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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晨雾(下)

    “邵稹扰我商船,伤我从人,夺我财物,三兄意欲包庇么?”五公子冷冷道。

    萧云卿淡笑:“致之不过取回他的东西,何言抢夺?五郎希望致之回长风堂,爱才之切,我亦知晓。不过五郎莫忘了,当初致之在长风堂,是刺客门下,论理也该是我来出手。我等都曾受义兄恩泽,五郎莫逼人太甚,伤了和气才是。”他说话的声音温和,身后的侍卫却一字排开,居高临下,满弓待射,箭头都指向五公子的船。

    见到这般架势,五公子船上的人皆变色。

    五公子盯着他,神色阴晴不定,好一会,道:“既然三兄如此言语,弟岂敢不从。”

    萧云卿莞尔:“五郎最是明理。”

    五公子命从人返回,轻舟收帆摇橹。

    正掉头之时,五公子忽而向萧云卿一笑:“三兄许久不回洛阳,上月掌事还来问我,说西苑的几只豹子都肥了,是做豹汤好还是做裘衣好。”

    萧云卿唇边笑意凝住,额角隐隐爆了一下。

    “五郎不必费心,”他睨着五公子,“我过几日便回去。”

    五公子的脸上已经恢复悠然之色,道:“如此,弟恭候三兄回府。”说罢,他瞥了邵稹一眼,乘舟远去。

    船上伸出长板来,与小舟相连,邵稹三步并作两步,稳稳地落在甲板上。

    “稹郎!”宁儿欣喜地走上前去,却看到他臂上,心一沉,“你受伤了?”

    “小伤,无碍。”邵稹笑嘻嘻地说,将手里的包袱晃晃,“金子可都取回来了,你的首饰也在里面。”

    宁儿却看着他的手臂,凝固的血迹混着破布,显得狰狞。她脸色发白,相碰又不敢碰:“很疼吧?”

    “无事!”

    “怎会无事,那么多血……”宁儿着急道。

    “真的啊,很快就能好!”邵稹看她眼圈又开始发红,说着,动作夸张地跳两下,又挥挥拳,“你看,五公子若再来,我再跟他打一场也无碍!”

    宁儿破涕为笑,擦擦眼睛。

    邵稹低头看着她,忽然感到一阵满足。

    自己受了伤,有喜爱的女子为他着急,为他哭泣,这感觉……很奇妙,就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把心里塞得满满。

    忽然,他看到萧云卿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戏一般。

    邵稹横他一眼。

    “不识好歹。”萧云卿说,“我救了你的命。”

    “你带她来做什么?”邵稹走过去,不悦道。

    “看你啊。”

    邵稹拔刀。

    萧云卿叹口气,苦笑:“我敢不带么?她知道你去找五郎,不说话又不吃东西,我都看不下去。”说罢,他拍拍邵稹肩头,“她胆子也算大的,知道来救你少不得见些刀兵,她也还是来了。你莫老拿她当娇花护着,等你离了她,只怕受不得风雨。”

    邵稹怔了怔,道:“我未拿她当娇花,我拿她当表妹。”

    萧云卿嘴角抽了抽:“你就装吧。”

    返航的路顺风顺水,到了岸上,早有车马在等候。邵稹受伤,在宁儿恳切的注视下,萧云卿勉为其难,将名下饰金垂香的贵重马车让给了邵稹。

    “我里面的锦褥千钱一尺,让血污了要赔。”他说。

    邵稹白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坐了进去。

    到了馆舍里,萧云卿让人请了郎中来,给邵稹的伤清洗敷药。宁儿在旁边看着那皮肉开创的样子,只觉心悸悸的。

    邵稹见她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觉得好笑。

    “没什么好看的,歇息去吧。”他说。

    宁儿摇摇头,问他:“很疼么?”

    “疼啊。”邵稹龇牙咧嘴,道,“疼死了,小娘子快来扶一扶。”

    宁儿无奈地笑:“你莫乱动,扯了伤口就坏了。”

    郎中给邵稹清晰了伤口,拿出针线来,在火上烧了烧。

    宁儿见他将针尖对着邵稹的皮肉,吃一惊:“郎中做甚?”

    “将伤口缝起啊。”郎中说,“缝起来好得才快。”

    宁儿见他把针刺入邵稹的皮肤,吓得连忙转开头。用针来缝伤口,那该多么疼啊……她忍住不去看,却瞥向邵稹的脸。

    他半躺在榻上,神色平和,好像郎中缝的是一块与他无关的布。但是,宁儿能发现,他的眉头时不时微微蹙一下,额角有些细细的汗光。

    宁儿忽然觉得有些心疼,邵稹外表看着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难不倒他,但其实他也是个人,有时不过是强撑……宁儿伸出手,隔着袖子,轻轻握住他右手的手腕。

    邵稹一讶,目光投来。

    宁儿有些羞涩,却没有松开。

    邵稹微笑,手一转,反握住的手腕。

    手心的温暖透过衣料,心中似吹起和风,针线穿刺的疼痛也变得无足轻重。

    邵稹忽然觉得,他们就算无缘走到一处,这样静静相守,也胜过红尘万丈。

    拿回了金子,邵稹本来想快点上路去长安。可是他带了伤,宁儿想等他的伤好了再走。

    邵稹觉得这伤没什么大碍,跟宁儿讨论一番,二人各退一步,休养三日再走。

    萧云卿听他们这么说,也留了下来。

    “这么快走做什么,洛阳还有人等着跟我拼命。”他懒洋洋地摸着玳瑁的头,玳瑁全力对付着一条美味的河鱼,吃得不亦乐乎。

    “你为何非要回去?”邵稹问。

    “不回去不行。”萧云卿叹口气,“我的绿珠、沉香、含烟和珊瑚还在五郎手上。”

    邵稹瘪瘪嘴。

    “都是女子的名字呢。”宁儿小声说。

    “哪来的女子,全是豹子。”邵稹冷哼。

    三日不快不慢,邵稹在客舍里养伤,宁儿也不曾出门,一心一意地将捎给舅父的信写好。五封信,由萧云卿交给不同的商旅,以防万一。内容差不多的言语,宁儿写得又多又长,还力求字迹端正,整整写了两日。

    邵稹在一边看着都觉得累得很。

    “舅父会收到吧?”宁儿把信交给萧云卿时,企盼地问。

    “当然会收到。”萧云卿自信满满,“我是何人。”

    “贼人。”邵稹插嘴。

    萧云卿白他一眼,将两张新做好的过所给他。

    邵稹打开来看了看,他和宁儿都成了益州一个小县邑里的人,仍是表兄送表妹去长安投奔亲戚。

    “过所上写的亲戚,去年已经举家迁走。你说盘缠用光,要在长安赚盘缠,留上三个月不成问题。”萧云卿道,说着,眨眨眼,“若觉得待不下去,还是来洛阳吧。有我和五郎在,包你每日都不无聊。”

    “勿同我提他。”邵稹没好气,将过所收好。

    “你去到长安,要做什么?”萧云卿问。

    邵稹道:“我还要逗留些时日,不能坐吃山空,得找个活干。”

    萧云卿眼睛一亮:“我有几个长安客人,找我解决仇家,你……”

    还未说完,邵稹打断:“我如今带着宁儿,怎好去惹那些是非。”

    “那你要做什么?”

    邵稹摸着下巴:“也许哪个大户有意给孩童启蒙武学……”

    萧云卿鄙视地看他:“居家童男,你嫁给宁儿算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宁儿与玳瑁玩得开心,眼睛弯弯的,双眸清亮。

    邵稹望向那边,眼底也染上些笑意。

    “致之,”萧云卿对他低声道,“你去到长安,租一处宅子,像正经闺秀一样将宁儿养在里面。”

    “嗯?”邵稹有些诧异。

    萧云卿意味深长:“长安浮浪子弟多,若出来个比你还会哄人的,宁儿说不定就跑了。”

    邵稹作势就打,萧云卿笑着走了开去。

    分别在即,宁儿对萧云卿的玳瑁有些恋恋不舍。玳瑁这几日与她处惯了,似乎也知道宁儿要走,在她怀里“喵喵”叫。直到萧云卿承诺将来玳瑁生了崽,就送给宁儿一只,她才满心喜悦地放开。

    “今日别过,不知何日再见?”城外分别时,萧云卿折了两支杨柳,一支给宁儿,一支给邵稹。

    “相见有何难,”邵稹弯弯唇,“贼行的人还少得了去长安?”

    萧云卿笑骂:“你说个正经话会死么!”

    二人都不爱罗嗦,别过之后,分道扬镳。

    往长安的人不少,路上烟尘不断。邵稹仍驾车,宁儿却记挂着他的伤,不愿自己在车厢里舒服,撩开前面的帷帐,坐出来。

    邵稹在商州买了些衣物,还给宁儿买了一顶羃离。

    她戴着羃离,柔软的轻纱在风中轻轻漾动,惹得不少人回头张望。

    “坐回去吧。”邵稹说,“我的伤无碍了。”

    宁儿摇头:“我不累,陪你坐坐。”

    邵稹微笑,没有坚持,唇边却扬起微笑。风和日丽,美人在侧。他望着前方,长安还在天的那一头。可他却忽而希望,这路还可以再长一些,如果永远也走不完,他也不会有丝毫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