差……但现在，在我做出下一步计划并付诸行动前，我还有一些疑问需要你的解答。”

    忒修斯很是干脆地点了点头：“随便问，毕竟我将你拉进这里来，本来就是为了让你提问的。”

    修格抬了抬眉毛：“什么问题都行？”

    忒修斯的身体往后一靠，冷笑道：“你自己把握分寸。”

    得到明确的回应后，修格便放下了手中的饮料，他凝视了忒修斯两秒，随后开口道：“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你的，我想知道，你的确切立场究竟是怎么样的？”

    忒修斯饶有兴致地抱起手来：“嗯？为什么你会问这个问题？说说原因。”

    “你给我的感觉总是非常矛盾，这种情况从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就开始了……你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无序且危险的。在你看来，梵恩以及梵恩当中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一个庞大的话剧以及其中的具体构成而已，暗渊子嗣的出现、塞伦城的毁灭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似乎本就在你的预料之内。”

    修格看向忒修斯，见他并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便接着说道：“这些事情，或者说灾难，它们对于梵恩的冲击与影响是非常大的，对特定地区内的居民们而言更是堪称毁灭性……如果这些事情能够得到尽早处理，它们本不必发生，甚至于黑日结社都没有机会借助那场‘大战’控制圣斯蒂尔。”

    听到此处，忒修斯笑了两声，他直起了身子，说道：“所以你想问的是，既然我选择站在梵恩这一边，为什么要在明知这些事情与灾难会发生的情况下，仍旧选择坐视不管？”

    “是的。”

    修格点头补充道：“不过这并非什么道德层面的诘问，而是基于效率与目的……”

    “行了行了，都这么熟了，就不用搞这种无意义的‘叠甲’了。”

    忒修斯摇了摇头，他沉默了下去，构成身躯与面容的迷雾动荡不休。

    过了好一会儿，那低沉且颓废的嗓音才重新传来。

    “我曾亲眼看见过梵恩所面临的绝望境地，我亲身参与了无数次针对那些敌人的杀戮与讨伐，我和我的导师，以及更多已经完全失却了名字与称呼的战友们一起，制定数不清的计划，使用了许多超乎你想象的手段，将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从那些该死的神祇们的掌控中拖出来。”

    “这个世界……梵恩，它和暗渊是不同的，我喜欢它，我爱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