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云梦仙山（二）
李玉道：“对了，我曾闻贵山之中有个回岸崖，那回岸崖边锁着一只万年神龟，体大如牛、甚通人意，是不是？” 黄琼道：“那是数年前家师他们曾在东海中捉得的，那只乌龟是体型巨大，颇为凶猛，至于它是不是已有万年的岁数，谁也说不上来，不过说它能听懂人话，那只是讹传罢了，一只乌龟而已，就算活了再多年，也只是只畜生。” 李玉好生失望，“原来是这样，我还说今生无论如何，一定要去云梦山一趟，找到那只乌龟，叫它帮我算算命呢，算算我何时才能交好运，发大财，原来它竟听不懂人话啊！” 一名弟子笑道：“阁下好会说笑，找乌龟算命？我今儿还是头一遭听到。” 李玉脸一红，伸手搔搔头皮道：“那是只万年神龟嘛，我想既是万年神龟，那自然是天地间的一只灵物了，既是灵物，说不定能知晓过去未来。” 黄琼冷笑道：“什么灵物？要当真能知晓过去未来，又岂会被我们锁在寂寂荒崖之上，十数年不得翻身。” 韩子楚道：“既然这只乌龟体大如牛，那当年又是怎么抓到它的呢？而且抓住它干什么用呢？既然它不懂人语，又不知晓过去未来，留着它做什么？” 一名弟子道：“原来你们竟然不知道，这只乌龟凶猛异常，以前是吃人的。” 众人惊呼一声，有的人更连手中筷子也吓得掉在了桌子上，都道：“什么？吃人的？” 那名弟子点了点头，“说起这只畜生，还牵涉到一件让人既伤心又生气的事，这只乌龟活了近万年，游弋于东海深水之中，日以鱼虾为食，本来确实也算是天地间的一个稀罕物，可是它动了凡心，经常游到咱们云梦山的回岸崖边……” 李玉笑道：“我瞧他不是动了凡心，恐怕是动了佛心。” 那名弟子道：“动了佛心？怎么说？” 李玉道：“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们想一想，那只大乌龟天天往回岸崖边游，却不愿再去深海之中潜伏，那它不是动了佛心是什么？嗯，我猜呀，定是那只乌龟曾窥得贵山中仙姑美貌，从此后便神魂颠倒、不能自持，因此便忍不住日日要游到崖边，想要再睹那位仙姑的容貌。”他说着伸胳膊往陶策身上一碰。 陶策正自出神，冷不防吓了一跳，抬头朝他看去，只听他笑着说道：“这只乌龟便像某人，你说是不是？” 陶策自见到苏思卿后，一直痴痴迷迷，好半天才回过味来，怒道：“你在绕着弯的骂我是乌龟对不对？我是乌龟，你就是癞蛤蟆！” 李玉双眉一挑，“我又不想吃天鹅rou，怎么会是癞蛤蟆？” 柳迎春脸一寒，喝道：“好好听仙人们说话，你俩打什么岔？”又问，“这位仙人，你接着说那乌龟吃人的事。” 那名弟子点头续道：“那一年有一对夫妇来咱们观音阁祈求子嗣，他们乘船而来，谁知那cao桨的船夫从未来过咱们云梦山，他不知从哪儿登岸，便饶到了回岸崖畔，回岸崖在山之北，风高浪大，极难cao舟，而碰巧当时这只乌龟正便游到岸边，它见了人，竟忽然凶性大发，四肢分开水面，张开大口，一口将那妇人吞入了腹中……” 众人都是“啊”地一声惊呼。 袁野心惊道：“世上竟有这样的怪事！”正惊诧间，忽觉脚上一痛，好像被人踩了一脚，他一惊，自然而然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眼角余光只觉聂红玉一双灼热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脸上似还含有笑意。 袁野一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哪知脚下又是一痛，又被人踩了一脚，他急忙缩脚，心想，“是谁在桌子底下踩我？”抬头朝桌旁众人看去，只见每个人都神色专注地听着黄琼等人讲那万年乌龟的事，只有聂红玉一人在看着自己笑。 袁野又悄悄将脚往前伸了伸，果然聂红玉衣衫微动，自己的脚又被人踩了一下，他又惊又怒，唰地一下站起身来。 众人又是一惊，都抬头诧异地看着他。 柳迎春道：“怎么了，袁兄弟？” 袁野强忍心头怒火，没好气道：“没事，我听方才这位……仙人说那乌龟吃人之事，心中惊讶，打扰诸位了。”一时便想拉着苏思卿离去，但想若此时自己生气而去，柳迎春等人面子上必然不好看，只得又忍气坐下，暗骂道：“这女人真不要脸！要不看你是个女人，叫你好看！” 又听那名云梦弟子道：“当时那乌龟将那妇人吞入腹中，妇人的丈夫眼见其妻子生死悬于一线，一来情急之中、心慌意乱，二来他与他妻子恩爱异常，当即便跳入海中，想要与那乌龟搏斗，救出妻子，可是那乌龟多么熟知水性，吞下人后，眨眼间便没入海中，无影无踪了。那时海上风起，波涛汹涌，那男子被风浪卷入海中，也没了踪影。那cao桨的船夫眼见这对夫妻方才还活生生地在自己的船上，眨眼间便都没了，只吓得半死，划船就逃了，隔了数日后，那船夫自觉心中不安，又划船来到咱们云梦山，这时他打听到了咱们云梦山的入口所在，登了岸后，找到了我师父，将那日的情形说了一遍。我师父自然大吃一惊，首先便派弟子划船出海，希望那对夫妇能侥幸未死，救其性命，可是隔了这么多日，纵然这对夫妇未被那乌龟吞食，也必然会尸沉海底，弟子们在近海之中找来找去，果然什么也没找到，我师父盛怒之下说道如此凶残之物，若还是任由它在回岸崖畔游荡，恐怕又会伤及无辜，弟子们当时就想，不如派人下去，拿刀剑刺死这只乌龟，师父却怕这乌龟龟壳坚硬，刀枪不入，刺它不死，反倒惊了它，后来师父想到一法，将迷药灌在鱼腹中，然后投入回岸崖中，叫那乌龟吃食，那乌龟吃了那灌了迷药的鱼后，果然昏了过去，然后咱们才用大网将它捉了上来。” 众人都吁了口气，叹道：“还好，还好，诸位仙人足智多谋，擒住这猛兽，免得它再杀伤无辜。” 也有人道：“可惜这乌龟既已有万年之寿，却偏偏要作恶，否则定能修而成精。” 李玉道：“我还一直想去瞧瞧这只乌龟呢，照这么说我还是不去了，免得它也把我吃了。” 那名弟子道：“没那么吓人，这乌龟现在在岸上，远远没有在海中灵活了，况且它又被铁索锁着，巨石镇着，时隔数年，早已没了初时的凶野，你不用担心它会忽然跃起吃了你的。不过说来也是，还是小心为好，咱们师兄弟们，平日间就是从来不会去回岸崖的。” 孟春梅皱眉道：“这么个吃人的凶残之物，既已捉住，怎么不杀了它？” 黄琼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乌龟已活了万年不死，实属难的，咱们一刀杀了它，虽是替那对夫妇报了仇，可是那对夫妇终究不会再活过来了，还不如将它锁起来，让它回思己过，痛改前非。” 店老板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诸位仙人大慈大悲，可叹可敬！” 李玉皱眉道：“将它就这样镇着，它吃什么？回头不会饿死么？” 一名弟子道：“这畜生性命极大，十天半月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的，我们有时捕些鱼虾喂它，它被巨石镇在崖畔，每日潮水上涨时就会及它身子，所以它才不会渴死饿死，不过是留它一条性命罢了。” 众人想象着那万年乌龟的模样，被镇在巨石之下，日日为海水冲刷，该是怎样的一副奇异景象。苏思卿从不知世间竟有这等稀奇之事，一时听呆了。 黄琼道：“好了，既已酒足饭饱，大家也别在这耗时间了，随我去寻南妙手！” 众弟子皆是一惊道：“现在？” 黄琼道：“不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寻不回香茶，圣上降罪、师父处罚，我如何能够承担得起？趁南妙手现在还没跑远，大家随我一起去找他！”跟着站起身子。 众书生也忙起身。 众弟子心中不情愿，有人嘀咕道：“东西南北，天下皆是路，那南妙手都逃了这么久了，焉知他是往哪个方向逃了，现在去追，那岂不是如大海捞针一般。” 黄琼喝道：“就是大海捞针也要去捞！”说着朝众书生抱拳道：“我们要去追踪南妙手，素不奉陪了。” 众书生及店老板忙挽救不迭，你一言我一语，皆道：“天色已晚，应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去寻人。”“南妙手早已无影无踪，此时黑夜之中，寻人不易。” 黄琼皱眉道：“师命难违、圣命难犯，若是抓不住南妙手、寻不回香茶，我是食不知味、寝不安枕。”说着朝袁野瞪了一眼，见众弟子一个个神情懒惰，没有一个起身的，不禁浓眉一竖起，喝道：“还不走！” 几名弟子不敢违命，虽是不情愿，却也只好起身，还有几人却佯佯不理，嘀咕道：“咱们从东海奔波至此，一路上连个安稳觉都没有睡过，还没等到圣上降罪、师父责罚，咱们回头自己就先累死了。” 黄琼怒道：“怎么？师父不在跟前，你们就不听我号令了么？” 聂红玉忙笑道：“师哥，这些时日大家都累坏了，您大慈大悲，就让咱们休息一晚吧……” 黄琼不待她话说完，已怒喝道：“我说现在就走！谁想留下尽管留着！”转身大踏步而去。 众人见他盛怒之下，谁也不敢再款留。众弟子虽是一百个不情愿，但也不得不随之而去。聂红玉走了两步，回身对袁野柔情一笑，道：“袁公子，小女子这便走了，你不送一送么？” 若说先时她与袁野有言语交涉，还是为了追寻云梦香茶的下落，理所应当，但此时这句话问得却甚为突兀。众人皆是一愣，柳迎春等人早已笑了。 袁野见她轻薄无耻，心中十分鄙夷，背过了身子，不去搭理。 聂红玉朝袁野上下扫了一眼，笑道：“不送也没干系，咱们定然还会再见面的。”说着神采奕奕地笑了一下，方才转身而去。 店内客人匍匐跪倒，磕头相送，店老板更是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叹诸位仙人之离去。众书生送至门前，见他们身影没入黑夜之中，方才转身回到桌前坐下，李玉第一个便笑道：“袁公子好模样，连这仙山中的仙姑一见之下都动了凡心，袁公子，人家仙姑可舍不得你呀，哈哈……” 袁野涨得满脸通红，心中骂了一声，忽听一人道：“轻薄无耻！” 袁野一惊，抬头看去，却是陶策。 众书生也都吓了一跳，急忙四下里瞧了瞧，孟春梅低声呵斥道：“你胡说什么，还好他们走了，否则叫他们听了去什么意思。” 李玉笑道：“人家仙姑貌美，却偏偏只钟情于袁公子一人，小陶子心里发酸，要骂两句才舒服。” 陶策冷冷道：“这种女人，呸……” 孟春梅皱眉道：“大家别胡说了，云梦山的仙人也是能随意议论的么？” 众人微微一惊，调笑之意顿去。 袁野见他们神情严肃，果然是对黄琼等人有敬畏之意，沉吟片刻道：“自古以来，只听闻东海之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怎么如今却有什么云梦山？这些人明显与咱们无异，又哪里是什么神仙？” 众书生惊得张大了嘴巴，白璧文更是忍不住笑道：“袁公子这，这不是在开玩笑吧？东海云梦山难道你不知道么？” 袁野惭愧一笑，“不瞒诸位，我这近二十年来隐居于西蜀雪山之中，几乎未涉红尘，所以孤陋寡闻之至，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东海还有山名云梦。” 众书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觉得不可思议，但瞧袁野那清澈的眼神、充满疑问的神情，又不像是在说谎。李玉道：“传说东海是有三座仙山，但那乃是谣传，其实东海之中有两座仙岛，一个便是云梦山，另一个就是天姥山。” 袁野道：“天姥山？” 李玉点了点头，“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上曾道：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说的便是这座仙山，这两座仙山耸立于东海碧浪之中，景色如梦如幻，山中多奇花异草、珍禽异兽，而且这两座山中分别住着两位得道成仙的仙人，所以长久以来，人们皆对这两座仙山充满敬仰之情。” 孟春梅亦插口道：“方才这些云梦弟子并不是真正的神仙，只是他们居于云梦仙山，又在洛仙人座下为徒，所以咱们都尊称他们为神仙。” 袁野点了点头，心想，“原来这世上竟还有这么两个所在，可怜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竟连这都不知道。”问道：“洛仙人？他真的是神仙么？还是只是讹传？” 众书生忙道：“这可不是讹传，这位洛仙人确实是一位得道成仙的仙人，据说此人仪容不俗，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道行高深、法力无边，连当今圣上都对他礼敬有加，赐号紫极仙人，并拨巨款为其在云梦山中修建殿宇楼阁，而这位洛仙人更是心怀天下、济世救民，他曾在山中建观音阁一座，为普天下没有子嗣的夫妇祈求子嗣，造福天下、功德无量，受世人的香火朝拜。” 袁野惊叹不已，虽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也不禁疑惑起来，“难道真的是我孤陋寡闻了，这世上真的有神仙？”问道：“那观音阁求子真的很灵验么？” 柳迎春点头道：“很灵验，其实观音送子历来就有，但灵不灵验却很难说，可云梦山中的这座观音阁却是无比灵验，咱们大江南北凡是没有子嗣的人家，许多人都曾远赴东海祈求子嗣，也许云梦山真是仙气灵秀之地，所以很多夫妇去那儿虔诚祈祷后都怀上了孩子。” 店老板在一旁听着众人说起云梦山中之人之事，早已心痒难耐，这时忍不住插口道：“可不是，老朽当年四十多岁时膝下还没有子嗣，正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来逼不得已，我只得带着一妻一妾不远千里，去云梦山祈求子嗣，我三人在那观音菩萨塑像前磕头礼拜、斋戒半月方才回来，其后不久我的小妾便有喜了，不满一年便给我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此皆观音菩萨和洛仙人大慈大悲，这些年来老朽一直在家中供着两位神仙，定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天，所以今日才叫诸位仙人仙踪临门。” 柳迎春点头道：“不只是像店老板这等市井商贩，就连江湖上有名有望的人也多有去云梦山求子的，比如大名鼎鼎的千叶门掌门万千叶夫妇就曾去过，去年的时候飞虎阁的唐阁主也曾带着爱妻去云梦山了，后来不久唐夫人果然生了一公子，前一段时间，飞虎阁还为刚出生不久的唐公子办了满月酒，汉公子虽没去，但也派人送了贺礼去。” 店老板双手合十，朝天礼拜道：“仙人大慈大悲、普度众生，阿弥陀佛。”又朝袁野道：“这位公子，莫怪老朽多嘴，方才你不让仙人们搜检，可太也，太也胆大了，还好仙人们没有怪罪，否则……” 袁野冷哼一声，心想：“否则怎样？难道他们真的会仙法不成？若会仙法，就该一眼看穿这香茶其实是在我匣子里。”只觉听这些人说云梦山中之人之事，玄妙无比，实难相信这种种竟是真实存在的，怔了一会儿，道：“那云梦香茶究竟是何宝贝？竟能令那南妙手不顾性命，千里迢迢、泛海乘舟、从百丈上的山壁小屋中偷来？” 柳迎春笑道：“袁兄弟目秀眉清、气质清雅，看来真是山林隐逸的高士，只是历来隐士看似遁迹林泉、不染红尘，实则心心念念却在家国，似袁兄弟这般不知道云梦香茶的，恐怕如今天下没有几人了。” 袁野面孔一红，淡淡而笑，也不解释。 柳迎春叹道：“这云梦香茶乃是天地间所产之灵物，它长在云梦山顶峰无极崖上，饱受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乃云梦山的镇山之宝，普天之下唯止三株……” 袁野惊道：“唯止三株？” 柳迎春点了点头，“便是只有三株，因而才是无上的至宝，此茶清香四溢、殊非凡品，世人皆说饮此茶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这云梦茶树像普通植物一样，冬枯春荣，每到初春时间，茶树发芽，长出新的枝叶，也就是香茶的雏形了，每年清明节前夕云梦弟子会放遣仙鹤飞上崖顶采摘，因它实在太过难得，一年之中只产那么几两，甚或是气候不好，半两茶叶也采摘不到，因此这云梦香茶咱们普通人是喝不到的，那是专门供给当今圣上的御用贡品，一两茶叶价值千金。嘿，这个贼偷南妙手真是利欲熏心，竟然敢孤身赴云梦山偷取香茶，当真是不要命了。” 白璧文怅然叹道：“可惜我们都是贫贱之人，这等宝贝莫说是喝了，便是连看一眼都不可能，怎么着有生之年我若能品尝一口云梦香茶，也不枉此生了。” 李玉冷笑道：“你就别有此奢望了，连汉公子这等富甲一方之人都不曾喝过，何况你我。” 袁野心想，“只是香茶而已，人喝了之后怎么可能就会长生不老？顶多也就是健脾醒胃、解毒明目罢了，想是此物太过稀少，所以物以稀为贵，才被传得如此神乎其神。” 韩子楚道：“其实这香茶只有三株也就罢了，关键是采摘它十分困难，听说这三株茶树因是生长在云梦山顶峰的一处绝壁中，凡人根本难以攀缘而上，只有鸟兽才能到达，所以云梦仙人命弟子们驯养了许多灵鹤，每到茶叶采摘的日子，就会遣灵鹤飞上山顶用口衔来，可是灵鹤的嘴长而细，故每只灵鹤每次只能衔一枝茶叶来，因此若是想喝上一瓯茶，就得一只灵鹤来回飞上大半天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