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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章 往昔天命忠义劫

    风纪委员的袖章,配上漆黑皮制服和黑色军帽,对于这一副不像是文臣的打扮,荀彦深表感慨,却又不宜发作。坐在“风纪委员”总部的办公室里,就像坐在了冷宫中。此刻的荀彦,真有种自己就是被皇帝打入冷宫的妃子,而皇帝是苏特伦,那么皇后就是郭星。

    荀彦失宠,却还留着一官半职。“风纪委员”的工作倒不是那么麻烦,却失去与苏特伦直接见面的机会。他坐着寻思,暗黄色的烛火照不亮房中的暗角,更照不穿他内心的阴霾。他的脑海中,记忆的碎片在落寞间拼凑,无法忘却,记忆隐约,仿若梦中的前世之影。

    闭上眼,超脱了现实的空间。荀彦梦归往昔,乌云密布的天空宣告着落雨的讯息,一片苍凉死寂的城镇废墟,处处是烈火焚烧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火星味,焦黑的地面,烧成木屑的房屋,满是狼藉的街市,踏过一列列整齐森严军队,军人面无表情,兵刃上血迹斑斑。迎风飘扬的“曹”字大旗,树立在这座渺无生气的城市里,而荀彦无法控制自己,他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眼看着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低着头默默走到“那个人”的身后。

    那个身披红袍的长须男子,一脸的冷傲,身材不高大,但王者的霸气却层层外露。他在霸者的身后开口说话,语气中尽是寒意,凉飕飕的,略带惆怅。

    “主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质问的语气,好似被冰霜凝结,慑于霸气的威压,他不敢放大声,“为什么还要屠城?宛城的百姓,难道不是大汉的子民吗?主公是大汉的丞相,奉天子兴兵讨逆,为何要做出此等残暴不仁、天理难容之事?”

    “文若,你又在质疑我的决意吗?强者欺弱愚,以屠戮泄私愤,需要什么理由?为何你就不能像奉孝一样识趣呢?”霸者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一下,言语间对他的话完全提不上兴趣。

    满地的尸体是杀戮的痕迹,罪孽不会随着一把烈火而隐去。堆积如山的人头,触目惊心,城中已经没有活物了。霸者不以为然,轻笑着,一丝悚然约现。王者并不愿去计较蝼蚁们的死活,干凶残的事也早不是头一回了。当杀戮成为了习惯,谁也不能令其放下屠刀。

    “主公……上回徐州屠城尚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可这一次呢?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主公要匡扶汉室,就不能再做这种事了……您是大汉丞相,不是桀纣之君啊!”

    “是不是,与你何干?我就是屠城了,你想怎么样?”霸者没好气的回头瞪着他,直盯得他心神俱寒,“我是暴君?哼……这种事,我可不在乎……既然这里被我征服了,那要怎么处理这里,都是我的自由。你们这些读书人,整天就知道自命清高,我受够了……”

    “主公……”他一时语塞,心神凌乱。他自诩“正人君子”,有时确实清高了一点,但他无论如何都能分得清是非曲直,绝不能认同剥夺万千无辜生命的恶行。不管怎样,“屠城”都是不能原谅的罪恶,他所认可的主公,不应该是个将屠城害民视为儿戏的刽子手。

    “文若……”霸者突然正色,眼神忽泛神光,直视他,语气中带起一丝狐疑,“你是我的张良,是我的左膀右臂,可是,我想了解……你对我,真的忠心吗?”

    “我……”他明白主公多疑,他绝不敢支吾,便道,“主公是大汉的忠臣,我自然忠于主公。”

    “哦?大汉的忠臣?”霸者笑了,“看来,你的迂腐程度大大出于我的意料啊……大汉忠臣么?如果有一天,我不是了呢?”

    “这……不会的……主公早年只身行刺董贼,可见一片赤胆忠心……”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这种谎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信吧?”霸者先是声色俱厉,旋即仰天大笑,“哈哈哈……文若啊文若,难道你也和这片浑浊的苍天一样看不清形势了吗?人是会变的,因为人本身就是承载欲念和野心的容器,野心一旦膨胀,就像泛滥成灾的江水,你还不懂吗?这天下,到底是皇上打下的,还是我曹某人打下的?要我累死累活帮刘家做白工,收拾残破的山河,虽说可以名垂青史,但对我而言是划不来的呀。”

    眼前之人,不同凡人,他可是坚持“实用主义”的人,从不知行善积德修来世,只为满足填不满野心而南征北战,在霸者眼中,就连皇帝都只是他的一枚棋子。

    “主公……我……我不知孰去孰从……但是我……”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也于事无补。是他把主公心中名为“野心”的恶魔一手养大,那个恶魔会随着自身力量的壮大而慢慢积累,不断变强,到最后,谁也抵抗不了。

    下属若比主上强大,那下属必然不能被主上长久的驾驭,这样的道理,不需要别人来教。明明暗弱的君主,妄想控制鹰扬之臣,无异于痴人说梦。如今多少百姓,眼中只有碗里的米饭、身上的衣物,他们的心中可有大汉吗?既然都是被统治的蝼蚁,他们谁会在乎自己是被哪个姓的皇帝统治?无数次的思索人生,那些争权夺利的士大夫,真的就代表“正义”了吗?

    但是……他做人的原则,就是要光明磊落,他不能同流合污,绝对不能……主公若做一天的英雄,那他也就当一天的忠臣,但主公的心若完全被恶魔吞噬,成为篡逆的jian贼、噬血的暴君,那他就该从主公的身边消失,永远的消失……将来的某一天,一定会发生的悲剧,他存在的价值,若只是帮助恶魔残杀黎民,帮助jian臣倒行逆施,那他,宁可自己不曾存在过……

    渐渐模糊的世界,转入新的篇章,就像看电影一般,却又身临其境。那个人,他的一生,活得太累太艰辛,因为他坚持着太多的原则,太多的教条,可他,无怨无悔。

    “荀先生太不明智了,丞相是何许人?一旦握在手中的权力到达了极点,谁还能继续安稳下去?今若不取,他人自会先取,大汉已历四百年,如今天命所向,不篡才是大逆不道啊。”

    说话的是与他面对面饮酒的男子,如今的他已是满面沧桑,而坐在他对面的人看起来却十分年轻,而正是那个年轻人,其气场却压过他这位“长者”一头。

    “道理我都懂啊。”他唏嘘着,凄凉的哀叹,浊酒下肚,痛在心而难言,“权力会吞噬人心,我自知汉室已不可复兴,可我为何这么傻?偏偏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恶魔的身上……我不能要求他如何,我也没有资格……我早退居二线了,取而代之的,是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老了……我不再是丞相口中的‘吾之子房’,我不过是个不识天数的老顽固罢了……”

    野心伴随着权力的增长而加剧,权力在手,则身不由己,有些东西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本以为可以追随那个人,一并匡扶汉室,那时的自己实在天真都痴傻。曾几何时,主公不再相信道义,只相信牢牢握在手中的权力,但这就是无可抗拒的现实,他又能做什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权力越大心就越黑,但人心其实并不是白的,只是没有实力去黑化罢了。有了实力,自然要去做曾经不敢做的事,这就人的本质。”年轻人一双明眸,参透人心,仿若洞晓着天机,显得高深莫测,甚至有种阴森可怕的气味散发出来。

    “但他若不做,还有谁能做?平定天下之后,势必会引来改朝换代,我知道我的想法太过天真,可我却不后悔我曾天真过。”他的无奈,对饮间尽透言表。

    “那荀先生,为什么当初不追随仁德爱民的刘皇叔,而非要追随jian恶凶暴的曹丞相呢?”

    “别提了……那个大耳贼也不是好东西!你以为他是正人君子?你以为他真想匡扶社稷?沽名钓誉之辈,虽然比屠城嗜杀的魔鬼要好些,但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他骤然激动,表现得非常不屑,却又难免在意着些什么,“再说……当初劝丞相杀他之时,我献杀招可是比谁都积极,倒是那个郭奉孝极力劝阻。我当时只是看穿此人胸怀大志,迟早会割据一方,危害朝廷,可是,如今的大汉朝廷又在哪里呢?曾经的坚持,不过换得三个逆贼分别把持三个脱离皇上管制的伪政权,但是……‘逆贼’这个词,在乱世中,还有说服力吗?”

    “荀先生的内心很矛盾嘛。”年轻人倒是很轻松,听他说话就像个局外人一般,“你是明知自己的坚持的理想不可能实现,却还依然不肯面对现实。明知何为现实,何为天意,却又不能说服自己接受。连自己都战胜不了,无法解脱自己创造的苦海,这样的你,又算什么智者?留下身后美名,你自己能看见吗?”

    “那你的意思,是想和华歆等人一起助曹为虐,帮其谋朝篡位吗?仲达……我看错你了……”

    “你何时看错过?只是你在一味的自欺欺人罢了。你不是不知天命,而是不敢接受天命,仅此而已。”年轻人笑了,“有实力才能赚取天下,刘邦项羽不也夺了嬴政的江山吗?为什么天下之主一定要姓刘?再说,这汉室还需要篡吗?大汉的江山,早就不复存在了!”

    “是啊……不存在了……”他像是傻掉了一样,目光呆滞起来,仿佛仍活在虚幻中,不敢接受真正的现实。现实固然残酷,但不接受,就只能被现实的洪流推入死境。

    “嘛……我司马懿一向视荀先生为恩师,对个人来说,篡汉这种事,一点好处都没有,与其篡汉,还不如一点点的从内部把曹魏蚕食吃空。”年轻人冷笑着,面上带起阴险之色,“荀先生,我在这里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让这帮屠城害民的恶魔、谋朝篡位的jian贼不得好死的!就算汉朝不存在了,我也一定会让曹贼遭到报应。我不能保护汉室,但我至少会把我能做到的都做了……相信我……”

    “可是……我已经看不到这一天……”悠长的叹息,对于年轻人的承诺,他也不想了解能否实现,他的目光,停留在房间角落里,“主公”送来的那空荡荡食盒之上……他知道,他的价值早就被榨空了,他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到头来,他的理想敌不过天命,他的忠义,只换来了来自天命的劫难,他的一腔热血,只为魔鬼的野心作嫁,他,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