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寿礼
这少见多怪,周嬷嬷是打心眼里瞧不上,嘉敏却没在意,只见锦帕底下,托盘之上,正正摆着三样东西: 最夺目的是一柄通体剔透玉如意,色泽温润如羊脂,雕工圆转流畅,生生不息,真个切合了“如意”之名;又一串十八菩提子手链,难得十八颗菩提子大小仿佛,每颗上都刻了一尊佛像,或卧或立或坐,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又一卷经文善本,古朴,典雅,嘉敏虽然不如太后崇佛狂热,也看得出这卷经文的价值不菲。 看来王妃手上,还真攒了不少好东西,嘉敏戏谑地想,口中只道:“有劳嬷嬷送来。” “三娘子选一样罢。”周嬷嬷催促说。 嘉敏却是摇头:“我就不选了。” “什么?”周嬷嬷愣住:“三娘子是嫌……粗陋?” “当然不是!”嘉敏哪里肯留这个话柄,当即否认,说道:“这几样东西,随便哪一样,都比嘉敏的手抄经卷要珍贵得多,但是手抄卷,是嘉敏为太后祈福一片诚心,在心意上,却不是它们可比。” 这话说得漂亮,周嬷嬷有些傻眼:这还是她认识的三娘子吗? 转念又想:她只说不选,没说不要,难不成、难不成她是看中了这几样东西,不能取舍,所以说这话,想挤兑得王妃全给了她?全给了她倒没什么,只要能够掩盖嘉言弄坏寿礼的事,王妃也是舍得的。 当下忙道:“那三娘子索性全拿了吧。” 嘉敏却还是摇头:“嬷嬷误会嘉敏了。” “哦?” “嘉敏是想求嬷嬷帮个忙。” 周嬷嬷皱眉:“三娘子有什么吩咐?” 嘉敏目光澄澈:“嘉敏想求周嬷嬷帮忙在母亲面前求个情,就说嘉敏愿意在佛前念经三日,作为太后的寿礼。” 周嬷嬷手一抖,差点没打翻了托盘:三娘子这是要以退为进吧。念经三日?要知道后天就是太后寿辰了啊。她这摆明了是在说,六娘弄坏了她的寿礼,她就是拼着不进宫,不参加太后的寿宴,也不忍了这口气。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京中都知道南平王的长女回来了,太后寿宴上却不见人,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南平王妃苛待继女;待日后嘉敏出去交际,只要稍稍露个口风,暗示一下,是六娘弄坏了她给太后备的寿礼,她不得已……那话还不知道会传得多难听呢,六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娘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缠了!周嬷嬷苦恼地想。和之前,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之前是任性,是刁蛮,是气恼人,但是城府浅得一眼到底。自从、自从瑶光寺那件事之后,不对,是之前,自严嬷嬷罚过她之后,言行就诡异起来,心思也越来越难测……罢了,这事儿,不是她能做主的。 周嬷嬷道:“这个话,奴婢可不敢传,还是三娘子自个儿和王妃说吧。” 不等嘉敏回答,慌忙就退了出去。 嘉敏瞧着她的背影,又回头看一眼干干净净的佛像慈眉善目,微微笑了一笑:她虽然不想与王妃为敌,可是也绝不想府中上下把她看轻了,当她软柿子。是有金刚怒目,才得菩萨低眉。 嘉敏吩咐甘草准备就寝事宜。 甘草替嘉敏解下钗环,松了发髻,只是全程都一副欲言又止的脸。嘉敏在镜中瞧见,不由笑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甘草原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这会儿嘉敏开口问,如得了圣旨,噼里啪啦就问了出来:“姑娘真不去寿宴了吗?” 嘉敏“咦”了一声,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气:“为什么不去?” 甘草傻了:“可是刚才、刚才姑娘说……” “我说什么了?” 甘草这才仔细回想嘉敏放出的话,什么“有劳嬷嬷送来”、“我就不选了”、“求周嬷嬷帮忙在母亲面前求个情,就说嘉敏愿意在佛前念经三日,作为太后的寿礼”……这里头可真一句“不进宫”或者“不去太后寿宴”的话都没说,连“念经三日”,都没有指定要在太后寿辰上念。 想通这一点,甘草面上就欢快起来,才欢快得片刻又僵住:“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王妃不让姑娘去……” 嘉敏笑吟吟看了镜中少女一眼:“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去?” 甘草有些烦恼:她是越来越看不懂姑娘了,这还是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姑娘么,什么时候开始,说话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神神叨叨,让人琢磨不透了……好吧她得承认其实她也没怎么琢磨过。 这时候在嘉敏逼问的目光中,甘草只得不情不愿把自己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全倒了出来:“六娘子弄坏了姑娘的寿礼,王妃让周嬷嬷送了更好的来作赔,姑娘不收,已经是下了王妃的面子,然后姑娘还说要给太后诵经做寿礼,那就完全是打脸了,王妃要是生了气……” “那又怎样?” 甘草觉得眼前姑娘简直了!话到这份上,还非得让自己捅破这最后一层纸:“王妃生气,就不让姑娘进宫参加寿宴了啊!”甘草急得要跺脚,嘉敏还是笑吟吟的模样,慢悠悠说道:“能想这些,也不容易了。” 甘草“啊”地睁大眼睛,一副“姑娘你到底什么意思”的神情。嘉敏心里叹息,嘴上又添一句:“再想想,要是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谁会拦着她呢?” 甘草:…… “姑娘!” “你想想,”嘉敏一笑:“如果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这府中,可有谁会劝说她,想出来了,我就带你进宫,要想不出来呢……” “想不出来!”没等嘉敏说完,甘草已经干脆利落地认了输。嘉敏被噎了一下:这丫头可真是一点身为丫鬟的自觉性都没有。 不由回身仔细打量这丫头。要说物似主人形,这丫头,还真有几分她前世的风采,无论在心眼上,还是傻气上。
甘草也不是元家的家生子。 更准确地说,元家是没有家生子的,元家到元景浩手里,已经一穷二白,事事都靠元景浩与温浣初亲力亲为,后来加了温姨娘这个助力。到温浣初过世,元景浩渐渐发达,家中才渐渐有了余财。穷人乍富,也总还有三分穷气,有了钱,都攥在手心里,要不就求田问舍,哪里舍得拿出来添置人口。 一直到嘉敏五六岁上头,才得了这第一个丫头。温姨娘是带着嘉敏和贺兰初袖自个儿去挑的。 当时就一水儿小豆芽,面黄肌瘦,也看不出哪个好看,哪个乖巧,哪个伶俐。嘉敏记得甘草咧嘴对她笑了一下,漏风的牙,她一眼就看上了。贺兰初袖挑的是南烛,嘉敏要仔细想想南烛,就只记得温柔沉默,要想更多性格,却是不能。 后来贺兰初袖和嘉敏一同进京,进了南平王府,身边又添了瑞香。本来王妃是指齐了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给她的,都被退了回去,理由是“客居,不愿多扰主人”——是的,贺兰初袖在南平王府,一直以客居自居。当时嘉敏想不明白,还以为王妃作梗,很为表姐打抱不平,到后来出了阁,耳濡目染,方知嫡庶之别,有如天壤。贺兰初袖客居,是从父,以亲戚的身份,居住在南平王府。王妃不是她的母亲,就不能随心所欲拿捏她的婚事。而看在嘉敏母亲的份上,又不能薄待了她。如果贺兰初袖承认从母,承认不是客居,那就是妾室的拖油瓶,虽然温姨娘这个妾室不比平常,但终究还是妾。 瑞香是个伶俐的丫头,眼色好,口齿伶俐,有什么贺兰初袖不便说的,不便争的,都是她出面。 但是就连迟钝如嘉敏也知道,瑞香不过是爪牙,南烛才是心腹。口风紧,做事可靠,是身边人最重要的品质,至于伶俐与否,倒在其次了。 这些嘉敏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也许是因为在她这个位置上,和贺兰初袖又有不同。无论南平王妃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南平王总是她的父亲,有依仗,就有底气,不然她凭什么任性呢? 所以她身边的人,譬如甘草这个丫头,也可以一直娇憨下去。 不用心。 当然甘草对她是好的。再不用心的丫头也知道谁是依靠,所以与她同仇敌忾。嘉敏喜欢的,甘草也会亲近,嘉敏憎恶的,甘草敬而远之。嘉敏在甘草面前抱怨过多少次王妃与父亲,还有哥哥,甘草也陪她一起。没有规劝,没有谏议。后来进了宋王府,萧南将她配了侍卫,就欢欢喜喜去了。也没有回顾一下,看看嘉敏的处境,虽然看到也无能为力,但是她甚至没有想过。 她没有这个心,就如同当初的嘉敏没有心,去多想想身边的人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