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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修习剑术

    如此又过了数年,每一年雪山脚下的井阱道上,都有一老一少的身影行走其上,慢慢的山下的人都知道雪山之巅住着一师一徒二人,这师徒二人与世隔绝,身份隐秘,无人知晓他们的来历,都只觉得他二人是特立独行的怪人。这一年不知是楚国多少年,雪山上迎来了又一个冬天,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雾气弥漫,无休无止,整个雪山就如一位纯洁秀丽的仙女,永远安安静静地屹立在那儿。

    就在这朦胧雪雾中,两个人的身影飘忽不定,忽上忽下,如两团滚动的轻烟,乍分乍合,难分你我,却是袁野和贾无愧在练剑拆招。二人手中各自拿着一个木棍,将木棍当做了利剑,削刺砍扫,舞动轻快,已然瞧不清木棍形状,都化作了一团棍影,和着二人的身影融为一体。

    此时的袁野已非昔日孩童模样,数年时光已使他由一个稚嫩孩童长成了一个堂堂七尺的大男儿,这近二十年来他在贾无愧的严厉教导下,每日里读圣贤、明晓理、存真气、习轻功,当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既是如此专心修习,数年之间,他已习的内力高深、轻功独绝,就连剑术也颇有成就。贾无愧曾传授他半套天人合一的道家剑法,二人于无事之际,常自拆解过招。这套道家剑法总计三十六招,袁野虽只修习了前面的一十八招,可这一十八招已是变化无穷、不拘痕迹,正是依循了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宗旨。贾无愧自然剑法精纯,可袁野于招式转换之间却总是不能随心所欲。因而二人每每过招,袁野总是一败涂地。果然二人于云雾中拆招不久,贾无愧的木棍已抵住了袁野的咽喉,袁野不敢动弹,呆立不动。

    贾无愧收招而立,道:“我说过这套剑法变幻无穷,怎么你使出来时却总是不知变通?这一招‘庄周梦蝶’,你可以三剑依次刺出,也可以三剑合一而出,又或是三剑乍合又分,总是随机变化才是,又没谁规定三剑定要依次刺出,我方才出这招‘鹏徙万里’,剑如长虹,你三剑依次刺出,自然奈何不了我,但假若你三剑先合而后分,我长剑还能抵住你咽喉么?”

    袁野一想,果真如此,这一招“庄周梦蝶”虽是天人合一剑法中的一招,可这一招又含许多变化,或三招,或六招,或九招,自己每次习此招时,总是将各个剑招依次使出,怎么竟从想过将这些剑招融合于一起使出,假如方才将这三剑先合而后分地刺向师父,自然能轻而易举地化解师父这招“鹏徙万里”。

    贾无愧见袁野面露恍然大悟之色,不禁有气道:“每次我点拨你,你均是恍然大悟,可每次临到最后你总是,咳咳,你总是不知随机应变。”说着咳嗽两声,提起木棍道:“再来!”

    袁野道:“是。”提棍与贾无愧又拆解起来,二人木棍相交,时时发出嗤嗤声响,这两根木棍不过是两根枯柴,可二人体内柔和的真力灌注于木棍之上,竟使的两根枯柴犹如韧带,难以断折。二人一旦交上手,顷刻间已拆了百十招,只是二人出手极快,剑法上又依循道家轻柔灵动之规律,因而一招一势竟是难以分辨,唯见二人周身云雾翻腾滚动,如海上巨浪波涛一般,可见二人木棍上所蕴含的内力之强。

    如此拆解一炷香时间,二人身子闪动,倏忽分开,相距一尺,皆凝立不动,然贾无愧手中木棍又已抵住了袁野左胸心脏之处。他二人幸是练剑拆招,若此时乃是两个仇敌生死对决,那么袁野心脏必已被贾无愧棍上所注内力震碎了。

    贾无愧胸口起伏,脸如寒霜,喝道:“我叫你随机应变!随机应变你懂不懂?‘庄周梦蝶’这一招你是知道怎么变通了,可……咳咳,可‘人间事’这一招你怎么又非要一板一眼地使出来呢?我方才这一招本意是攻你头面,你若将横扫而出的这一剑化作逆游而上攻向我,我便奈何不了你,横扫乃是一招,逆游而上亦是一招,这两招看似不同,实则本无区别,你怎么,你怎么竟无法领会?”贾无愧说着一跺脚,已是十分生气,跟着咳嗽了数声。

    袁野低头不言,神色间也看不出喜怒哀乐,似雪山这般孤寂苦寒之地,本就最易消磨一个人的脾气,袁野数年清心寡欲,加之无父母陪在身边,他心智较寻常孩子成熟一些,因而数年下来,他脾气竟已修养的很好,而贾无愧暴躁易怒,发起无名火来如癫似狂,不但伤人更加伤己,十分吓人,袁野蒙他抚养长大,深知他的脾气,凡事皆顺着他,以免惹他动怒,此时贾无愧已有三分怒火,袁野自然不动声色。

    贾无愧咳嗽数声,恼怒地瞪着袁野,却见袁野始终无喜无怒,呆若木鸡,又道:“你读老庄,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理你该当比我清楚,所谓无为,并不是说我们这套剑法单一,也不是说我们这套剑法灵活多变,而是说对方出什么招,我们就出什么招来化解,以不变应万变,你懂么?你的症结是在你出招之际总是顾忌多多,总是想着用哪一招能打败我,可我出招之时就心无旁骛,我第一招使出来时,从不会想第二招怎么出,总是你出哪一招我便用哪一招来化解,这样你变招我就变招,你不变我就不变,这方是无为而无不为,你懂么?”

    袁野心想:“我熟读老庄,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理自然懂,只是这套剑法任意而为,本无迹可寻,而这一十八招剑法我方始习完,若说忽然就使的随心所欲那怎么可能?”又想:“师父问我懂不懂,我若说懂了,待会儿比剑再输了,师父必然说我不懂装懂,可要说不懂,师父定会骂我愚蠢,既是如此,我就说似懂非懂。”当即道:“弟子似懂非懂。”

    贾无愧道:“你就是笨,凡事都要我点透,你才能明白……”他说到这里,嗓子一阵奇痒,忍不住又咳嗽起来,袁野忙去厨房端了一碗热水给贾无愧润嗓子,贾无愧喝了几口,又道:“这个道理其实简单的很,临敌对战,总是情势多变,若一招一式约定俗成,对敌时难免要吃大亏,其实说透了,与人比拼便如两军交战,武功图谱就是那孙子兵法,真正的高手恰是那常胜将军,而常胜将军用兵之法总是灵活多变、变幻莫测,他们知道永远不会让敌人猜测到自己的用兵之法,那么方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便是技艺的最高境界,如若拿着本孙子兵法生搬硬套,不知变通,那样在战场上就只会吃亏,昔年那赵国名将赵奢之子赵括,不就是迟吃了这个大亏?习武亦是如此,纵然一本武功图谱所载武功玄妙高深,却也不能包罗万象,总是有破绽可寻,既有破绽可寻,便会让对方乘虚而入,因而不论修习任何武功,都要因情势变幻而灵活应变,否则一板一眼地学下去可能会成为高手,却绝不能成为武学高手,更不能成为武学奇才,这样说你懂了没有?”

    袁野点了点头道:“弟子略知一二,只是弟子蜗居雪山,从未与人真正交手过,所以并无临敌对战之经验。”

    贾无愧道:“所以呀,我便天天陪你练习,再来!”他一语未毕,忽地举棍朝袁野腋下刺去,袁野身子疾退,举棍而挡,二人又斗在了一起,但只过了片刻,袁野轻呼一声,身子向远处飘开,左手微颤,手背上挨了贾无愧一棍,已然一片青紫。

    贾无愧厉声喝道:“不对!再来!”说着向袁野扑来,袁野眼见师父来势汹汹,心想师父脾气又来了,自己可得小心,急忙闪身躲开,二人一前一后,在风雪云雾中飞奔,身法飘逸,如风中弱柳,似飞花轻絮,均好看之极,过了一顿饭功夫,袁野又哎呀一声叫,显然又已败在贾无愧手中,贾无愧随即叫道:“再来!”

    如此二人又再交手,袁野再败,二人又再重来,反反复复,过了良久,贾无愧胸口不断起伏,出气声越来越大,内力已是耗损严重,他整日酗酒,不知保养身子,数十年下来,身子早已大不如从前了。袁野眼见师父出棍比先前慢了,可剑法精妙,层出不穷,自己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向他,他皆能轻轻巧巧化解,这些剑法本小异而大同,自己一加揣摩,皆能明白,可自己却总是想不到这般出招。

    忽然贾无愧又一招使出,袁野不妨,手臂被贾无愧木棍击中,疼痛欲折,手中木棍也不禁脱手而落。贾无愧怒极,一时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长进的弟子,跟着并不收手,反倒不知疲累,欲加运气攻上。袁野兵器脱手,已是大吃一惊,加之手臂奇痛,难免有些慌张,眼见师父举棍又朝自己刺来,而疾风扑面,这一招竟蕴含极强内力,他一惊,急忙向后疾退,忽然脚下一空,身子已退出山崖外,跟着向陡坡中摔去,他疾退力道甚大,欲要稳住身子,哪里能够?而山道皆是寒冰,滑溜之极,袁野一摔下去,身不由己,当真如马不停蹄一般,咕咚咕咚,片刻间已滚落十余丈,好在遇到一块巨石,方才稳住身子,但已跌得昏天黑地,脸上、手上均被尖石划得鲜血流出,他呆了片刻,缓一缓神,方才慢慢站了起来,只觉周身筋骨皆痛,如跌散架了一般,心想:“还好我年轻,要是师父从上面跌下来,不跌得半死才怪。”抬头朝上一望,云封雾锁,师父和房子都瞧不见踪影了。

    “唉,师父暴躁心切,我只学了半卷剑法,他就想我能如他一般剑法高深,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天才,如何能日进千里?他一发起火来,出手没轻没重,还好这次我是跌下山道,要是下次,我就可能跌入屋后深渊、摔成rou泥。”袁野不禁叹了口气,犹觉手臂隐隐疼痛,提起来活动了一下,运动自如,还好没伤到骨头,又见左手背上一片青紫,脸上也觉几处疼痛,料来是擦伤了,虽是受伤不重,可也是伤痕累累,又想自己只学了半卷剑法,已然如此辛苦,要是学全整套,说不定会被师父打成残废,摇了摇头,呆了片刻,方才缓缓走上山崖,耳听咳嗽声声传入耳中,云雾里见师父单膝跪在冰地上,以手拄着木棍,身子缩成了一团,已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袁野快步走了过去,柔声道:“师父,您没事吧!”

    贾无愧咳嗽半晌,抬起头来,朝袁野怒目而视,喘息道:“我……我没事?我就要被你给气死了!就是个蠢猪也教上路了,你,咳咳,你,你连蠢猪都不如!”停了一歇,喘了几口气,又骂道:“这只是半卷剑法,你练起来就如此生硬,怎么教都教不好,要是全套都教你了,你还不,还不……咳咳……”

    袁野被贾无愧骂的惯了,时日一久,已然习以为常了,说道:“师父纵然生气,也要注意身子,天气寒冷,我扶您进屋吧。”伸手欲去扶贾无愧。

    贾无愧用力一推,将袁野推了开去,喝道:“你剑法练不好,我气也给你气死了,还要这破身子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依你目前的功夫,若是与人交手,你定会……定会死的惨不忍睹!方才我要不是,咳咳,要不是手下留情,你早已死了无数次了,这套剑法既从道家无为理论中独创出来的,你熟读道家典籍,怎会不懂?”说着又咳嗽数声。

    袁野呆立一旁,只是默然不语,贾无愧又骂了数句,怒气渐消,咳嗽声却不断,袁野担忧师父身子,柔声劝解道:“弟子愚昧,有负师父所托,还望师父息怒,不过时日还长,想来弟子只要勤加练习,该当有所进步。”说着将贾无愧扶了起来。

    “时日还长?你怎知时日还长?万一我忽然死了呢?”贾无愧说了这句,心中不禁暗想:“这两年来我胸口沉闷,如被大石堵住一般,连呼吸都觉困难,每每运气也觉疲累非常,上山下山中途都要休息一会,习武之人不该如此,唉,看来我是大限将至,已病入膏肓了。”跟着又恨恨地道:“你剑法学不好,我死了都不闭眼!”

    袁野道:“师父言重了,弟子定当勤学苦练,将这套剑法练成。”

    “光勤学苦练没用,要懂得剑法中的变幻,领会其中的奥妙。”

    “是。”袁野轻声答应,扶着贾无愧回到草屋榻上。

    贾无愧口干舌燥,胸口沉闷、嗓子痛痒,甚是难受,便叫袁野拿一坛酒给他喝,袁野皱眉道:“师父,这两年来您咳嗽日渐加剧,身子消瘦,想皆是过度饮酒之故,酒本是伤身之物,从此后您还是少饮些吧,而且您又非昔年年轻时候了,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身子总是不如从前,还是要懂得保养才是。”

    贾无愧冷笑一声,道:“去拿酒来!我不怕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是性情中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袁野知道劝说无用,当即只得将酒拿了给贾无愧,自己则去厨房做饭。他坐在火旁,脑海中依旧想着方才与贾无愧练剑的情形,闭上双眼,方才二人所出的每一招都在他脑海中闪现出来,他想到师父剑法高深,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化解自己凌厉的攻势,可师父一招一式又殊无特别之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自然,难道这当真是道家所说的大象无形而大巧若拙么?这套剑法并不是练熟练透,就定能随机应变,而是要领会其中的奥妙,就像师父说的,出招时随心所欲,出了第一招,不要去想第二招怎么出,而是对方出什么招,自己就用什么招来化解,以不变应万变。

    袁野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只觉这套天人合一的道家剑法实在深奥,还好自己熟知道家典籍,否则当真难以领会,忽又想,“师父并未读过《庄子》,连《道德经》也是一知半解,怎么他所习武功却均是从道家哲理中化生而出的?聚气乃是聚水道真气,以柔克刚,剑法也是天人合一的道家剑法,连传我的轻功也是翩若惊鸿的‘九天仙子功’,这当真奇怪了,师父的性子可与道家逍遥自在的主旨差远了,他如何能创出这些武功?嗯,这武功定不是他创的,而是他拜师学的的,原来我还有祖师。”

    二人吃过晚饭,袁野便即就寝,他纵然一时睡不着,也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酝酿瞌睡,甚至脑袋里可以什么都不想,他已不再是小时候了,如今的他除了每年一两次下山游玩,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年少好玩好动的时光已一不复返,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位垂暮之年的老人,性子沉稳、寡言少语,即便心中有什么喜怒哀乐,也无人来倾听分享,书中之人形形色色,他们的喜怒哀乐纵然跃然纸上,但这些虚无缥缈的人物也离得自己好远,他甚至连做梦也没梦到过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总觉得这个世间是孤独而安静的,安静到只有自己、师父和山下的那些人,而师父和自己说的那个乱世、那个高手如云的江湖,就像是史书中所描绘的环境那样,能够感受却一点也不真实,袁野甚至觉得习武并无用途,只不过是寂寞无聊,打发时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