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帝渊红殇
长骨山的风经年呼号不止，黑云低得似有天要塌陷的错觉，微红的土地荒芜死寂，天地构成一派幽冥可怕之状。 直分长骨的帝渊难望始终，渊上迷雾重重，偶有黑影闪过，不知是何来的鬼怪，危险难测。而此时，这人迹罕至的帝渊附近，却伫立着一黑一蓝两道身影。 “婼儿，你来这儿做什么？帝渊的危险你我不是不知。”蓝驹手持拂尘，相貌儒雅翩翩，看着身旁的女子，又是怜惜又是担忧。 蒙婼一身黑衣压抑得似要与长骨之景相浸相融，如花似玉的容颜憔悴异常，左侧脸一道伤疤被她刻意垂下的发遮掩着，在风中隐隐现现。 她朝天长长出一口气：“毁了她的脸，竟也将自己的容貌赔进去，真是庄亏本的买卖……不不不，他们今日大婚，我盼了一千多年都不曾盼到的婚礼啊……还是她赚到了！” 蓝驹眼色一沉，安慰道：“婼儿，我会想办法恢复你的容貌的！” “诛魔眼所创的伤，天下除了诛魔的主人，无人能治。”似是想起什么痛彻心扉的事，蒙婼重重闭上了眼。 蓝驹自知自己在蒙婼心中的地位实在无足轻重，说再多也无法宽慰其心，只能沉默着，在一旁陪她。 蒙婼闭目良久，忽然睁眼走向深渊，蓝驹以为她伤心欲绝以致神智不清，慌忙拉住她。 蒙婼扫了他一眼，眼中似有妖异的红色闪过，残酷又无情。蓝驹吓得松了手，呆呆呢喃：“魔……你竟败给了心魔！” 蒙婼自顾自走到渊畔，双手虚拖，一面古镜随即出现，在空中浮浮沉沉。 她将古镜对着帝渊，镜中发出一道光射入迷雾中，这光芒过于微小，瞬间即被淹没。 然而，紧接着，地面忽然一震，只听轰的一声，整道帝渊中喷薄出血一般的红光，以极为霸道之势打破了厚重的黑云，直击苍穹。 蓝驹瞬间面如土色，蒙婼在一片血光中幽幽回头道：“不是心魔，是真的魔！”她复又抬头望着被破开的蔚蓝天空，脸映着血红色魔性十足地笑道，“今日真是个好天啊！” 这日本是艳阳满天，晴空万里的好天。 董心缘披着季往郢为她做的嫁衣，那艳若晚霞的红色成为她方才复明的眼中一抹唯美。流苏衬边，璎珞缀裙，整件喜服以金银丝线绘出春夏的桃李樱花盛姿，彩色丝线点缀辅之，远远望去，嫁衣仿佛是一幅优美的画，绘的正是锦凫山谷的景色，似是盈盈而动，便会惹来一阵的花朵飘舞。 季往郢把他们的故事绘进了这嫁衣里。 他们拜完天地，众亲友起哄笑闹，她的夫君竟也是毫不知羞地横抱起她，走向洞房。 她被幸福与甜蜜欺得晕头转向，一场婚礼下来竟不知同时成亲的许静微如何了，眼里只有同着喜服的他，身体里似乎只剩了一颗砰跳的心。 季往郢将她轻轻放在喜色的床上，迫不及待挑了她的红盖头。他们深情对视，似要将对方的模样刻进心里，烙印在灵魂里。 她抚摸他斑白的双鬓，她出事后三天三夜，他坐在林中，为她伤白了头。 而后他们开始拥抱亲吻，吻得缠绵热烈。就在他们将要再次进入彼此生命里时，整个天地猛地震荡了一下。 那本是个明媚灿烂的日子，一切本是那么美好，但终于随着那滔天血色的到来，全全化为了乌有。 董心缘与季往郢跑出房去时，整个苍穹已被黑云覆盖，云间涌动丝丝血色，透着无尽的邪气。 在圣莲山脉的方向，有大片雷霆闪动，仙气与陌生诡异的邪气相击相撞，引发的气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定是天庭在与某方战斗，只是这锁天峰离圣莲山脉不只是百里远，他们在这里都能瞧得见战况，足可见此战的范围之广，声势之浩大。 云卿、陆幻与麒麟王匆匆赶来，脸色皆是不好看。 云卿道：“凡界传来消息，有大批妖物进攻凡域，敌方数量足有百万，皆是勇猛凶残。三大门派与两大氏族已率众弟子族人抵御，但敌方有备而来，情势异常严峻！” 董心缘问：“这些妖物到底是从何而来？近来凡界似乎没有这些蠢蠢欲动之辈啊！” “他们是魔族！看来女帝的封印被破了，他们自长骨帝渊中出来了！被困了五千年，他们的报复势必会将两界带入黑暗！”麒麟王望着天上的邪气沉声道。 “魔族？两界之内竟还有魔族存在吗？”董心缘难以置信地问。 “五千年前妖族与人族的大战，便是由魔族唆使的。他们天生好战，性情偏邪，那时的魔君还妄图称霸三界。最后在女帝与狼月族联手下，魔王被封印，魔族被永远圈禁在魔界。那长骨山的帝渊，便是现今仅存的入口，也是唯一的出口。 “也是因了这一战，生为妖域圣族的狼月族元气大伤，此后再难复原，五千年后，竟只剩了怜怜一位后人！在女帝命令下，关于魔族的这一段历史也成了一个迷辛。现今女帝不在，狼月族名存实亡，两界怕是难逃一劫了！”麒麟王的年岁已无可计，此等惊天秘密他会知晓也是情理之中。 以此说，现如今天庭的实力要想打败魔族实在是有些困难。几人迅速讨论后，云卿与陆幻回凡界抵御魔军，麒麟王回赤阙带兵支援天庭，身为天庭元帅的季往郢不必说，必须披甲上阵。 董心缘嫁衣都未脱，便忙着为季往郢穿衣抚剑。她素手摩挲他银亮的盔甲，还是不争气地哭了。 季往郢抱着她柔声安慰：“放心吧！当年的天乱场面比这可怕千百倍，现今只是魔兵而已，又算得了什么？你和孩子一起，乖乖在家等我！” 董心缘点点头，握着他的手说：“那你将这只诛魔眼也拿了去吧，反正我也无法驾驭它，你在战场上有它们保护我也放心些！” “不必了。此番洛翔也必须与我同去，万一出了什么事……” “不会不会！你放心去吧！不必担心我们！我与孩子们在家等你回来！”董心缘强挤出一个笑容。 两人皆不愿再给对方制造忧虑，便各自略了心中的不安。 季往郢又去看了两个还在襁褓中熟睡的孩子，吩咐空儿照看好，眼见天边战况愈加激烈催逼，他才依依不舍地出了房。洛翔化为白马，早已在外等候多时。 董心缘听见季往郢跨上了马，她觉着难受，不敢回头。待得一声马啸，知道他终于还是走了。 “jiejie，哥哥走了。”空儿小心翼翼说。 董心缘含泪看着季往郢脱再床上的喜服，胸中空空如也。她走去细致地将那如火的红衣叠起，其上还留有余温。她安慰自己，她的夫君是两界之最，不会有事的。 前一刻他们还在拜堂成亲，此时她却独守空房，夫君赶赴战场。上天何其会捉摸人？幸福给得慷慨，收得也这般残忍果决。 正当董心缘忧思出神，后方空儿倏然一声惊呼。董心缘循声回头，喜庆的新房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衣人。 董心缘第一反应就是扑去将两个孩子紧紧护在怀中，待定眼看去，不禁惊了一身冷汗。 “宅子外被布了厚实的屏障，没有绝顶修为，一时半会儿还真破不了啊！”蒙婼面如寒冰眼似一汪死水，冷漠如屠戮亿万生灵的恶魔，这样的她更教董心缘害怕。 她会杀了两个孩子，一点情面都不会留！ “我自然是没有能力破他设下的仙障了，全靠了这面镜子，它能带我穿梭两界任意两面镜子之间。哦，现在应该是三界了，魔界界门打开，先下是没有谁能再封印回去了。当然，这么厉害的法术只能用一次，我用了只为杀你，你要感到荣幸。”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置两界于滔天危险中的并不是她。 董心缘微抖着手，将两个孩子交托给空儿。meimei季茨妃比哥哥季茨宣好动许多，不停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左右看，即将脱离董心缘的怀抱，还咿咿呀呀地握着董心缘的发把玩。 董心缘见孩子玲珑可爱更觉不舍，眼泪忽地便落下来，滴在季茨妃肥嘟嘟的脸上。 她忍着泪对空儿道：“带孩子走！” “jiejie！” 董心缘不待她犹豫便将空儿推向房门，自己奔向蒙婼，奢望着能为他们争得一线生机。 空儿亦是泪流满面，但她不能辜负了董心缘的牺牲，踉踉跄跄抱着两个孩子奔向房门，想要撞开房门却被反弹回来，重重摔在地上，原来房间竟被设了法，这么一来盼望着其他人来救援的希望更是渺茫。 她人小，抱着两个孩子本就困难，这么一摔更是护不住，两个小婴儿滚落一旁，顿时哭得稀里哗啦。 空儿抬头，发现董心缘被定在原地，眼见一袭黑袍飘来，头上飘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董心缘，若在你眼前折磨死这两个孽种，你的表情一定会很有趣的！” 说着，蒙婼苍白的手伸向哇哇大哭的孩子。 空儿卯足了劲扑上去，一口咬住蒙婼的手臂，她发誓死都不会松口。然而蒙婼冷静非常，只是一个手刀劈下来，空儿瞬间就昏死过去。蒙婼将空儿丢到一旁，手正要再次伸向两个孩子，忽然觉得背后有冷风吹过，她用余光一瞟，顿时面如死灰。 “蒙婼！”董心缘大叫着，身上嫁衣随之飘动，衣上一片的桃林樱林摇曳生姿，似要在凋零前将美全数绽放出来。 蒙婼看见，董心缘的左眼闪烁着金光，竟是启动了诛魔眼，强行撕开了天凡屏障。 黑红两道身影双双跌入那道裂缝里消失在一片白茫中，转眼间，那裂缝自行合拢，似不曾出现过一般。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而即使他们赶来，也已挽救不了什么。 董心缘自地上爬起来，微红的泥土弄脏了她华美的嫁衣，她心疼地将它拍干净。她忽觉背后一阵阴风吹过，回头一看，脚跟一指宽外竟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吓得她慌不择路，狼狈跪地。 缓过气后，她站起来正要择个方向前进，眼前蒙蒙的黑雾忽然不寻常地飘动了一下。 她不安地皱眉，下一刻，一个黑影猛地撞过来，她反射性地倒退，却觉得何处有些异样。她寻着那异样低头看去，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董心缘颤抖着手，循向渐渐清明的令她撕心裂肺的痛源，在腹部上轻轻一抹。腰带上，已分不清是原本喜服的红色，还是她流出的血。 她双目闪动，难以置信地看着满手鲜血，忽感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快速流逝。 她忽然嘤嘤哭泣起来，仿佛失了挚爱的玩具的孩童一般，流泪的模样异常幼稚。 自蒙婼出现，她就已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但那时情况危机，她又一心想着如何护着儿女周全，便没有想太多。现在孩子安全了，她有了更多的考虑，以致现在这样的悲伤。 她一边哭，一边茫然无措，左顾右盼寻找寄托。这人迹罕至之所，这长骨帝渊畔，却只有她，和眼前握着滴血匕首的蒙婼。 “董心缘！这一回，是不是比上一回更痛苦啊！哈哈！你们明明已经是夫妻了！想必方才，你还在设想往后甜蜜的生活吧！哈哈！活该活该！”她黑衣黑发，面目狰狞扭曲，手上握着匕首，如发疯地恶魔一般狂笑。 此前，董心缘在婚礼之际被蒙婼毁容，整个人被不甘与怨恨侵占，那时她亦是恨不得将蒙婼生吞活剥。 但此时，这些心绪她都没有了，唯一留恋的，只是那个在天庭与魔族厮杀，浴血奋战的男子。她现在的心小得，连仇恨都装不下了。 她看着满手的血，哭得纯粹可怜：“往郢……呜呜……往……我再不能爱你……不能嫁给你……我，我甚至不能见你最后一面……呜呜……怎么办怎么办……我死了你要怎么办？你不能再伤心，不能再白了头了！往！往！”她看着蒙婼，像迷路的孩子那般茫然，像失去了全部却在费力紧抓，没有任何怨恨，只有无助和痛苦。她没有心思，亦无时间怨恨。 蒙婼脸上狰狞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苦涩与后悔。她不惜一切拆散这对苦难恋人，她做到了，但她发现自己连对方的怨恨都没有得到，其实在他们之间，她连空气都算不上。 “我不愿再忘记啊！我不愿再忘记我是谁！不愿忘记这一世！不愿忘记我爱他！不愿人生又只如初见……啊！！”董心缘仰天痛哭，不甘与扭曲的声音回荡在天空中，而后她如燃烧的火焰，失力掉下迷蒙的帝渊中，化为天地间的一滴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