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元兴寺妖怪

    “你们在吵些什么呢？”

    道昭大师圆寂了，撒脱尘世一切，无牵无挂，去那轮回之所，可他遗留之物，却不能如他一般潇洒。

    几个弟子争吵的便是师傅的身后事。

    “施主。”

    大概是道昭师傅遗留之际单独与我长谈的缘故吧，寺中的僧人对我的态度都十分恭敬。

    “施主，师傅曾留下遗言，嘱咐我等将其遗体火化。”

    “火葬啊，节约环保，挺好，你们吵什么呀？”我疑问道。

    “可我国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火葬的先例呀。”小和尚为难道，师傅的意愿和习俗的约束让他不知该如何取决。

    “依我愚见，师傅定然是临终之际遭心魔入侵，神智恍惚之间发了乱命，我等弟子久循师傅教导，要从治命，不可从乱命呀。”另一个小和尚摇头晃脑的说道，引来周围一群人附和。

    还真是‘愚见’呀，感情释迦摩尼和众多天竺震旦的高僧们选择火化都是受了邪魔扰乱说出的胡言乱语。我鄙视的斜视这个小和尚，心道你是怕师傅开了这个头后将来自己也不得不跟着一起‘尸骨无存’吧。

    当然了，不是所有的和尚都是一个心思，不少真心热衷教义敬爱师尊的和尚当即与之反驳，场面渐渐激烈，有演变成辩证大会的趋势，还有一些和尚捋着袖子，看样是准备如果口舌上无法说服对方，那就在rou体上让对方屈服。

    “不要闹了。”见场面渐渐控制不住，一位僧人大义凛然站出来制止了他们的胡闹，是昨日在法隆寺见过的智藏和尚。

    智藏自己也很纠结，佛教自传入日本以来已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这一百五十年来大家却一直在遵从本地的土葬习俗，作为前往唐国进修并师从大乘天的高材生道昭自然是对这种旧习陋习很难看惯，多次发布演说，主张废除土葬，恢复天竺佛国的火葬本习，但改革的阻力无疑是强大的，土生土长的日本僧人们早就接受习惯了入土为安的思想，对道昭的‘佛礼复兴’不甚感冒，直到道昭圆寂，火葬依然没有成功推行。

    “智藏老师，依您之间，我们应不应该遵照师傅遗命使用火葬呢？”一和尚问道。

    “对呀。”第二个和尚跳了出来：“智藏老师，请您说句公道话，究竟该用火葬还是土葬？”

    “大师兄、二师兄问的对呀，智藏老师，师傅圆寂，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众人矛头齐指智藏。

    “请智藏老师主持师傅后事！”

    “请智藏老师主持师傅后事！”

    群众的呼声震耳欲聋。

    “这个、我虽也是道昭师傅的弟子，但早已为外寺人了，由我主持定然不妥。”智藏推脱道，这种注定不讨好的事他怎么会干。

    群众的眼神唰唰的扫视着智藏，大有他不给个交代就要让他交代在这儿的架势。

    智藏额头细汗层出，心中怒骂自己这是得了什么失心疯来管这档子破事呀，回头瞪了道慈一眼，就是这个小贼秃害得他踩了一脚泥，回头一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一边想着措辞，吞吞吐吐的说道：“以我之见呢、我的看法呢……对了，还是让行基来主持吧。”

    “行基师兄？”众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齐齐一片赞声。

    “好，就决定是行基师兄了！”“没错，只有行基师兄才能当此大任！”“坚决拥护行基师兄！”“行基师兄，我们唯一的选择！”

    此起彼伏，呼声不断。

    旁边我看得这个汗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群和尚在密谋干一些不和谐的事儿呢。

    抓过身边一个小和尚，问道：“行基大师也是这座寺庙的吗？”

    “对呀，”小和尚诧异的看我道，“行基师兄是师傅的嫡传弟子，施主不知道？”

    说起来，行基好像是说过他是元兴寺的僧人，最近脑子里冒出的东西实在太多，记忆有点絮乱。

    “行基大师现在不在寺里吗？”我又问道。

    “行基师兄应诏陪伴太上王前往难波巡幸去了，今早已有其他师兄前往难波去告知师傅圆寂的消息了，行基师兄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样啊。”我放开那个小和尚，思量是不是应该等行基大师回来见上一面比较好。

    在元兴寺又住了一晚，第二天早起便听见屋外有两个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音。

    “知道吗，知道吗，大家知道吗？元兴寺的道昭法师死了哦。”

    “啊，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呀，明明几天前精神还那么健旺。”

    “那么，道昭法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死的呢？”

    “咦，难道不是因为吃东西吃太多撑坏肚子死去的吗？”

    “啊哈哈，又不是你这个吃货。”

    “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是被背叛了吧。”

    “是没有利用价值了吧。”

    “因为金钟已经找到了。”

    “不需要再用他的身体作遮掩了。”

    “神将离去了。”

    “寿命也随之终结了。”

    “真是可怜呀。”

    “被当成弃子了。”

    “知道吗？知道吗？大家都知道吗？”

    我闻声走出禅房，只见庭院树上栖息着两只野雉，一只毛色火红，一只毛色水蓝，方才的对话正是它们所说。

    “你们住口！”对面的本堂佛殿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

    我向本堂望去，本堂供奉的释迦如来木像竟然面容扭曲，貌似修罗，口吐人言，把正在殿里打扫的小和尚们吓得不轻。

    “不许侮辱道昭师傅！”佛像怒道，声音竟然是个清丽的女子。

    “哈哈，白莲，你被他封印了五十年，如今好不容易解开枷锁，怎么不思逃窜，反而为仇人说起好话来了？”

    野雉大笑，片顷后对那吓傻了的小和尚说：“你们供奉的这个佛像，乃是一棵百年老桧木精，日久成了妖怪，还不快快将她打碎，用咒火焚烧，否则将祸难天降呀。”

    小和尚呆呆愣愣，不知道这野雉说的是真是假，转头看了一眼怒极败坏的木像，心中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佛像怕小和尚被野雉蛊惑，亦随之说道：“树上二鸟，乃自在天妖魔所化，一名‘枫’，一名‘桔梗’，日后祸乱天下、屠戮信众、泯灭佛法之人便应在它的身上，尔速将其捕来，勿使逃脱。”

    二野雉见真名被道破，不再多作闲语，扇翅飞往远方。

    “有、有妖怪呀！”惊吓过度的小和尚终于反应过来，踉踉跄跄跌出屋外，找师兄弟们诉说这件邪门事去了。

    寺内大大小小的和尚们听闻了这件怪谈，各自咋舌。

    “看来寺里是真的闹了妖怪了。”

    “那只桧木精劳动师傅封印了五十年之久尚且不灭，只怕妖力非凡呀。”

    “怎么办才好？师傅已经不在了，行基师兄又还没回来，凭我们对付的了吗？”

    “一群懦夫！难道我堂堂元兴寺就没有一人能降伏此妖？”

    “叫什么，你行你上呀！”

    “不要吵架。等等，我想到了一人，或许他可以……”

    元兴寺，钟楼。

    道场法师在此处闭关已达六十年之久。

    大约一百二十年前的渟中倉太珠敷尊时期，尾张国阿育知郡的村落有这么一对夫妇，一直没有孩子。有一天天上突然掉下来了一个类似婴儿身材的鬼神，原来就是雷神。夫妇俩本来打算弄死雷神，因为据说杀了雷神可以长命百岁。暂时失去法力的雷神祈求两位夫妇手下留情，如果为他建造一条船让他平安回到天界，那么雷神将会保佑他们剩下一个健壮的婴孩。夫妇两个同意了，照着雷神的意思建了大船放了他回天界。果然不久之后，夫妇俩就得了一个儿子，孩子生下来就力大无穷，十岁就拥有王者般的神勇。后来据说附近元兴寺的钟楼总是闹鬼，有不少儿童都被鬼抓走吃掉了。于是力大无比的小朋友出动了！他自然不怕什么妖怪，抓住鬼的头发东拉西扯，连头皮带头发扯掉了好大一块儿。鬼仓皇的逃跑了，原来它本是元兴寺一个凶恶的男佣死后变成的鬼怪。

    这位小朋友便在元兴寺出了家，并成为了元兴寺的护钟人，法名‘道场’。之后过了数十年，道场法师的寿命将要终结，但道场却不愿就这样死去，于是得雷神传授了‘假死还生术’，虽然外表像普通人一样老化，但内理依然生机勃勃。但是这个秘术的缺憾就在于，一旦使用后就绝不能起身，否则前功尽弃，道场法师像活死人一样在钟楼里独守了六十年，直到今天……

    “师叔祖请救救我们吧！”

    众僧齐齐恳求。

    “能够帮助你们的不是我，”道场法师摇头，手指向人群中，“而是他！”

    众僧齐齐回望，只见那人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在一群秃驴当中是多么的显眼，多么的鹤立鸡群。

    “我？”我指向自己。

    这关我毛事啊？我就是过来凑个热闹罢了。

    “不作死就不会死呀。”发着不知名的感慨，我被群僧半强迫的架进了佛殿本堂。

    作为作死专业户，这种展开早已轻车熟路了。

    门被反锁上了，看来这件事不弄个清楚他们是不打算放我出去了。

    也罢，放宽心情，我观摩起正中祭祀的释迦如来本尊木像，不得不说，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这木像真不赖，那鼻子，那眼，就跟真的一样。

    好吧，其实我压根就不懂欣赏。

    转了几圈，没什么异常，就在我无聊的打哈欠的时候，佛像的眉宇间放射出白色的光芒，在佛堂上印出伞状的光晕。

    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一头白色母牛从佛像当中走了出来，径直走到我的面前，变成了一名身着法袍的女子。

    “阿弥陀佛。”女子向我致礼道，“贫尼名唤白莲，添为道昭法师弟子，在此修行已有数十载，今有一事欲求与尊驾，还请成全。”

    “有什么事儿，说吧。”我强作镇静道。

    “我随师傅学佛多年，遍阅群经，自持有几分功德，唯有《法华经》未曾学过，我有一种感觉，若是能听闻法华绝妙之音，必能得成正果，挣脱这鬼魅之躯。惜哉师傅已去，无人能为弟子讲经。今日有幸得见尊驾，万望尊驾能诵一遍《法华经》，以尝弟子心愿。”白莲意志诚恳的乞求道。

    她那双真挚的眼神，让我无法拒绝。

    如果是别的什么愿望的话或许难以做到，不过是这个的话，还好以前听良弁meimei说过，自己还记得一些。

    “如是我闻……我念过去世，无量无数劫，有佛人中尊，号日月灯明。世尊演说法，度无量众生。无数亿菩萨，令入佛智慧……”

    回想着与良弁meimei相遇的那一天，那度过的点点滴滴的时光，我毫无阻碍通达顺畅的将这七卷二十七品法华经尽数咏诵出来。

    天空聚起五彩祥云，大地涌出馥郁异香。

    白莲一念通贯的听我咏诵，每当我咏诵一句，口中就会吐出一段梵文的字符，闪耀着七色光芒，落在白莲手中的卷轴里。

    直到我将最后一品念完，白莲身上的污浊尽退，她那原本如同尸骨般惨白的头发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有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渐变的光闪夺目的魅力秀发。

    “多谢师傅成就弟子夙愿。”白莲向我拜谢。

    “你叫我师傅？”念完这二十七品法华经，我觉得自己的精神气也提升了不少。

    “师傅既然为弟子授业，自然是弟子的师傅。”白莲再次向我拜谢。

    “……”我张张嘴，不知所措。

    愣了些许，我问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得成正果了吗？”

    白莲的气质与方才简直是天壤之别。

    “多亏师傅成全，弟子现今已脱去魅魉之身，修得正果。”白莲无比欣喜，在此间被封印、修行数十载，如今终于一朝功成，成就自由之身了。

    “那接下来你要去哪里？极乐世界吗？”我问道。

    白莲闻言一顿，默然道：“如果是两天前，我定然是要去极乐世界的。但是听了师傅、道昭师傅的那一番话后，我又陷入了迷茫。”

    貌似我又把一个好孩子拖进坑里了。

    我劝慰道：“其实你不必在意……”

    “不过现在我已没有迷惘了。”白莲昂起首，眼神中充满着坚定的信念，“师傅既然为了渡化世人，甘受轮回之苦，我作为师傅的弟子，又岂能独自去极乐世界享福。昔日我不明道理，多次行凶杀人，罪孽深重，若非师傅教导，必然会在邪魔道上越陷越深。后来我幡然醒悟，修得正果，能有今日成就，皆仰师傅之德。师傅既然发下大宏愿，要救济世人，我自然要追随他而去。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白莲破除了迷惘，向我告别，投生六道轮回，追随师傅去也。虽然不知道她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但是她的意志和信念无疑是值得敬佩的。

    白莲又变回原来的白牛，趁着白光向天边飞去。看着她的背影，我想到了良弁meimei的那头名叫明莲的小牛。谁说动物就无灵慧，心存善念，即便是臭虫也可成佛。

    它们俩该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姐弟吧？不知为何，我冒出这么个想法。

    后来我向寺内僧人借阅了《元兴寺缘起》一书，书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

    丰御食炊屋姬尊欲建元兴寺以置释迦像。其地有大桧树阻其建程，帝欲伐之，锯之不断，砍之不入；复使伐之，铮然有声，血溅四处，工匠皆死。众人皆谓之有神，不敢相近。有一僧怪之，于大风雨夜宿于树下，闻众鬼向树贺喜，树神亦应之。一鬼曰：“帝若使人用稻梗绑之，悬挂墨绳，并诵以大菝契之词，将奈之何？”树神默然。明日，僧人以鬼语告之帝。帝依其说，复使人伐之，树随锯而断。有山鸟从树中飞出，径投南山，日夜悲鸣。帝哀之，复立神社，以祀桧树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