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节 可汗之葬
冬季里草原上的夜晚实在太冷,就连平时活泼好动的草原鼠们此刻也全都缩回了地下,尖尖的脑袋绝难一见。刘驽转过身想原路返回,去找本队人马,却被李菁一把拉住,说道:“你受了这么多处伤,要是被耶律适鲁的人碰见,还能跑得了么?”刘驽听了她的话,不得不停下脚步。 李菁拍了拍宝马,马儿明白她的意思,顺从地屈腿卧下。二人倚在马身上,将它当作抵挡冬夜寒风的屏障。然而后半夜的草原实在有些太冷,便连草叶上也结了霜。二人不得靠在一起取暖,李菁直冻得嘴唇发白,将身子蜷作了一团。 刘驽见状忙脱下了自己的皮袄,披在了她身上,不好意思地说道:“这袄上又是剑窟窿又是血的,你千万不要嫌弃。”李菁急要脱下还给他,假嗔道:“蠢蛋,你这伤痕累累的,还是先顾着自己要紧。” 刘驽伸手止住了她,道:“我是个爷们,照顾你是应该的。”李菁听后脸色十分地不屑,冷嘲道:“哟!那为甚么今天晚上反倒是我一个娘们救下了你一个爷们。” 刘驽挠了挠头,道:“就是,今天晚上的事儿我得谢谢你!不过你是怎么找过来的,你不是去寻你那都波部的老家人了么?” 李菁道:“甭提了,甚么老家人,都波部怎地也算一个部落,却只派来了一个老头,性格和你一样地闷。我和他连一坛酒都没喝完,便忍不住拍屁股走人了。后来我在路上听说了耶律氏和遥辇氏正在打战的消息,便赶紧赶了过来。 “没想到半路上,我却遇见了铜马,就一直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后来我发现他远远地跟在一辆篷车后面,却也不接近。我的马比他快,便从一旁悄悄地超过了他,但仍是让他发觉了,跟着我追了上来。我骑马一直冲到篷车前,结果发现那个驾着篷车的人竟是你,便赶紧带着你逃了,不然让那个铜马抓住了可不得了。” 刘驽道:“你有没有觉得柳哥公主和铜马的关系非同一般铜马此番一直跟在篷车后面,恐怕就是为了保护她。”李菁耸了耸肩,撇嘴道:“这有甚么奇怪的,柳哥那个女人就是个狐狸精,哪个男人见了她都被迷得神魂颠倒,都愿意为她生为她死。” 刘驽摇头道:“不对,我总觉得铜马不是那样的人,女人没那么容易就迷惑他,他和柳哥之间肯定有甚么计划?” 李菁将他的头一把掰过,正对着自己,说道:“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上柳哥了?”刘驽道:“我才没有!”李菁道:“你骗人!只有喜欢上一个人,才会不希望别人也喜欢他” 刘驽道:“那是你,不是我!”李菁道:“那你好好跟我说说,铜马到底想要做甚么?这些日子他可一直缠在我们阴魂不散。” 她说着从刘驽披在自己身上的皮袄内侧口袋里取出一本红皮书册,正是那本书,刘驽见后一惊,他倒是忘了书的一茬事儿。 她说道:“先前我听人说起过,铜马闯入遥辇泰的大营,杀死了韦图南,夺走了书。这本书现在竟然在你这,是不是他给你的,难道你忘记了杀师之仇了?” 刘驽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是的,这本书是他给我的。但他一直是我的仇人,这点我从未忘记过。按他的话来说,我和他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他的计划是……要让遥辇氏和耶律氏两大势力互相消耗,将他们削弱到不能与中原为敌。” 李菁一听怒道:“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阴狠了!所以你就听了他的,帮着遥辇泰打仗,让契丹人互相内耗?” 刘驽无法直面她的问题,转而答道:“若是耶律适鲁统一了契丹草原,他势必会南侵,那对中原百姓来说将是一场大劫难。” 李菁将书一把掷在了地上,怒道:“你们中原人是人,那我们胡人就不是人了么,谁能比谁更高贵一些?只许你们中原人活着,我们胡人就全得死吗!?” 刘驽从地上捡起书,低头沉默了片刻,说道:“谁杀谁都是不对的,老百姓都是无辜的。既然你这么说,我从今往后不帮他们中的任何人就是了。” 李菁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说这些又有甚么用呢,耶律适鲁经此大败,实力已经大不如以往。他和遥辇氏这场汗位之争,怕是得长期耗下去了,不知有多少人会做了这汗位下的白骨。” 刘驽道:“现在草原上也没有一个特别能服众的人,否则大家都拥戴他,这场战也不用打了。”李菁笑道:“你这主意倒是变得快,先前你还不愿意让耶律适鲁称汗,现在反倒希望草原上出现一个能服众的强者了,难道我的话对你就这么有用?“ 刘驽斜了她一眼,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我会去找他谈判,让他答应永远不会入侵中原。”李菁噗嗤一笑,道:“你还真是蠢蛋,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对于那些高位者来说,只有利益才是唯一靠谱的承诺。” 刘驽捏紧了拳头,道:“他若是敢违背承诺,南下入侵中原,我就想办法刺杀他!”李菁笑道:“咱俩是在聊甚么空中楼阁的故事呢,现在能在草原上称雄的人,恐怕连个人影都没一个,你觉得柳哥这个女人怎么样?她可是收服了大批的人心。” 刘驽想了片刻,道:“她应该不行。”李菁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从来没听说过有甚么人可以依靠美色治国的。就连她从抱月山大阵里救走那些人的举动,我也觉得有取巧之嫌。” 刘驽点了点头,道:“若是她真的和铜马有牵连,那么当时她领人出阵的办法,应该就是铜马告诉她的。”李菁惊道:“那杀了五万多人的抱月山大阵,竟是铜马他们设下的?” 刘驽点头道:“应该是,咱们当时凑巧闯进了虎冢,躲开了大阵,不然恐怕也要死在阵里。”李菁腾地从地上站起,唤起马便要走。刘驽道:“你要干甚么?”李菁怒道:“找他算账!” 刘驽道:“你现在还打不过他!”李菁道:“我不找他比武,我现在要去帮遥辇泰赢下这场战争,助他登基为汗,然后挥师直捣长安,灭了铜马背后的那个李唐朝廷。” 刘驽一把拽住她,大声道:“你要是这样做,又和铜马有甚么分别!?”李菁推开他的手,翻身上了马背,道:“血债终要血还,他既然杀了这么多契丹人,还杀了我师父,那我就要将这些痛楚统统都还给他!” 刘驽劝道:“可到头来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况且你未必有这个能力。”李菁沉吟了片刻,眼珠子一转,道:“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而且也不用死很多人。” 刘驽问道:“甚么办法?”李菁道:“你打赢了今晚的这场大战,遥辇氏部众中应该有不少人会服你,不如你趁机称汗。到时候由你来统领契丹八部,一方面,你从此不用再担心契丹人会随便南侵,扰害中原百姓。另一方面,你也可以用手中的人马帮我出一口恶气,抓住那个铜马,将他千刀万剐,为那些死去的契丹人报仇,也为咱俩的师父们报仇!” 刘驽摇了摇头,道:“大仇必须得报!但我却没当可汗的本事。其实今晚这场战之所以能赢,也是因为我采纳了很多普通兵士的建议。 “阿保和阿泰两人想出了用牛油火把假扮吐蕃人的办法,他俩带着一千多人准备好大量牛油火把,早早地埋伏在那里,在大战时瞅准机会点亮了三万多只火把。那些耶律氏的人马看见如此多的火把,便以为来了好些吐蕃人助战,这才会吓得败退。” 李菁笑道:“那也不错,有人帮你出主意就够了,况且还有一本书可以教你打战。”刘驽叹道:“算了吧,我是个汉人,又怎能当得了契丹人的可汗。”李菁歪着头从马上看向他,一头小辫斜斜地垂了下来,说道:“你又没试过,怎知道不行?” 刘驽答道:“算了,我明白自己是甚样的人,知道自己没这么大的能耐,也没这么大的兴趣。依我说,我们现在不如将错就错,继续辅佐我六师父称汗。我知道他的为人,先前他虽然从中原掠回那些汉民,却从没有像其他契丹将军一般虐待他们。若是他称了汗,我再劝上他一劝,说不定他能听了我的话,不再南侵。至于铜马,他杀了我大师父、二师父,还有你的师父,他是咱俩共同的敌人,我们俩再慢慢想办法一起对付他。” 李菁叹了口气,她见天色已亮,估计耶律氏的人马已经撤走,便道:“既然你如此坚持,那就听你的吧。”她向刘驽伸出手,“上马!”两人骑着宝马疾奔而去,到了晌午时分,他二人已在广阔的契丹草原上驰骋了上百里路,终于在一处小山脚下找到了遥辇氏部众的营帐。 赤忽歹确实不是一个卓越的将领,在他的安排之下,几百个帐篷凌乱地分布在山脚下,全没了遥辇泰在时那种严丝合缝的章法。一场大战之后,人马都是十分地困顿,便连营门口站哨的四名兵士,也是将脑袋缩在了肩窝里打着瞌睡。 刘驽想拍醒其中一名兵士,让其进去通报。李菁示意他别这么做,两人骑着马径自入了营。就在二人刚踏进营门不远,碎碎的马蹄声惊醒了其中一名哨兵。那人急呼一声,其余三人跟着也醒了,纷纷持着长矛围了上来。 李菁见状忙拔出双刀,对准了四人。然而那四人一见马上的人中竟有刘驽,便连忙弃矛于地,欢喜地拜在马前。刘驽连忙跳下马,将四人扶起。 这时赤忽歹闻见声音,他在几名兵士的簇拥下冲了出来,脸上仍是睡眼惺忪。他一看见刘驽,脸色随即从惊疑转为大喜,走上前紧紧地将他抱住。 他看见刘驽身旁的李菁,怔了一下。刘驽道:“这是我的朋友。”李菁一听,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刘驽赶紧加了三个字,“好朋友!”赤忽歹一听,随即将她一同迎进了主帐。
刘驽的归来让兵士们大为惊喜,一场大胜之后唯一的忧虑,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纷纷从各自的营帐中走了出来,在主帐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赤忽歹坚持要将主帐让给刘驽住,刘驽坚辞不肯,随后在主帐附近选了一顶不大的帐篷,与李菁的帐篷有意无意地挨在一处。 此时军营中早已没有了酒,因此气氛颇为清冷。这些契丹兵士们不愿扫了刘驽的兴,到了晚上,他们一个个地围着篝火又唱又跳。李菁笑着对刘驽说道:“看来你在军中真的很得人心。”刘驽道:“那是因为我愿意听他们说话,陪他们喝酒,而那些将军们却只会命令他们。” 李菁道:“我们契丹人中也有好将军,会养士卒。只是恰好遥辇泰的营里却没有,耶律适鲁那儿倒是有好几个,只可惜他太刚愎自用,不大愿意听这些将军的意见。” 刘驽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仍然不能轻视他们?”李菁道:“是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耶律适鲁还没到失败的地步,只是落进了土坑了。他吃了这次的教训,迟早能爬得出来。” 随后的十几日里,他二人常在一起厮磨,相处的时间比以往的日子加起来,还要多出许多。刘驽养好伤后,常与李菁一道,带着兵士们一同出营打猎,带回的猎物便成了大伙儿晚上围着篝火时的烤食。赤忽歹不肯一同前去,按他的话来说,“作为一名将军,必须保有最起码的威严,不能让士兵们看轻你。” 但是刘驽每次带着兵士回营的时候,他总是会站在营门口,等着给他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一场战争,让两人之间的友情增进了不少。赤忽歹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三王子若是知道你打了这么大一场胜战,他肯定会很高兴,一定会重重地赏你的!”刘驽听后,与李菁相视一笑。 这么一段平淡而快乐的日子,结束在了一场大雪来临之前。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个不停,到了第二天足有数尺之厚。刘驽与赤忽歹率领大军冒着风雪,往草原的西面迁徙而去。听赤忽歹书,那里的气候更加温暖,尚有良好的草场可供放牧。 这一走就是好几天,大军路过抱月山时,刘驽命令所有人停下。赤忽歹见状赶紧策马上来询问,刘驽道:“粘珠可汗的遗体至今未葬,我们还是将他寻了出来,为他举行一场葬礼吧。” 赤忽歹犹豫道:“照理说,这本是极应该的事情,但是就怕因此耽误了时间,那样我们就在这场大风雪里走不出去了。随军携带的牛羊所剩不多,只够大军支撑半个月的时间。” 刘驽道:“哪怕再紧张,也不差这半日的时间。若是连遥辇氏的人都不愿为先可汗举行葬礼,那其他的部落又怎会服我们,他们会用怎样的眼光看你们?” 赤忽歹闷声不语,随后带领大军重新进了抱月山大阵。在李菁的提议之下,众人一路在雪地上留下了诸多记号,以便出来时寻路。 众人在一堆山石下找到了粘珠可汗的遗体,尸体已经腐烂见骨,唯有一身华衫灿烂依旧。李菁颇为感慨,对刘驽说道:“你看,粘珠可汗尊贵一世,死后却连一身衣衫都带不走。”刘驽叹道:“道理谁都懂,可谁都做不到。” 李菁闪烁着眼睛问道:“那你能做到么?”刘驽道:“我是个笨人,即使做得到,别人也不会学我。” 粘珠可汗的尸体腐味冲鼻,众人靠近时不禁纷纷捏鼻。刘驽见状叹了一口气,他转头向赤忽歹问道:“草原上的可汗,一般死后都用甚么样的葬礼。”赤忽歹答道:“火葬。” 刘驽于是命兵士支起一堆柴薪,亲自抱起了粘珠可汗的遗体放在了柴薪之上。李菁捏着鼻子说道:“哎呀,你这身衣服怕是不能要了。” 刘驽肃然不语,他从一名兵士手中接过火把,点燃了柴堆。火越烧越旺,竟将周围地上的积雪都融了开去。部分捏着鼻子远远地站在后面的人,这时都纷纷凑过来取暖。 刘驽见此情形,心中不由地一凉,“这些人都在为自己活着,将他人看得并不重。先前粘珠可汗的尸体太臭,他们便不肯靠近。这时火堆暖了,却都纷纷凑过来烤火。遥辇氏的人若都是这般想法,哪里还能斗得过耶律适鲁?” 李菁见他在发呆,便走过来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傻瓜,你在想甚么呢?”刘驽道:“没……没想甚么!”此时一股寒风卷着雪刮来,将柴堆上的火焰吹得纷乱,他觉得身体很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