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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场风月之八

    娉婷说嫣娘可笑,嫣娘说:“这不过是我仰止之意,有甚可笑的?”娉婷说:“我常听他们说小说的每每总是有个佳人,来了个才子,这才子与佳人就你贪我爱,其中总是个丫头作线索,即如的曲子,依我看来,虽是莺莺不该出来闲游遇见了张生,老夫人不该遇兵围寺,急中不暇深思将莺莺许了张生,评论的人都归罪于老夫人、莺莺,我则说这罪全是红娘的。”嫣娘说:“这个高论,我却未之前闻,愿领教而受业于门。”娉婷说:“你想起初张生见了红娘,张生的一番言语,若是红娘是个知礼知义的人,把张生之言置若罔闻,不向莺莺去说,哪有这后来一段公案?我知道张生以为无望,他也必趁早去了,你以我的此番话为何如?”嫣娘说:“敬服,敬服。”娉婷笑了一笑说:“我看我那小姐将来也必是个有福的。”嫣娘说:“你何以知之?”娉婷说:“小姐的容貌也形容不尽,就是他这名子叫富春,可谓名称其实了。就是我那妹子叫雁奴的,也可在美人中不数第二。”

    正在说着,娟、婳、关、窈来了。嫣娘怕他四个问方才的话,他四个一进来,嫣娘就向他们说:“明日是九月九了,我们到园里来还来赏赏这园子,明日可以在这高处的亭然亭上登高,你们大家想想明日怎么顽法,明日你五个不拘谁早些,去请处处的四位来。”到了第二天一早,引香、拾香、宜人、阿粲俱来了,嫣娘知道是已经请了,就在这正房里吃了早饭,就到亭然亭上去了。大家坐了一时,又各各远眺了一会,引香说:“想我们这些人,虽不敢当‘红颜’二字,而‘薄命’二字依我看去,却是个个当成了。我想我家虽不甚富而冻馁无忧,也可自足,偏偏为火所妒,如今寄人宇下,真是比王摩诘‘独在异乡为异客’那个登高的更是难受了。”说着长叹了几声。宜人说:“要论我与阿粲妹子之苦,更是走到蜜州也是苦的了。”娉婷说:“我如今虽然比前略可心安些,然大海茫茫何日到岸?”娟姐说:“我是扬州人,可怜到这里孤孤单单,也实在难受。”婳姐说:“我虽是本处人,自小父母兄弟俱无,谁更有比我还苦些的?”关关说:“我是苏州人,跟这窈窈妹子住的相离不远,从小在一块顽,可怜后来都是少父无母的,不料如今却又在一处,这倒是幸?是不幸?我也不知道了。”

    大家正在各说各的事,拾香回过头来看着嫣娘在那里拭眼泪,拾香说:“像你这样还有甚么不足的?从小父母爱如掌上之珠,后来年轻轻的就进了学,中了解元,家里又如此富足,虽是干父不在了,人之修短有数,这也是他老人家的大限如此。”嫣娘说:“我哭的不是这些,哭的是我听你们这些话太听迟了。”拾香说:“旁人都在伤心,你这个伤心又是伤心之外的伤心了。”说着丫头将登高的果子菜肴四五十个小西洋碟子都捧上来放在亭子上,众人一齐坐下,吃了一会酒,嫣娘说:“我常听人家结义拜弟兄,我们何不叙叙齿,也修个兰谱”。嫣娘就问了,是引香大些,其次是娟姐,又其次是娉婷,婳姐、宜人都是与他同岁的,婳姐大他两个月,宜人小他十几天,再其次就是拾香、阿粲、关关、窈窈,嫣娘在第五。嫣娘说:“你们以后都叫我五娘罢。”一时酒吃毕了,都下来到正房坐下,嫣娘说:“我这个敝庐未有堂名,请引jiejie赐一小额。”引香说:“可以叫个明月清风庐。”嫣娘说:“甚好,甚好!”引香说:“你也替我起个堂名搁在我的住处。”嫣娘说:“叫个‘妙居’可好?”引香说:“不敢当,我用个‘聊寄斋’罢。”嫣娘说:“jiejie未免太多心了。”又坐了一时,引香、拾香、宜人、阿粲都去了。

    第二日一早,宜人来向嫣娘说:“引香小姐昨日回去,想是午间在亭子上受了风了,夜间发热病了,你去看看,或者着人去请个郎中来调治调治。”嫣娘听了,连忙同着宜人到了聊寄斋,宜人说:“我有事不得陪你,你自己进去罢。”嫣娘进了里间屋,看引香在床上躺着,拾香在床沿上坐着,阿粲在那里烹茶。嫣娘走到床沿上,靠近拾香坐下,问引香说:“jiejie觉心里如何?”引香说:“没大病,不过略略受寒而已。”嫣娘说:“jiejie莫外人气,要吃甚么对我说,要喝什么对我说,要顽个甚么顽意解解闷也对我说说。”说着又去摸摸引香的头,说:“觉有些汗意,莫要动,这汗出了就好了。”嫣娘同引香说话,拾香因要拿茶叶出去了,阿粲去叫丫头们拿水,也去了。嫣娘说:“jiejie好好养着,等明日好了,到下雪的时候,我们好好赏雪。”又说:“jiejie,我在这里说话你可心烦?”引香向他说:“难得难得,你去罢。”嫣娘站起来就要走,引香说:“我还跟你说话。”嫣娘又站住,引香却没的说,微微一笑说:“去罢。”嫣娘说:“他们还未来,我去没人给jiejie作伴。”说着拾香来了。嫣娘去了,拾香又坐在床沿上,引香说:“嫣娘去没去?”拾香说:“去了。”引香长叹了一声,翻身向里睡着,拾香说:“嫣娘这个人倒不料这样好性格。”引香说:“他好却好,与我们也是无益。”拾香却想这夸嫣娘的话说错了,说:“我不过就人论人,他好也罢,不好也罢,与我们甚么相干?”引香又叹了一口气说:“像俺两个。”说到这里,却缩住了口不说了。一时阿粲、宜人都来了。

    过了几天,引香原没大病,也就好了。不觉到了十月下旬,一日忽然朔风凛凛刮了一天,到晚上飘起雪来了。嫣娘想去邀引香、拾香、宜人、阿粲明日赏雪,就自己独步趁着雪光悄悄的走到聊寄斋窗外,听着里边引香说:“我起一句‘几回却寒寒又生’。”宜人说:“我有第二句。”拾香说:“我也有了。”阿粲说:“我也有了。”引香说:“都莫说,写在纸上,联完了我读。”嫣娘在窗外听着,里边忽然这个高吟,忽然那个低咏,又听着一时磨墨,又一时呵墨,又忽听着一人向桌上一拍说:“我这一句可谓大妙,”高声念道:“侍儿偷看侬风流。”众人都是喝彩说:“妙!妙!”嫣娘听那高声念的,却是引香。一时诗成了,引香说:“我乏了,宜jiejie念罢。念着我们推敲,有不妙的再删改删改。”嫣娘听宜人念道:

    “几回却寒寒又生,侍儿报说已三更。

    床头剩有浮梁在,且开红炉再挑灯。

    灯火炉火相映红,无人恼侬谁恼侬?

    依亦无心亦无说,侍儿暖酒味已浓。

    独酌独坐仍独饭,欲将酒兴温寒枕。

    一枕蝴蝶未飞来,教侬怎卧鸳鸯锦。

    移时忽觉潮生颊,粉黛顿将秋波压。

    几点桃花香欲浓,此情无可与欢洽。

    岂是有情即不醉,醉后欲睡又懒睡。

    侍儿背我已朦胧,谓我何故偏不寐。

    更教浅浅酌一杯,谁催玉漏又相催?

    我色不知史漏永,回头对影自低徊。

    我怜我影我难描,反恨瘦影亦大娇。

    问影依醉尔可醉,我欲睡时尔亦消。

    是影是梦太模糊,侬俗向影频频呼。

    频频呼去影不语,侬且耐寒自唏嘘。

    侍儿促睡不敢言,不言欲言言又难。

    侬却亦有难言处,谓我侍儿夜未阑。

    侍儿劝我卸残妆,银杯收毕又商量。

    一钩残月帘痕破,不管窗前已上霜。

    褪去金钗玉搔头,侍儿偷看侬风流。

    侬今已醉睡不得,侍儿为我闭小楼。

    侬已欲睡尔且去,侍儿欲去又回顾。

    重来复将兽炭添,为此夜深寒却不?

    梦里可有消寒术,有术即从梦小住。

    睡睡不知梦可成,莫使侬被一梦误。”

    宜人念完了,嫣娘拍着手高声说:“妙诗,妙诗!”宜人说:“不好,有鬼。”拾香说:“这不是鬼,必是诗魔。”说着嫣娘进来了,又从新看了一会说:“我方才想请诸位诗翁明日联句,哪知已经联了,我明日也不请了。”拾香说:“正为明日要联句,所以才先作的。”嫣娘说:“这是怎么说的,你讲,我听听。”拾香说:“你是下过场的,不知道凡童生、秀才、举人去应试,就先备个夹带吗?”说着大家笑起来了。又说了一会说,嫣娘去了。

    不觉腊尽春初,到了上元佳节,嫣娘就想制灯屏,将园里设诗社灯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