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左爱右恨（二）

    时间2013年春

    地点苏城某工地

    “我说，阿军啊，要不去纹个身怎样？”

    工人们正挥汗如雨工作的工地上，刘军身旁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小伙子忽然对刘军提议道。刘军来到这个新的工地已经快三个月了，跟这里的工人们也混得很熟了。这个和刘军提议的小年轻叫做陆月风（注1），二十出头的样子。

    “为什么？我妈说，只有在外面混黑社会的才会纹身，我要是纹身到时候回去我妈一定会气哭的。”刘军看也不看陆月风一眼，忙着搬砖头说道。

    “就刻个字呗，你看过朱工的手臂上的字了没，我感觉老霸气了，关键是走出去没人敢惹咱们啊，到时候去餐馆吃饭那些服务员也不管多说什么了。”陆月风傻嘿嘿地说道。

    朱工是刘军他们这几个人的小工头，有些健壮，也有些发福，不过人倒还不错，很好说话。陆月风所说的关于餐馆服务员的事情，则是不久前他们下班后去附近一个环境看上去还不错的餐馆吃饭的时候，被餐馆服务员给赶出来的事情。服务员说他们餐馆不给务工人员做饭吃，因为他们穿着脏乱的工作服的样子会影响餐馆生意。

    “行呗，我就纹一个字好了。”刘军勉强答应了。

    “好，说定了，军哥，收工完我们就去。”陆月风笑嘻嘻地回应。

    工地上，一片繁忙。

    傍晚，工地放工，刘军和陆月风衣服都没换就挤公交去了纹身店。陆月风早就用手机查好了一个纹身店，叫做”草堂刺青“，环境卫生，cao作安全，不少人都在那里纹过身，纹身师的手艺还不错，还有就是离刘军他们的工地不远。

    挤公交的时候，其他一些人都对刘军和陆月风有些意见，不过这些路人没有说出来，而是都远离他们。

    刘军和陆月风已经习惯了坐公交车、坐地铁的时候别人都远离他们而坐的行为了。这样也好，有时候他们一上车，本来没位置还会因此有人让出位置呢。

    不多久后，两个人到达刺青店门口。刺青店门口装饰倒不是很张扬和夸张，相反，站牌做得还很干净舒服。两个人推开门进去，此时的店里没有什么人，可以看到前台和几个躺椅、纹身机。墙壁四周挂满了刺青作品，很有艺术味道。

    陆月风假装熟络地走到前台，和前台小哥说起话来。

    “我和我哥们儿来纹身，叫你们最好的师傅来。”陆月风假装自己是社会人员的样子对小哥说道。

    前台小哥白了他一眼，然后慢悠悠地拿出手机拨打一个电话，紧接着用苏城方言打着电话。

    陆月风有些生气，他感觉这个小哥太瞧不起人了，不接生意就算了，还当着他的面打电话不睬他。正欲发火，刘军一把拦住他。

    “他在叫师傅呢。”刘军说道。

    “军仔，原来你听得懂苏州话啊。”陆月风仿佛看见新大陆一样地看着刘军说道。

    “一点点。他刚说你二呢。”

    “什么？这能忍，看我不教他做人。”陆月风眉毛一横，又要发火，刘军再次拦住。

    “开纹身店的，平时见的是什么人？你丫省点力气搬砖。”

    陆月风一脸丧气，心想也是，到纹身店的人不是混道上的，就是道上混的，别人见的人多了去了，自然知道哪些人有气场不能得罪，哪些只是装装样子的小混混，而他很显然属于后者——甚至连个混混都不能算是。

    前台小哥打完电话，拿出一个图册，丢给刘军。

    “纹图案还是文字？多大尺寸？”小哥心不在焉地问道，他也看出来刘军和陆月风是新来的。

    “纹字。手臂上就行，这么大。”刘军比划了一下说道。

    “你呢？”小哥看着陆月风问道。

    “纹个龙，从后背到肩膀。”陆月风傻乎乎地说道。

    小哥斜眼看了看陆月风那小身板好几秒，然后摇了摇头。

    “纹字两百，纹龙一千，师傅五分钟到。”小哥懒洋洋地说道。

    说完小哥指了指旁边休息等待区域，刘军和陆月风便坐到沙发上等师傅来。

    “刚那小子什么态度？”陆月风对刘军抱怨道。

    “是你的问题。”刘军对陆月风说。

    “我？”

    “你第一次来就纹过肩龙，人家怕你‘背不动’而已。”

    “还有这么个说法啊？这纹身还有这么多讲究？那我能去换个么？”听到刘军这么一说，陆月风倒有些心虚了。

    “趁师傅没来，去换吧，纹个皮卡丘、奥特曼什么的，说不定还能钓个女朋友。纹身别轻易纹龙虎和关公，这不是我们这些搬砖的能搬得动的。”刘军提议道。

    “好好，我这就去改，军哥。”陆月风直接改口“军仔”叫“军哥”了。

    大概十分钟后，两个人走进了店里：一个络腮胡、有些胖的男人，一个身材还不错的女人。

    “你要纹字？”女人问刘军道。

    站在刘军面前，刘军抬起头看着浓妆、二十多岁的女人，两个人对视了好几秒。女人厚厚的眼影，一头利落的短发，头发也染成了棕褐色，虽然浓妆艳抹，但刘军看得出来她是个漂亮的人儿。

    “是我。你是纹身的师傅？”刘军问。

    “嗯，怎么，不像么？”

    “不像，细皮嫩rou的，纹身机拿得稳么？”

    “那你找其他师傅纹好了。”女人说完要走，刘军却没开口。

    女人第一步刚要跨出去，却发现刘军没有叫她停止，不禁有些奇怪，再次转过身来看着刘军，他就仿佛是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她。

    “纹个‘爱’字好了。”刘军伸出左手臂说道。

    女纹身师微微一笑，觉得眼前这个一身尘土的男人有点意思。另一头，陆月风也和那个络腮胡男人谈好了图案——纹一只熊猫，因为陆月风很喜欢熊猫。

    躺在躺椅上，女纹身师cao作着纹身机在刘军手臂上动作。不过，刘军发现这女人很明显是个新手，因为她的手还在抖。

    “我叫刘军，他们都叫我阿军。”刘军和女纹身师聊天道。

    女纹身师正看着纹身机，额头都快出汗了，听到刘军的搭讪，眼睛也没抬。

    “我叫陈赵梅。你有老婆了？所以要纹个‘爱’？”

    “没有，连女人的手抖没碰过。哎——我说你只管纹就行，字要是刻丑了，就当辟邪。”刘军对还有些紧张的陈赵梅说道。

    陈赵梅差点没克制住，要笑出来。不过她也知道刘军看出她是新手了，自己之前还装得冷艳老练，现在也觉得有些自欺欺人了。刘军不再说话，让陈赵梅好好刻字。陈赵梅起初的字形因为紧张刻得不是很好，不过最后还是挽救了回来，整体没有太大问题。

    纹完最后一点，陈赵梅将一次性针头扔进垃圾桶，然后清理刘军手部的少量血迹，最后又在左手涂抹好红霉素软膏。整个过程倒是挺温柔，刘军倒是有些享受她的手在他手臂上的动作了。

    “好了，回去之后注意点就行，正常洗澡都没问题。”说完，将卫生棉和一些垃圾都收进了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陈赵梅到前台那儿和小哥说了会儿话，小哥的态度明显要好很多。没多久，陈赵梅就坐到之前刘军他们坐的休息区，随手拿过一本杂志看了起来。

    刘军看到陆月风还有好一会儿，便到前台付了钱，然后也坐到了休息区陈赵梅旁，等陆月风弄完。

    “那人是你朋友？”陈赵梅看着杂志，头也不抬地轻声问道。

    “是的。”

    “你们是附近工地的？”

    “是。”

    “怎么？工地上有人欺负你们，所以过来纹身？”

    “工地上只有我欺负他们，还没人能欺负过我。纹身，就当是做个消遣而已。”刘军说。

    陈赵梅听到刘军的回答，看了看他一眼，然后放下杂志，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苏烟。葱白的手指从烟盒里拿出两根烟，正要递给刘军一根，刘军摆了摆手，示意不抽。陈赵梅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将一根烟又塞回去，从口袋里拿出了Zippo打火机点了起来。

    “你们不是混的吧？”陈赵梅看着躺在纹身区躺椅上的人问刘军。

    “不是的，他带我来纹身的。”刘军说。

    陈赵梅忽然一笑，点起了烟。

    “怎么了？”刘军问。

    “我看是你带他来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

    “纹个熊猫？你兄弟把纹身当画画呢？纹个熊猫出去吓唬谁？不是想把别人笑死吧？”

    刘军和陈赵梅忽然就笑了起来，不过声音很小，陆月风他们听不见。

    “能唬人就行，他就是纹个土豆、番茄那也是他自己爱好。纹个龙虎什么的，他也不行，我们又不是道上的，犯不着这么拼命。而且，也没那么多钱纹。”刘军倒是坦白。

    陈赵梅倒是对刘军的好感又有些上升了。虽然刘军和陆月风看起来一样大的年纪，不过交谈中却给人很老练又很亲切的感觉。

    “真没有女朋友？”陈赵梅问。

    “女朋友？谁看得上我们？外来打工，干个几年挣点钱，回去找个婆娘过日子就行了。没空整那些你爱我，我爱你的玩意儿，腻得慌，傻不拉叽的。”刘军满不在乎地说。

    刘军很简单的几句话，反而让陈赵梅有些触动。她觉得他很真实，也很简单。

    “你过得开心么？”陈赵梅忽然问道，红唇里吐出一丝烟气。

    “当然开心，为什么不开心？有钱赚，工地管吃住，想要吃什么买什么。不偷不抢，我又不需要羡慕那些富人干什么，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陈赵梅仿佛痴了一样，小声地说着这句话。

    掐灭烟头，陈赵梅掏出苹果手机。

    “你有手机么？”

    “真巧，我也有个和你一样款式的。”刘军看着陈赵梅的手机，掏出自己的苹果手机说道。

    “你号码多少？”陈赵梅有些吃惊，普通搬砖工人也用苹果，那他工资得多少？

    “1xx-xxxx-xxxx，你要我号码做什么？”刘军问，不过他还是报了手机号，反正不是自己的手机，又无所谓。

    “没什么，售后服务罢了，万一你之后有什么不满意或者有什么问题，可以再联系我。”陈赵梅说完，按下了拨打。

    刘军的手机响了，他知道是陈赵梅，随即按了拒接。

    “没想到你们这儿服务这么周到，下次有人要纹身我会给介绍介绍你们这个店的。”刘军倒是笑呵呵地说着。

    “我看你身体不错，你真不是混道上的？”陈赵梅认真地看着刘军问。

    “真不是。”刘军迎着陈赵梅的目光毫无畏惧地回答。

    就在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嘿，军哥，你看，我这熊猫可不可爱？”陆月风洋洋得意的声音从前台那边传来。

    陈赵梅赶紧假装四处看风景，刘军则很自然地回头看走过来掀衣服的陆月风——他的熊猫纹在了腹部，看上去憨态可掬。

    “挺可爱的。没什么了吧，那我们走吧。”刘军说。

    “好嘞，军哥。”

    刘军和陆月风正要离开，陈赵梅忽然喊了一声“喂”，刘军和陆月风回头。陈赵梅将手里把玩的打火机扔向刘军，刘军单手迅速稳健地抓住了打火机。

    “什么意思？”刘军问。

    “留个纪念，我单身。”陈赵梅眨了眨眼睛。

    刘军不知为何脸红了一下，不过工地久了皮肤黑，看不出来。

    “军哥，这，这是要？”陆月风小声对刘军说。

    刘军拍了一下陆月风的头。

    “要你个大头啊，回去吃饭，饿死我了。”

    “好好，军哥，我请你吃盖浇饭，多加个鸡腿。”

    两个人离开纹身店，搭上了公交车，去往饭店吃饭了。

    “军哥，你为什么纹个‘爱’啊？”

    “废话那么多干嘛，你不是还纹了个熊猫。”

    “我那是喜欢熊猫啊。”

    “我就觉得这个字繁体很好看。愛。”

    “哦。”

    陈赵梅坐在沙发上，手指夹着烟头，烟雾袅袅。前台小哥坐到陈赵梅旁边。

    “大小姐，我看那两人就是个打工仔。”

    “我知道，不用你教我。”陈赵梅看了一眼小哥，眼神里有些凌厉，气场虽不足，却也有风范。

    “我知道了。”小哥简短地回答道。

    刘军和陆月风的日子依旧没有什么波澜，经常好几个工地跑来跑去，不过两个人学习东西倒是很快，带他们的师傅说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不需要师傅指导了。

    半个月后，林海康忽然打来一个电话，让刘军去帮他收保护费，林海康说只要他去撑个场面，不需要他打人，刘军没有犹豫，拉上了陆月风。

    “干啥，还要赚外快啊，大晚上的，军哥？”陆月风问刘军道。

    “带你看大场面。”

    “卧槽，军哥你不会带我上道吧？我整理下发型，练一下表情。怎么样，我这样狠不狠？狠不狠？”陆月风表情夸张地问刘军。

    “正常就行，到时候把你熊猫露出来，保准别人就怕了。”

    “真的，军哥？”

    “真的，不骗你。”

    “军哥还是你当我是兄弟！”

    “呵呵。”

    不多久，出租车就将两人送到了目的地。这是位于城东和城西中间的一个工地，高耸的建筑骨骼已经成型，此时晚上工地的灯光还很亮，看样子要晚上赶工。工地门口，已经有很多车子了，刘军打了电话告诉林海康过来了，林海康正和一群人站在门口。

    从人群里拨开一条路，刘军看着那些膀大腰圆的打手们一点畏惧都没有，倒是陆月风，看着那些壮汉，还有他们身上龙虎的纹身，顿时有种小白兔进了狼群的感觉。

    “这个是？”林海康看了一眼陆月风，对刘军问。

    “我兄弟，自己人，带过来见见世面。”

    “哈哈，有意思。行，今天你不用动手，看着就行。”林海康交代道。

    工地大门紧闭，任凭几个大汉是推门还是拉门都没法弄开。见如此不行，林海康眼神示意了一下，一个手下拿出喇叭，直接就开始对着里面开骂了，无非就是从父母子女到祖宗都问候了一遍，外加生殖器。别说，刚还紧闭的大门忽然就开了，林海康示意众人往后退几步。

    大门大开，里面也是一众人。

    “我说谁呢？这不是林海康么？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这块地可是被陈爷承包了，林海康您不会不知道吧？”为首一个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扳手的男人阴阳怪气地对林海康这边喊道。

    “真不好意思，林爷说了，今天开始城中这块儿也由他老人家收费保护了。陈爷？那都过气了，迟早要死的老家伙，出来吓唬谁呢？”林海康这边负责喊话的拿着喇叭对着另一边喊道。

    “这么说，今天不给保护费你们就不走了？”

    “什么叫保护费？这叫施工工期安全过渡费用，属于劳务费，有没有文化？叫你多读点书……卧槽，谁特么扔扳手，反了？！”

    喊话的正在嚷嚷，对面人群里不知谁扔了个扳手出来。原本就火气旺盛的两方瞬间就冲撞了起来。两方不由分说混战在一起。戴安全帽的工头眼见自己这边都是工人，不是社会打手的对手，连忙叫其他人打电话叫人。

    “叫大小姐，赶紧！”安全帽男人喊道。

    林海康退到后面，看着自己的打手们战斗，刘军懒得参与，也和陆月风站在林海康身后。陆月风被场面吓呆了，刚刚战斗一开始，林海康这边几个站在面包车旁的壮汉就已经打开汽车后门，拿出了铁棍和棒球棒。这时候，林海康这边的打手已经明显占上风了。

    “林爷，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刘军见局势已稳，便对林海康说道。

    就在这时，从旁边道路上开进来十几辆SUV，紧接着从车上下来一帮打手。走在前面的，是个女人，还有个白衬衫的男人。刘军仔细一看，是陈赵梅和那个前台小哥。只不过今天的陈赵梅，没有化妆，却有一种干净的美。

    陈赵梅往大门处走去，有几个林海康的手下正要对陈赵梅动手，陈赵梅的打手上来几下就把那几个人打趴在地。一时间，战斗似乎小了很多。

    “怎么，林爷什么时候喜欢越界收费了？真当我爸死了？”陈赵梅对着林海康质问。

    林海康拨开两个大汉，走到陈赵梅面前，目露yin光。

    “侄女几天不见，又漂亮了啊。这个收费啊，真不是你林叔叔我越界。我呢，和上面都谈好了，你父亲呢现在有病，上缴的费用又不够。我正好补这个位置啊，现在文明社会，谁还打打杀杀啊，侄女你也是个明白人，退一步，林叔叔有空还买些礼物去看望你父亲，等他死得时候多买两个花圈。要是硬碰硬，你没好果子吃的。”林海康摸着陈赵梅的脸颊色迷迷地说。

    陈赵梅拍掉林海康的手，林海康的几个打手正要上前，林海康后退几步，“哎”了一声，示意不要紧张。

    “林海康，你不要欺人太甚，当年我爸爸待你不薄，你在苏城有了地位就想自己做大，现在竟然想接手我爸爸的地方...”

    “侄女，时代不同了，这个时代，利益才是第一位的，讲义气？你还以为是九十年代的香港？少看点电影吧，你呀，现在想帮你老爹收拾烂摊子，难哦。”林海康嘲讽道。

    空气中一道闪光，一个扳手从陈赵梅身后飞过，直奔林海康面门飞来。

    林海康身后一个影子闪过，扳手在距离林海康脸庞还有几厘米的地方被人用手死死抓住，林海康吓了一跳。陈赵梅看清抓住扳手的人之后，脸上有些吃惊。

    “是你。”陈赵梅不可置信地说道。

    “是我。”

    那拿着扳手的人的左手上，清晰的有一个“愛”字。

    注1：龙套不够，只能我来暂时充当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