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夜宴(二)
永琰落座之后方才让众人平身,众人谢过恩后并不着急坐下,这样的日子,为君上者一定是会说一些体恤的话来以示关怀的。 “如今数九寒天,你们千万要保养身体,万勿着了寒气,素日饮食也需得当心,总要顾念根本才是!” “臣妾们谢皇上关怀,必当谨记于心。”众人再次谢恩之后,方才落座。此时乐声方起,奏的却是南府新制的曲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土,只有香如故 这曲子原本是首琴曲,如今换了笛子来奏,高亢之中更有几分活泼,一扫之前曲意之中的低沉愁苦,倒是极衬此情此景。 “怎么不见玉贵人?”听得莹嫔问起,婉薇方才察觉玉贵人不在,便刻意留神起她与董贵人的对话来。 “妙婵meimei今儿个身子不爽,是以晚来,估摸着这会子也应该到了吧。”董贵人今儿个打扮的中规中矩,一身牙色皴染雪梅图的缎袍,乍一看并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可仔细一看,就不难发现那衣裳上的梅花花瓣,全是用赤色丝线捻了金线绣的,花心又以银线做蕊,现下虽没什么,可倘或到了白天,就必定会流光涟滟曳曳生辉了。 “玉贵人向来身子强健,如今怎的也不好了?”莹嫔显然对此说辞并不相信,只挑了眉毛质问董贵人。 董贵人淡淡一笑,只道:“jiejie这话说的!人食五谷,自然少不了个头疼脑热的!” 莹嫔就此碰了个软钉子,也便不再多言,一时无话。 一曲《咏梅》过后,乐声稍歇。永琰彼时正斜斜靠在宝座的软枕上,脸上略见疲态,只是相较于疲惫,他的意气风发却是更为显而易见的。婉薇见状,便目示红苓将酒杯注满,然后双手执杯站起身来向永琰祝酒道: “值此佳节,臣妾恭祝皇上万福万寿,大清国泰民安!” 永琰颌首,便将面前的夜光杯端起一饮而尽,婉薇跟着饮尽杯中之酒,也便坐了下来。 “皇上!”婉薇刚刚落座,诚妃也跟着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臣妾也祝您圣体康健,龙马精神!” 说罢,她便一仰脖子先干了,永琰无法,只得又喝了一杯。此后的祝酒便三人一起,两人一拨,永琰不想让人说他顾此失彼,也只得都喝了。今日一天他本喝了不少,所幸还是有些酒量,倒也无妨。 “皇上恕罪!”不知何时珍嫔已命人摆了一架古筝在殿中,她缓缓起身向永琰一福,接着又道:“如此佳节,嫔妾不能与皇上痛饮,实在扫兴!如今唯有献歌一曲,以此为皇上助兴了。” “珍嫔的歌声乃宫中一绝,今儿个咱们可是有耳福了!快扶好你的主子,她身子重!”永琰看着珍嫔的目光里有着炭火的温度,这么热辣guntang的目光一经着落在珍嫔身上,立时便激发出无数的火花。 诚妃不屑,鼻尖哼了一声便将目光移开不看珍嫔,而莹嫔也一反常态,居然暗啐了一句‘狐媚’。 相对于她们,婉薇倒是沉住气许多。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便是如此了!一则她们这些后起之秀本就性子乖张,二则她们究竟也不曾经历过前几年那样韬光养晦的时光,所以为人处事自然也就不比她们这些人会有那么多的顾忌。 反正深宫寂寥,有她们这样闹一闹也好,不然总是这么死气沉沉的,人生究竟也没有什么意趣。 一番调试,珍嫔终于在筝前坐了下来。只见她一双素手在弦上滑过一道流线,一串流畅而动听的音符便从她的手底迸发出来。 “皇上要听什么?”珍嫔调皮的歪着头,一双媚眼饱含着醉人的春意。 “不拘什么,只挑你最拿手的唱来便是!”这一招对永琰很是受用,他俨然已经醉倒在珍嫔勾魂的眼波里了。 “那么,臣妾便自己做主了。”珍嫔微微蹙了眉头,思忖片刻,便轻启朱唇唱了起来。 山雨欲来 雷云滚滚压枝头 随风摆柳 吹散几许愁 胭脂泪珠,颗颗悲凉秋 曾记否,日丽午后 相伴泛轻舟 珍嫔的歌唱的果然极好,宛如莺啭,有如天籁。一曲唱完,永琰带头先赞起好来,此时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也跟着连连附和着称赞起来。 “嫔妾献丑了!”珍嫔起身又是一福,然后又道,“世人都知道词曲相和方能达意,是以嫔妾也不敢邀功,这曲子虽是嫔妾谱的,可这绝妙好词却是皇贵妃的杰作。” “嗯!”永琰脸上的诧异转瞬便被‘原来如此’给替代了,他将目光移到婉薇身上,赞许的点了点头:“文笔清丽婉约,的确是婉卿的手笔!” “不过一时兴起之作,皇上谬赞,臣妾实在愧不敢当。”婉薇心里有些发虚,她不知道这阙‘点绛唇’如何竟到了珍嫔手里,如今又以这种方式宣之于众!这一切发生的太过于突然,使得婉薇根本就没功夫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清楚。 “你的文采,朕心里清楚,何必这样过谦!”永琰命人在宝座前安置了一把凳子,抬手将珍嫔唤到了身前,“有你的好词,再加上宝珠的歌声,这才真的是相得益彰!” “皇上!”珍嫔面犯桃花,娇嗔着推开永琰挑在她下巴上的手,她的目光轻飘飘的在永琰和婉薇之间飘来荡去,好像一朵无可依存的蒲公英,“宝珠的歌声不过尔尔,反是皇贵妃的词才是真真儿的好呢!唯那句‘曾记否,日丽午后,相伴泛轻舟’倒像是写活了,使得嫔妾这不懂诗词的人都懂了。可见是皇上和皇贵妃曾经的过往触动了皇贵妃,是以才能写出这样的好词来吧!”
珍嫔像是陷入沉思,略是一顿,方才神色黯然的看向永琰,“皇上也不能厚此薄彼,赶明儿开了春,可也要带着嫔妾去游湖!” 随着永琰沉默,在座的所有人都跟着沉默起来。婉薇的心头笼上一层阴云,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不能坐以待毙! 暗自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婉薇起身离席,施施然走到大殿正中郑重的跪了下来,“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阴来。臣妾所作‘点绛唇’皆是化作这首徐俯的《春游湖》,并无其它深意,还请皇上明鉴。” “皇上!臣妾也有话说!”婉薇只听身后有细碎的声音响起,再跟着余光中就看到一抹湖水碧色的氅衣边角,落在了自己侧后一点的地上。“嫔妾昨日读李义山的《嫦娥》,觉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两句写的甚好,借用珍嫔meimei的话,嫔妾也觉得这两句当真是要把个嫦娥给写活了。由己及人,嫔妾也就不怪meimei看了皇贵妃的诗会多想了。所以嫔妾以为,诗词也,多是有感而发!若是兴致来了,这世上的东西,低至尘埃、上入云霄,无不都是一首好诗、一阙好词,虽非身临其境却胜似身临其境,能达此意境,方为诗者之大成也。” 春贵人的话说的可真委婉!她虽没有只字片语是为婉薇辩白,可这一番话又着实是在为她叫屈,拐弯抹角的又把珍嫔骂了进去,当真让人听得痛快。 “皇上,嫔妾并非有意诋毁皇贵妃,还请皇上饶恕嫔妾的无心之失!” 珍嫔惶恐的眼睛里泪光闪烁,声带哽咽,仿佛一头落入陷阱的小兽一般惊惶无措。从凳子上起身之时,更是将椅子都给撞倒了。 “罢了罢了!”永琰口气中有些许的不耐,婉薇只看他一圈一圈的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便知他已濒临爆发的边缘。“皇贵妃入侍已久,她的人品朕信得过!你日后言行也得收敛一些,万勿再重蹈今日的覆辙!”说罢永琰已站起身来,经过珍嫔身边时更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朕今日也有些乏了,你们也都各自散了吧!” “皇上!”珍嫔向前跑着追了两步,险些从丹墀上栽下来,幸好婉薇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 “多谢!”惊魂甫定的珍嫔连连抚着胸口,并不知道是婉薇救了她,待抬眼时才撞进婉薇如花的笑靥之中,珍嫔看在眼里,呼吸不由一滞,周身如坠冰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