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
他们互望着，都在对方的眼眸里找寻到了自己的影像。赫克托渐渐展开双臂，卡蕾斯忒也在同时慢慢走向他，他们终于拥到彼此。 躺在他坚实的胸怀前，她能感受到他的体热——一种充满安全感的温暖，令她产生痴迷陶醉的依恋，又难耐内心痛苦的煎熬。她清楚这只是一个短暂的美梦，他终究不属于她的世界。 她推开他，向后退了两步。 “我要走了…”泪水失控般流淌下来，她用手掩住嘴，快步跑回四轮车上，飞似的朝圣山驶去。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于树林的一端，赫克托的脸上呈现出与她同等的悲伤。他轻声的自语： “卡蕾斯忒，你为什么是神的女儿…” 机会来了。臭名昭著的大盗贼奥托吕克斯即将嫁女，提坦的神祗们除维纳斯外没有谁愿意给予他祝福的神谕，因此当卡蕾斯忒到达科林斯，现身于强盗女儿的婚礼上时，奥托吕克斯当即感激涕泠。他表示要用丰厚的祭品答谢爱神，光付给卡蕾斯忒的酬劳就有五坛金银珠宝和二十头羊。 卡蕾斯忒谢绝了对她的报酬，她只是要奥托吕克斯帮她秘密地搞来一艘大船和十名精通格斗技术和航海知识的年轻男性奴隶，并为其配备好武器和足够的食物。 在一个夜色深沉的晚上，赫克托王子在卡蕾斯忒的带领下走出圣林，径直来到林外的海岸边。他换了崭新的衣服，戴上象征王权的宝石金冠，佩带好配剑，又斜披着卡蕾斯忒送他的红披风。英俊的外表下不失贵族的威严，是如此耀眼和挺拔。 他与卡蕾斯忒手挽着手。真的要与她分别时，他才体会到离开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变成异常困难的事，尤其是当她看到早就等在岸边的船时，不禁痛哭失声时。 他一把将她拥进怀中。 “卡蕾斯忒…”他低头将脸颊熨贴在她的秀发间，“我好想把你带回特洛伊去娶你为妻，假如你不是神的女儿的话…”他无法再说下去，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角滑落。 “…拜托，”她泣不成声：“请务必珍惜我为你医治好的身体…” 赫克托拥抱她的力度忽变得更紧，随后他放开她颤动不堪的身体，猛地转身，疾步走向登船的踏板。 卡蕾斯忒泪流满面的看他上了船。她没有再喊他，她知道他不会再回过头看她一眼，否则，再次面对她斑斑泪痕的脸时，他会害怕失去离开的勇气。 船开动了。王子立身于船头，面对寂静的大海，身背后是渐渐远去的克里特岛，以及站在岛屿上橄榄林外美丽善良的姑娘。他的一头褐发迎风飘摆着，庄重的红披风也在飒飒抖动。 当海面上已是空空如也之时，一声撕心裂肺的疾呼划过夜空： “赫克托——！” 林内的夜鸟仿佛也感受到卡蕾斯忒的凄惨无助，它们一惊而起，纷纷拍打着翅膀飞向远方。 她的身体坍塌下去，哭声更为悲哀凄切，而她的甜蜜短暂的初恋，也已经在这肆意滂沱的泪水中结束了… 以后的日子，卡蕾斯忒时常伫立在奥林帕斯的顶峰，面色哀怨而憔悴地朝着东边的远方久久望去。 战争的第十个年头… 面对特洛伊屡攻不下的局势，在赫拉的鼓动下，同样欲报“金苹果之仇”的智慧与战争女神雅典娜授予希腊人“木马计”。她教他们打造好一匹精美巨型木马当作礼物送给特洛伊国王和王后，以表示停战修好。为赢得海伦的欢心，帕里斯不顾赫克托的极力反对，命人把这庞然大物运进特洛伊城内。 夜深之时，藏身在空心马腹内的几百名希腊士兵一跃而出，打开了铜墙铁壁般易守难攻的城门，与守侯在城外的队伍一起杀入城内。于是，特洛伊的男人们被杀戮，妇女们惨遭强暴后伦为奴隶，这就是他们在城池沦陷后的共同命运。 消息在圣山众神当中传开后，卡蕾斯忒苦苦哀求赫米斯一番才获得放行。她赶到特洛伊城时，大屠杀象是结束了。到处是刺鼻又令她作呕的血腥，随地是堆弃的死尸，乍眼的红色血水，以及散发蒸腾热气的火光，整个特洛伊城已经变成恐怖的地狱，让置身其中的卡蕾斯忒感到一阵阵的眩晕、窒息。耳边传来痛失亲人的哭声，有老人的，也有小孩的，时而悲悲切切，时而放声号啕，听得这一向慈悲为怀的使者胆战心惊。 她一路跑下去，就在接近特洛伊王宫的地方，她看到一队还处于作战状态的希腊士兵。他们形成一个包围圈，将里面的敌人牢牢困住。激烈的角逐喊杀声此起彼伏，不断充斥卡蕾斯忒的耳膜，而在它们当中，她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 包围圈在逐渐缩小，里边的人明显招架不住了。 “住手——”卡蕾斯忒的厉喝清凛中微微有些发抖。 打斗都停下来，他们应声转头看，吃惊地认出她： “卡蕾斯忒使者！” 希腊士兵表现得十分顺从，他们向两边退去，为她让出一条路，她终于看清楚里面的人。果然是他，满身鲜血，体力衰竭，却依旧倔强地手握兵器，像一支迎风不肯倒下的旗帜。在他的脚下，是一些被杀死的希腊和特洛伊的士兵。 “赫克托…”她轻声地呼唤一下，激动得语音都走了形，眼泪与此同时也夺眶而出。她逐渐走向他。 看到她，他充满绝望的眼睛里再次闪起一丝光辉。他扔掉抵抗用的武器，瞬间拥她入怀。 希腊的士兵顿时慌作一团。 “放开她！” “你要对神的使者做什么！” 一些人纷纷大喊，还有的跃跃欲势，再次朝赫克托亮起长枪和矛。 他全然不顾这些，静静地搂抱住她的身体，对她温文尔语： “对不起，我没有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把你为我医治好的身体又弄伤了。” 卡蕾斯忒的手臂紧紧挽住他的腰，她不想再失去他，她总有种不祥的感觉，他所表现出热切思念的款款温情中，饱含更多的象是诀别时对她的不舍。 “不要再打杀下去！”她哭道：“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求你！我求你！” 此时的赫克托却是异常的冷静，他语气平缓，慢慢倾诉着： “我今天终于明白了，灭亡特洛伊是神的旨意，我再如何努力也是枉然。哥哥带着海伦乘船逃走了，而我选择留在城中孤军作战的理由，并不是要改变特洛伊被木马屠城的命运，而是在等你，卡蕾斯忒，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所以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还不能被杀死。” 卡蕾斯忒的悲泣变得更为哀恸：“我要救你离开这里，谁也别想再伤害到你！” 他只是轻轻托起她的脸，微笑着，端详着，充满了无限爱恋。 “你不能这么做。”他说：“你不可以因为我，作出违背奥林帕斯众神意志的事。能在最后的时刻与心爱的姑娘再见一面，我知足了。” “你说什么傻话！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她再次扑到他的胸膛前呜咽着：“我爱你，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 “卡蕾斯忒，你就是这么地善良，和那些自命不凡而玩弄人类的命运于股掌之间的神祗们不一样。即使回到特洛伊，我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思念你，思念我们两个的橄榄林。” 他忽而低了头，嘴唇接近到她的耳边： “就算是死了，我也会在来生等待着再见到你。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降生在哪里，赫克托的灵魂都会指引着那时的我再去希腊，在那里的某个角落里等待你。能答应我吗，卡蕾斯忒，你会有如今天一样再来人间的，是不是？” “赫克托——！” 卡蕾斯忒感到身体失去平衡，她被他强有力的双臂推开，她大声叫喊他的名字向后退去。泪水封住的视线里是他模糊的笑容，坚毅、自信，藐视着一个个凶相毕露的敌人。他举起了双手，向他们大吼： “动手吧！我不会在反抗了！” 士兵号叫着一拥而上… 卡蕾斯忒倒落尘埃，她只看到那些野兽们挤作一团，武器在不停地举起落下，红色的液体渐渐溢出，流淌在他们脚下。 她把脸放到地面上哭喊叫嚷起来。她认识到了作为神的女儿的悲哀与无奈，也更加痛恨自己的懦弱。她强迫自己止住悲鸣，然后抬起头看着野兽们还未结束的疯狂行为和不绝于耳的吼叫声。 卡蕾斯忒暗暗在心底发下誓言： “赫克托，我答应你，我会再到人间来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不会放弃，不会气馁地寻找到你。决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也决不会再和你分开，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 象牙瓷茶杯中的咖啡早已冷却，静止的液体表面浮起一层白色的凝脂。 “真是感人的爱情故事…卡蕾斯忒使者与赫克托王子彼此真心爱着对方，最终却没能在一起…” 克迪文被深深感染，他由衷地沉吟一声，正要赞扬卡蕾斯忒精彩的演说，却发现坐在对面的她垂了头，双肩微微颤动，似是在啜泣。 “卡蕾斯忒，你不要紧吧？” “对不起，失陪了！”往事历历在幕，她自知无法再抑制住倾泻爆发的情绪，她站起身掩面跑出餐馆。背后是克迪文的叫喊： “请等一下，卡蕾斯忒！喂！” 天在不知不觉间黑下去，雅典市区是一派灯火阑珊，街道上人来车往，川流不息。 她立在台阶旁边的小角落里，还在小声地哭着。当看到急匆匆冲出餐馆大门，几步赶来的克迪文时，她有些手脚无措，赶忙将头扭到另一边，有手拼命地揉眼睛。 “你的包落在餐桌上了。”他将白色的手提袋交给她。 “对不起，柯莱特先生。我这样小家子气的人，一定给您添麻烦了。” 他没说什么，将一张干净的面巾纸递到她近前，见她没有行动，就主动为她擦拭满脸的泪痕。动作温文有礼，没有任何暧昧的挑逗，很快地平息了她心中汹涌着的波涛。 “你真是个很特别的女孩，讲故事也会感动成这样，你一定是很善良，很热情的。看来我到希腊来的最大收获，就是能够与你结识，或许，这也会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收获。” 他慢声说，又细心地将她被泪水打湿的双手蘸干，随后牵住它们，再没有放开。 “柯莱特先生…” 卡蕾斯忒不想再逃避，她放开胆量去迎合他的目光。他正在凝视她，带着赫克托的笑容，含情脉脉的。 周围依旧是攒动的人群和忙碌的车辆，不过此时此刻这喧闹躁动的场景，似乎在他们两个的二人世界中，已随时间的静止而定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