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谄媚权阉 竟至于斯

    公元881年，唐中和元年6月，唐齐战争的核心战场——关中平原，此时显得有些安静。

    在关中十几万平方公里的战场上，唐齐双方总共有50余万大军在对峙。然而，一个月间，总共只爆发了两场小规模的冲突。6月上旬，唐廷的昭义节度使高浔，会同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联手夺回了长安东面的华州。中旬，长安城西面的兴平，邠宁节度副使朱玫被黄巢军击败，退守龙尾陂。双方一进一退，看似谁都没有吃亏。

    这难得的安静，得益于不久前的两场战役。

    三月，龙尾坡之战。唐军前线最高统帅，京城四面行营都统郑畋，与副都统泾原节度使程宗楚、行军司马朔方节度使唐弘夫一起，在龙尾坡大败黄巢军。此一役，巢军伤亡逾三万，几乎损失了齐帝国总兵力的十分之一。

    四月，郑畋携龙尾坡大捷之势，一举攻入长安。程宗楚、唐弘夫先后率大军进城。黄巢主动撤出长安。这时唐军表现出了极为糟糕的军纪，大肆劫掠百姓。黄巢趁机杀了一个回马枪。程宗楚、唐弘夫双双阵亡。唐军士兵由于抢劫太多，负重而走不动路，十之八九全被黄巢军杀死。长安得而复失。

    经此两役，唐齐两军短时间内都没有力气再发动大的进攻。而在核心战场的东南方，一个次要战场——邓州，即将爆发一场大战。

    大唐京西南面行营都监杨复光，召开了他的首次战前动员会。他的军队非常需要动员。因为在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他手下从可怜巴巴的七百人，迅速膨胀到8000人。超过九成的士卒，都是第一次在杨复光手下打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主帅，大部分人心里没数。而且，在当时的人看来，这位主帅还有点“另类”。

    唐军作战指挥，采用的是“战区制”，以京城长安为中心，将长安的某一个方向划为一个战区，委派一个“战区司令”全权负责。

    比如，杨复光的战时职务，就是“京西南面行营都监”。“京西南面”，明确表明了杨复光负责的战区范围。“行营”，战时动员起来的所有野战部队，统称为“行营”。“都监”，意思就是“都归他指挥”。所以杨复光的职务翻译成白话，大概就是“长安城西南面全体野战部队总指挥”。

    既然有京西南面的总指挥，自然就还有其他方面的。比如，义武节度使王处存，是“东南面行营招讨使”；邠宁节度使朱玫被任命为“京城西北面行营都统”；凤翔节度使郑畋，曾是“京西诸道行营都统”。不久之后李克用还会被任命为“东北面行营都统”……而在这些所有的都统、招讨使之上，还有一个“诸道行营兵马都统”。这是个类似于陆海空三军总司令的职务，天底下最大的军职。目前担任这个职务的，是淮南节度使高骈。

    细心的人可能会发现，以上所有这些统帅，几乎全部都是节度使。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杨复光。他既不是高骈、王处存、李克用那样的武人，也不是郑畋那样的文官。他只是一个宦官，他不可能成为节度使。然而他成功当上了一路统帅。

    唐代宦官不是没掌过兵权。安史之乱时，大宦官鱼朝恩就曾被唐肃宗任命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本朝的权阉田令孜，也曾被唐僖宗任命为“十军兼十二卫观军容使”，总领天下兵马。然而，这都是玩票性质。只有杨复光，是真正带兵打仗的统帅。只有杨复光，是靠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由地方监军，升为“京西南面行营都监”。

    “咱家要收复邓州。”杨复光直截了当的说：“然后是长安。”

    听到主帅这么说，堂下坐着的八个人，有七个都认为这不过是主帅唱的一句高调。只有一个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人知道，杨复光如此说，也如此做了。并且，他还成功了。

    “诸位及手下军士，大部分都是忠武人士。俗话说故土难离，出征在即，咱家知道你们舍不得。但既然要带你们走，咱家就不会跟你们藏着掖着。不会跟你们说，打下邓州就回师。那不是我杨某人的作风。我会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们，你们这八千人，要么收复长安，凯旋而归。要么，就死在收复长安的路上。”

    杨复光扫视一周，说：“有不愿意去的，现在就说。”

    看来到了表决心的时候了。张寻正琢磨着该如何说，第六军都指挥使鹿晏弘已经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末将愿随都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不复长安，誓不回还！”

    “好！鹿将军忠肝义胆，实在是三军表率！咱家敬你一杯！”杨复光举杯一饮而尽。

    “光图愿为杨公效死，不论天涯海角，誓死追随杨公！”王建第二个表态。

    “好，很好。光图的忠心我最知道。但是咱家要纠正你一点，你们是为大唐天子效死，而不是为我杨复光效死。咱家敬你。”说完杨复光又喝一杯。

    “晋晖愿尽微薄之力，助杨公收复长安，迎回天子，立不世之功！”

    “好好好，说得好，不仅要收复长安，还要迎回天子，重整朝纲。晋将军的眼光足够长远，老奴替远在西川的大家，敬你一杯！”

    “末将……”“末将……”韩建和李师泰竟然同时站了起来，撞话了。两个人尴尬的对视了一眼。

    “我……”“佐时……”两人竟然又撞了一次。韩建目视李师泰，这个“坐骑克星”身体还真是棒，几日间伤势就恢复的差不多了。韩建示意李师泰先坐下，让他先说。李师泰却像看不见似的。杨复光笑着说：“一个一个的说，佐时啊，你是第七军都指挥使，你先来。”

    韩建敛了敛衣襟，掩饰了方才的尴尬，说：“今贼势虽盛，勤王之师亦毕集京畿。只要上下同心同德，诸军戮力齐心，必能克复京师，回天再造。佐时愿追随杨公，至死不渝！”

    “佐时说得好！你是真正看清楚了当下的形势，难得！难得！咱家敬你！”杨复光四杯酒下肚，竟然面不改色。韩建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回轮到李师泰了。杨复光将目光投向他，想看看这员猛将会做何表态。

    “末将愿往！”李师泰只说了四个字。

    杨复光还等着听下文呢，没想到等了半天，也不见李师泰再言语，这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已经说完了。杨复光哈哈大笑，也像之前一样，敬了李师泰一杯。

    八都将说完了五个，还剩下张寻、庞从和张造没有发言。张造在八人中，资历和实力都是最末，故而并不急着发言。这会儿见庞从和张寻依然没有要说的意思，只好站了出来：“某本徐州一校尉，承蒙都监不弃，提拔我做都将。张造愿为都监效犬马之劳，即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好！张造啊，人不能自负，亦不可自轻。你是个人才，英雄当有用武之地！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咱家敬你一杯！”

    最后只剩下张寻和庞从。张寻示意庞从先说。庞从站了出来，言辞迟讷的说：“内侍知道我的，即便他们都跑了，最后留在内侍身边的，也一定是我庞从。我没什么好说的。”

    杨复光听完乐了，没有说话，只向庞从点了点头，亦敬了他一杯。庞从这话，在别人耳里或许有些过于自夸，听起来不怎么舒服。但是张寻知道，这都是大实话。当初在南阳，杨复光兵败走投无路，手下只剩不足700残兵，庞从依旧不离左右。

    最后终于到张寻了。他缓步出列，未张口先向杨复光鞠了一个长躬。其他人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所有目光都投向他，想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今巢贼势大，两京失陷，天子入蜀，万民涂炭。然天下诸道兵马都统高骈，拥兵十余万，却坐视淮南，不发一卒讨贼。诸道节度使顿兵关中，对神京已成合围之势，却逡巡不进，只是观望。这些人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哪怕是孩童也能知晓，不过是养寇邀功，以图割据而已。在他们心中，哪还有大唐天子？哪还有什么忠义？有的只是他们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纵观天下，这么多路统帅，只有我们的杨都监，不是为了给自己争军功，打地盘。只有我们的杨都监，才是真心实意的为大唐天子效力，想为唐廷收复失地。我是大唐的军人，拿着大唐的俸禄，然而我只有在杨都监的手下，才能真正的为大唐当兵，为大唐打仗。这是大唐的不幸，却是我张寻之幸，能够遇到杨公。是您，让我能够拥有作为一名大唐帝国军人的尊严，让我能为国当兵，而非为某个节度使效力，成为他们的私兵。是您，让我这兵，当得有意义。向您致敬！我们最为敬爱的杨都监！”

    这段话在旁人听来，简直rou麻之极，其余七个都帅都深感不齿。史官如果听见这段话，一定会在后面点评一句：“谄媚权阉，竟至于斯！”

    然而，听完这段话，杨复光竟然老泪纵横。

    杨复光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这是因灵魂共鸣而感动的泪，带着内心深处的执着忽然被人道破的战栗，以及终于被人所理解的释然，还有那“到底还是你懂我”的欢欣。也许，其中还有几分“相识满天下，知己有几人”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