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匆匆又十年

    韩少平走了，带着父亲的谆谆教诲走了。

    返程路上，他摸着胸口，仰望苍天，暗下决心：自己已经错过，但不能一错再错！今后坚决走正路，一步一个脚印儿，为人一定要低调，不求高官厚禄，前呼后拥，只求脚踏实地，活的明白，方能对得起生养的父母，对得起天地良心。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时光飞逝，眨眼十年。

    由于靠天吃饭，外出打工又少，除了板栗，韩家庄几乎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因此村貌变化不大，就像村南山北那条小河，一如既往自东向西缓缓流淌。

    然而，岁月催人老，韩瑞丰两鬓又增添了几许白发。他白天下地，晚上睡觉，饮食起居又有七婶照顾，生活虽然比较平淡，但也特别踏实；韩少安和苏若水两口子又得了一个大闺女，而家宝业已长成大小伙子，还被推选为村长，可谓儿女双全，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羡煞旁人；逢年过节，韩少平一般都会回家看看，有时候带着媳妇闺女，而更多时候是“独行侠”。

    不管怎样，这十年，对于韩瑞丰来说，活的很坦然，也很满意。

    “小溪清水平如镜，一叶飞来浪细声”，池塘水本想一动不动，怎奈总有风起时。

    韩瑞丰的大孙子──韩家宝，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一向不错，也许是时运不济，也许是老天的考验，即便复习了一年，仍然没有考上大学，因此心灰意冷，在家务农，但他并不甘于寂寞，总是诫勉自己，即使不上大学，在农村也能干出一番事业。果不其然，凭借老韩家的声望和关系，再加上他自己的才干，如愿以偿当选韩家庄村长。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梦想，就是让全村的老百姓都能用上自来水，都能住上有暖气的房子。

    为了能够带领村民发家致富，他想尽了生财之道。

    韩家庄山地多，平地少，不适宜大面积种植大棚，因而无法供应反季节蔬菜；他又想到了养殖业，养猪养牛养羊，打算成立养殖合作社，但后来测算养殖成本太高，效益回收期长，也就不了了之；最后，他权衡利弊，因地制宜，决定效仿邻乡，成立东峪镇第一家板栗食品公司，想对板栗进行深加工，开发板栗膏、板栗酒、板栗酱、板栗窝头等等。

    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厂房和人员自不必说，资金及技术更是必不可少，而韩家宝除了一腔热血和大队的条件，其他几乎一无所有。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是在韩家宝小时候，爷爷韩瑞丰教给他的一句话，韩家宝深深记在了心里，对于他认准的事，也是九头牛拉不回来！

    对于开办公司而言，最核心的要素是资金，没有资金，一切都转不开，所有都玩完。他私下粗略盘算了一下，起码也要八十万。

    “这么多钱往哪去找？”韩家宝独自一人站在小河北岸，望着光亮的白冰紧锁双眉。

    午时，河冰在艳阳照耀之下，格外刺眼。

    春日之冰，不见其减，日有所消。

    春已至，夏不远矣。

    韩家宝当务之急就是筹措资金，一定要赶在秋收前全盘搞定厂房、技术和设备。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他喜欢山，更中意水，尤其是村南的小河。每当失意的时候，他总会来到小河边，竖起耳朵，静静的倾听哗哗的流水，回想童年开心的往事，所有的烦恼都会抛到脑后，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已经在河边整整徘徊了一个上午，仍然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

    钱这玩意，不是别的，地上不长，天上不掉。

    忽然，一个男人在他身后高声喊道：“家宝，你妈满大街找你呢！”

    他被吓了一大跳，随即扭过头来，一看是二狗子，一脸怒气顿时一扫而光，十分和气的问道：“二叔，我妈找我啥事？”

    每当韩家宝看见二狗子，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二叔──韩少宁。

    在他小的时候，二叔韩少宁没少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简直比亲爹还好，此外，韩少宁花钱如水，从未此为钱发过愁，简直就是他心中的偶像，英雄，而二狗子是二叔的至交，因此，在韩少宁过世之后，他对二狗子格外尊敬，见面也非常亲切。

    “吃晌午饭！”二狗子有些不耐烦的答道，“还不快点回家。”

    “哦！”韩家宝很不情愿的抬头，看了看正中的日头，又漫不经心的垂下头来。

    二狗子望着韩家宝渐渐远去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年轻的韩少宁，心里不禁一阵难过。

    他驻足慨叹：“少宁，现在家宝也是村长了，你们爷俩不论是身高长相，还是骨子里的干劲，甚至胸怀的志向，都有极其相似之处！”

    当家宝的身影消失在胡同之后，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很不好的念头：“希望家宝不要步你的后尘，更不要……”

    他没有想象下去，因为他不敢，也不愿再往下想！

    一桌丰盛的饭菜摆在韩家宝的眼前，一家人围拢在炕上。

    “今个是啥日子，咋这多好吃的？”韩家宝笑着说道，“爷爷、奶奶也来了啊！”

    “哥哥，你真是忘糊脑子，今个是爷爷生日啊！昨个妈就说了呀！”小妹韩家莹大声说道。

    韩家宝先是为之一愣，转而满脸羞愧。

    “家宝，快上炕，还愣着干嘛？”炕尖的七婶笑着说道。

    韩家宝赶紧上炕，右手抓起酒瓶，赶忙给韩瑞丰斟酒。

    “是不是当了村长，就把爷爷给忘了！”韩瑞丰打趣说道。

    “爷爷，你这是哪的话啊！”此刻，韩家宝的脸比刚才还红十倍！

    “我看是！不仅忘了爷爷，还忘了老子！现在田间的土地都化了，正是休整的好时候，累得我一个人从大早起到大晌午，整整收拾了大半天，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你！还有，你妈去大队跑了三趟，愣是没有看到你！你小子一上午跑哪去了？”韩少安瞪着大眼珠，端着一碗啤酒训道。

    韩瑞丰本是开玩笑，而韩少安却板起了脸。

    韩家宝把头一垂，一语皆无。他知道，即便自己说了实话，老爸也不会相信，不仅如此，还会招来笑话。

    “孩子不是回来了吗？你就少说两句吧！”苏若水一边盛饭，一边说道。

    儿再大也是娘的孩子！

    “爸，来，我敬你，祝你老生日快乐！”韩少安端起啤酒，红着脸说道。

    韩瑞丰笑着说“好”，举杯便喝。

    今个韩少安似乎吃错了药，竟然一连干了五大碗，韩瑞丰也特别开心，一口气整了五盅。

    这十年，他已很久没有这么高的兴致了！

    韩少安用手抹了一下嘴巴的泡沫，微微晃动着脑袋，双眼一睁一闭，结结巴巴的说道：“爸……爸，我……我……喝急了，也……也……喝多了！不……不能陪你老了！”

    韩少安的话刚说完，屁股就往后挪，身子紧紧靠在了被垛，瞬间便打起了呼噜。

    韩瑞丰酒劲刚刚上来，看到大儿子的“窘样”，十分无奈的摇了摇头。

    苏若水好气又好笑，真想过去把韩少安揪起来，好好教训一顿，心想，“喝不了酒，成啥能耐！”，但她转念一想，也许丈夫不是醉了，而是干活实在太累了。

    “少安肯定是困了，累了，睡一觉就好了。”七婶赶忙打圆场。

    喝酒讲伴，没有伴，再好的酒，也会索然无味！

    韩瑞丰实在意犹未尽，独自一个人喝酒，顿然想道：“要是少宁活着就好了！他肯定能陪我尽兴！可惜啊，可惜……”

    他没有想下去，但内心已无限伤感。大好的日子，他又不能哀声叹气，只能强装微笑举杯痛饮！

    韩家宝似乎琢磨到韩瑞丰的无奈，便仗着胆子说道：“爷爷，我来陪你喝！”

    他话刚说完，就蹦到地下，迅速从橱柜里面掏出了一个小酒盅。

    苏若水没有劝阻，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孩儿，你喝过白酒？白酒这歪意，不是敢喝就能喝的！”韩瑞丰一脸疑惑的问道。

    韩家宝脑袋摇晃的跟拨浪鼓没有区别！

    “那你拿个酒盅干嘛？”韩瑞丰正色追问。

    “俗话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爷爷英雄孙好汉！你酒量不错，相信我也差不了哪去！”韩家宝信誓旦旦的说道。

    韩瑞丰顿时来了兴趣，亲自给孙子满上。

    苏若水没有阻止。在她看来，只要能让公公高兴，她就没有反对的理由，况且，在农村，有哪个男人不喝酒呢！不会喝酒的男人，简直都会被人笑掉大牙，更何况，儿子现在是村长，难免得端起酒杯，在家锻炼锻炼，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难得今日老头子开心，七婶也是面带微笑，一动不动的看着爷俩。

    “爷爷，我祝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韩家宝举杯说道。

    他的书没有白念，肚子里有点学问。

    韩瑞丰十分高兴，一饮而尽。

    韩家宝也学着爷爷的样子，仰脖就喝，顿感白酒在嗓子眼里打转，差点没有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