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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万斛离愁尽耐担

    许久不来养心殿,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陌生,就连萦绕在鼻尖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也令婉薇觉得分外的呛人。

    甫被‘请’进养心殿,王福便着人将她送到了东耳房来,既没机会问、也没线索猜,眼下的情形着实让婉薇有些不知所措。透过窗户上的明纸,隐隐可见远处偶尔闪过的人影,婉薇睁大了眼睛仔细的瞅了一会儿,却也没有瞧见九寿的半分影子。

    就这么干坐了半个时辰,可除了来了两个送茶和点心的宫女,愣是连半只苍蝇都没飞过来。

    “主子若是着急,不若让奴才出去探听一下可好?”红苓见婉薇焦灼不堪,不由也跟着急了起来。

    婉薇那厢,听了这话却是过了好大的功夫方才点了点头,只见她深深的叹了口气,道:“眼下也没旁的法子了,你去找找九寿,看看能不能探到一点消息。”婉薇好生嘱咐着,又亲自把她送出门去,直到她的影子左闪右闪的再也看不见了,方才回来坐下。

    后宫之中近来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而绵恺和绵恒去上书房之事也进行的顺风顺水,并无什么错漏。婉薇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情,竟然值得颙琰出手。不过事无绝对,人活在世,都难敌一个意外,想不到可不代表没有!如此想着,婉薇倒也做好了万全的思想准备。

    约摸又是半盏茶的功夫,红苓方才鬼鬼祟祟的潜了回来,婉薇见她神色并不见多少忧色,反之焦灼之色却清减了不少,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也便跟着松泛了几分。

    “先喝口茶缓一缓再说!”婉薇将自己手边的茶杯掀了盖子,轻轻的往外推了推,“这是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最是清醇,应该合你的胃口。”

    “奴婢谢娘娘的赏赐。”红苓福身谢了恩,方才端起茶碗一顿猛灌,待到一盏茶进了肚,她的气息这才顺畅了不少,“方才奴婢问过九寿了,听他所言,倒也不干咱们什么事,不过是皇上恼了肃亲王!九寿说肃亲王为着三阿哥入读上书房的事,今儿个特意送了一套极难得的笔墨纸砚做贺礼,皇上一见就气的不得了,当下就革了他的职,命他回府思过去了。”

    原来如此!婉薇终于彻底的松了一口气,肃王是惯会做这些哄人功夫的,只可惜这次他却弄错了对象!颙琰历来以崇俭黜奢自律,连他自己的万寿节尚且不受贺礼,更遑论绵恺如今不过只是去上书房读书而已。

    只是,婉薇心中的疑团却仍未尽数全消,“既然此事已经了结,那他可有告诉你,皇上诏本宫前来究竟为了何事?”

    红苓摇头,“这个他倒没说,不过他让奴婢给您捎一句话,说是近来战事吃紧,皇上心里正不痛快,让娘娘要小心应对呢!”

    难怪永琰会不痛快,失了悍将朱射斗,四川境内能够牵制冉天元的人便又少了一个,这样一来,的确给本就吃力的战局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婉薇刚刚悬在天上的一颗心,此时又仿佛是陷进了泥沼里,每挣扎一分,便更深陷一分,愈发让人没有着落。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的漫长,就在这样未知吉凶的坐卧不安中,颙琰终于在接近正午时分的时候在暖阁之中召见了她。

    桐木的花盆底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婉薇小心翼翼的走着,尽量让脚步轻一点,更轻一点,以免一个不察,便会将那高高在上的卧龙惊起。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婉薇细声俯身做福。

    案牍之后的身影一动未动,半晌永琰方从奏折之中把目光解放出来,用嘶哑的嗓音说了声,起吧!

    婉薇一惊,只见他满面疲惫,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原本光洁的下巴此时也雨后春笋般的冒出了胡茬,足可见是连夜cao劳的结果。

    她的心中莫名的一软,只看他对政事的勤勉,却也是一个值得敬爱的好君王。

    “政务虽忙,还请皇上千万保重龙体,莫要太过劳累了!”

    这样出自真心的话语令永琰有些意外,他停下正在按揉额角的动作,有些难以置信的睁开了眼睛,

    “朕知道,春来天干气躁,你也多保养些。”

    婉薇再次俯身,口中道,“是,臣妾知道了。”

    永琰见她再次恢复了往昔的样子,也无过多意外,点了点头便抬手示意婉薇起身,继而低头继续批起了折子。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殿中静极了,婉薇有些无聊的看着香炉里的青烟升腾,甚至都能听到里头烟灰坠落的声音。她的腿渐渐变得有些僵硬,可永琰却依旧埋首批阅奏折,婉薇见他的眉头始终拧的紧紧的,愈发不敢轻易开口了。

    突然,永琰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哦了一声,便再次从案牍之间抬起了头来,“朕叫人拟了一个三阿哥的陪读名单,你也看看,可还有什么错漏。”

    永琰从一摞奏折的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来,王福见状,赶忙上前接过递到了婉薇手中。婉薇接过还未来得及展开,却听永琰又道,“朕的膝下荒凉,如今叫这些后生们进宫来添些人气,也是好的。”

    “皇上如今春秋正盛,何苦说这样的丧气话。”

    婉薇一边附和,一边快速将名单浏览了一遍,只见上头除了绵恒,还有载铨,载锡,奕经,奕湘,绵鈖和绵清。

    载铨载锡自不必说,他们的阿玛绵恩和绵德是嫡嫡亲的两兄弟,且如今定亲王绵恩正逢盛宠,皇上自然不好厚此薄彼。而奕经虽说已经过继给了永璋,可本宗却属永瑆那一支,不看僧面看佛面,倒也说的过去。可再看剩下的奕湘,绵鈖和绵清,婉薇便有些参透不了了。虽说他们也是宗世子弟,可今时今日他们的家里早就破败了,远没有当日的风光。尤其这个绵清,他的阿玛永鋆因为娶的是和珅的女儿,所以和珅倒台后一直郁郁不得志。今儿个连他的名字尚且能够出现在此,足可见是走了门路的!

    婉薇无声的扯扯嘴角,斜睨了一眼一旁的王福,能够轻而易举左右永琰心思的人舍他其谁,只可惜,这样的人却不能为我所用!

    婉薇感叹着收回目光,将名单又交还到王福的手中,仍是笑道。

    “皇上的眼光自然是好的,臣妾并无异议。”

    婉薇的话仿佛消散在狂风之中的袅袅炊烟,并未使得永琰再次抬起头来,婉薇见他一张脸上已经冷的仿佛结了冰,旋即便收敛了笑意。

    “真是岂有此理!”永琰突然拍案而起,手上的奏折紧接着便飞了出去,不等奏折落地,婉薇和王福就已经乖觉的迅速跪倒在地。“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再看看这些狗奴才,一个个拿俸禄时不见手软,怎的打起仗来就都这般不济事了!”

    婉薇不敢轻易接话,头前因为给绵亿家的两个小子参详着改了两个名儿,隔天洪亮吉就犯言直谏,说在后宫之中有俳优之类蛊惑圣听,虽未指名道姓,可却也叫婉薇学了个乖:身在帝王之家,连家事也是国事,是断断容不得女人插手的!

    婉薇心中百转千回,嘴巴却好似上了封条,一个字也不肯吐露出来。

    “难道去了一个朱射斗,朕的江山便坐不住了!朕就不信,大清乃是泱泱大国,竟再找不出一个能带兵的了!你说,如今朝中,还有谁可挽救川陕一线的颓势?”

    婉薇见他手指的方向正是自己,不由暗道不好,“请皇上恕罪!”继而她便以额触地,又道,“事关军政大事,臣妾不敢妄言朝政!”

    “朕要你说你便说!”

    此刻的颙琰仿佛一座马上便要喷发的火焰山,那样怒不可遏的怒火灼的婉薇不得不抬起了头,她不敢再推脱,况且在她的心里,倒是真有一个人选值得一提。

    “臣妾遵旨!婉薇又是叩一个头,才道,臣妾以为,如今额勒登保麾下有了勒保,这样的强强联手,足可以保陕西一线一时无虞。此时不若把德楞泰暂且回调四川,以抗逆贼冉天元。”

    德楞泰素有常胜将军的美名,去岁奉诏专剿以徐天德为首的最强教军势力,两下角力间,现也已经辗转追去了陕西。如今朱射斗一死,这样一来,便造成了四川一线的将才空虚,已形成规模的统一战线也因此而土崩瓦解,从而使得冉天元部迅速的壮大了起来。为今之计,也只有德楞泰这样的奇才才能有这个本事,能够力挽狂澜了。

    婉薇一直低着头,并不知道永琰听了她的话后,不过略约只有一点赞许,更多却是一种阴谋得逞的释然。关于这一点,婉薇的确与他想到了一起,德楞泰确是镇守四川的不二人选。可除了此人,他的心里却仍未忘了她的兄长,文韬武略、德才兼备却不肯出仕的和仕泰。

    说到和仕泰这个人,倒在京中颇有几分名气。年轻的公子哥们愿意与他结交,不外为了他的才气与武艺;而格格小姐们爱他,却是因着他生得一副堪比潘安宋玉的好相貌了。

    只是这样一个处处拔尖的人,却始终不肯用心于仕途经济。无论是婉薇来劝,或是永琰相求,他都以才疏学浅委婉推却了。众人只当他是自负过了头,却不知他如此行事,却也是有由头的。

    从来富贵有极,鼎盛过后的衰败无可避免,若一味只求眼下的风光,又如何能求后世的安稳。

    可惜他的一番苦心终究是要白费了,黄沙如何能够掩得住金子,更何况是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婉卿言之有理,只是德楞泰一人之力毕竟有限,朕心里有一个人选,婉卿伶俐,不若猜猜这人是谁!”

    永琰几步走下台阶,亲自将婉薇扶了起来。感觉到扶在自己肘上的手刻意的一紧,婉薇的心也随之猛的一沉,此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然落入了永琰的圈套之中。

    “皇上圣意,臣妾不敢妄自揣测,还请皇上明示。”

    这次不同于往昔,若只是个闲散差事,婉薇也乐得再去一试。可这次的差事,却是要面对最为凶悍的一伙暴民。纵然婉薇也想家族之中,能有一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做后盾,可一想到这样的后盾可能要用兄长的性命来换,她却也是不肯的!

    “婉卿真是过谦了!永琰转过身子负手而立,唇角一勾,那朕问你,自古君为臣纲,又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以为如何?”

    婉薇全身冷汗淋漓,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三纲五常为人臣之道,为人臣者自当遵守此道。”

    “既然如此,那你便替朕去做一件事!”永琰的口吻已是不容置疑,婉薇见事情已经没有转寰的余地,无奈只得再次敛衣下拜,道:“臣妾遵旨!”

    耳边永琰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婉薇无心去听,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仿佛被人灌了铅,直直的沉到了水底。

    麻木的被红苓半扶半抱的带出养心殿,方知原本云淡风轻的晴好天气,不知何时已是漫天铅云低垂。看着头顶触手可及的滚滚黑云,婉薇的心里也跟着犯起一股令人窒闷的阴霾,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