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梁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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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间厢房,不仅地方偏僻,也并不宽敞。 宁儿在门口望了望,里面只有一张榻,一张案和一面简陋的屏风。 “……”她窘迫地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邵稹却神色自若,拎着大包小包入内,放在案上。 “算得不错了。”他说,“将就一夜无妨。” 宁儿望着他:“可……你我不可共处一室。” 邵稹看看她:“为何?” “男女有别。” 邵稹不以为然:“在山上你也曾与我共处一室,那时怎不说?” 宁儿脸红:“那时是那时,你不是搬来了许多壁障?” “此间有屏风。”邵稹指指墙角。 “屏风不一样!”宁儿又羞又急,瞪着他,眼睛微微发红。 邵稹笑起来。 “你读过什么书?”他在席上坐下来,“女诫?” 宁儿狐疑地看他:“嗯。” “女诫是谁写的?” “班昭。” “你知道班昭是谁么?” 宁儿愣了愣:“班昭……嗯,就是班昭呀,班固的妹妹。” 邵稹唇角勾起,叹口气:“你果然都不知道。” “呃?” “班昭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上当时一个辞赋了得的才俊,不顾家中反对与才俊私奔,过没多久,她喜新厌旧,将才俊弃了回家。彼时她名节已损,家中正发愁,恰好皇帝要与匈奴和亲,班昭便去了和亲,在匈奴过了几年,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她兄长班固去攻打匈奴,将她接回。皇帝大行封赏,将班昭赐婚与曹世叔,二人恩爱到老。” 宁儿:“……” 她眼睛发直:“这样么?” “当然是这样。”邵稹扬眉,认真地说,“她嫁给曹世叔之后过得舒服,却怕别人指摘妇德,就作‘女诫’来掩人耳目。这书就是专给你这般小女子看的,好让尔等乖乖待在家里,知道么?” 宁儿觉得有地方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话说回来,女诫里也不曾说什么男女不得同房。而且你看,班固救了班昭,世上最可靠的还是亲戚。” “你又不是我亲戚。” “怎么不是,我是你表兄。” “那是……” “嗯?”邵稹脸色一整,警告地看她。 宁儿咬咬唇,决定死守:“反正……反正你我不能在一室过夜!” 邵稹看眼圈瞪得泛红,开心地笑起来。 宁儿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又被他耍了,眉头一拧,正要说话,却见他起身朝自己走来。 他动作很快,宁儿吓一跳,忙防备地后退,背脊贴到了墙上。 但邵稹却没有太近前,只微微低头:“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吃食,你自己歇息,门闩好。” 声音低低地掠过耳畔。 宁儿眨眨眼睛。 “知道么?”邵稹问。 宁儿望着那墨水浸润一般的双眸,有一瞬的愣怔,不由得点点头。 “乖。”邵稹唇角弯起,悠然而去。 暮色浓重,太阳只剩下一点点,金光渐渐隐没,将半天的云彩染作紫色。 邵稹路上吃了好些糗粮,此时并不饿。 他习惯落脚前将四周打探清楚,吩咐店主人弄些吃食之后,走出客舍外。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冒出来,犹如雾气,将视野笼上薄薄的一层。 邵稹四下里看了一遍,并无异样之处。 街角有一位老丈赶在天黑前兜售李子,邵稹看那些果子色泽漂亮,走过去问价。正当他弯腰挑选的时候,忽然,他觉得背后有什么在盯着自己看,本能地猛回头。 街道空荡荡的,只有一阵薄薄的烟气,在昏紫的暮色中飘荡。 错觉么? 邵稹狐疑地观望了一会,不再逗留,付了钱走人。 宁儿在屋子里收拾了物什,看到邵稹买了许多李子回来,眼睛一亮。 邵稹见她不住地瞟,将李子都给她:“现在不可多吃,须得先用膳。” 宁儿忙点头,喜滋滋地接过来。 客舍的堂上摆了几处案席,便是用膳之处。邵稹的宁儿去到,只见已经坐了好些人。 膳食都是些寻常菜色,二人在路上走了一天,胃口却不差。 “……这世道,行路也难啊!”邻近一席的人叹道,“我听闻,又有商旅被山贼劫了道,血本无归。” “公台说的是剑南的山贼吧?” 这些敏感的字眼入耳,宁儿怔了怔,停住筷子。 “正是。”只听那人道。 “听说那些山贼凶悍得很呢,不少北上的商旅行人,宁可绕远道也不肯走那边了。” “他们猖狂不得许久。”一位老者道,“朝廷如今平定了突厥,分神收拾匪患是迟早……” 宁儿听着这些话,几乎大气不敢出,不禁看向邵稹。 邵稹却神色平静地喝汤,似充耳未闻。 “稹郎,他们说朝廷会去剿匪,是真的么?”回到厢房,宁儿忍不住,小声问道。 “嗯?”邵稹拿起一个刚洗好的李子,咬一口,“你怕?” “不是我,是你。”宁儿狐疑地看他,“你不怕么?” “有甚好怕。”邵稹道:“朝廷剿匪,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这些人过惯了贼匪的日子,下了山却不知何去何从。我当初落草,也不过权宜之计,名氏出身都是假的,就算有人要缉拿,也捉不到我,除非……”他的声音拖长,看向宁儿。 宁儿一怔:“嗯?” “你去告密。” 宁儿忙道:“我不会告密!” “嘘!”邵稹瞪眼。 宁儿忙捂住嘴巴。仔细听了一会,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再看向邵稹,他似笑非笑,宁儿忽而明白自己又遭了戏弄。 邵稹迎着宁儿瞪来的目光,神色自若。 “宁儿,”他拿起另一只李子,饶有兴趣地问,“你觉得山贼是坏人么?” 宁儿点点头:“是。山贼劫人钱财,就算不伤人命,也是作恶。” “那我呢?” “你……”宁儿想了想,摇摇头:“你不是。” “为何?” “你帮了我。” 邵稹不以为然:“我说过了,帮你是还债。依你所言,我今日帮了你,是好人,若我明日又将你丢在路上,我明日便是坏人了吧。” 宁儿被他堵得有些答不上,片刻,只好说:“嗯……就算你不是好人,也不像他们那么坏。” 邵稹看着她,却觉得更加郁闷。 一口咬定他是好人,有这么难么……他觉得嘴里的李子越吃越酸,索性把手里剩下的半个扔出窗去。 邵稹伸个懒腰,起身,到角落里取了一张席子,又抱起一卷铺盖,走出去。 “你做什么?”宁儿诧异地问。 “睡觉啊,时辰不早了。”邵稹道。 宁儿的脸倏而通红,看着他把席子铺在门前的地上,再把褥子放在上面。 隔壁厢房的人正在开门,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宁儿觉得不好意思,小声道:“你夜里就睡外面?” “嗯?”邵稹笑意暧昧,“我该睡里面?” 宁儿连忙摇头。 邵稹知道宁儿又犯了无事纠结的毛病,无奈地把她轻轻往门里一推,把门关上:“夜里你若是要出门,可要看着些,门前躺了人。” 宁儿应了一声,依言闩门,咬着唇走到里面,可没多久,她又走了回来。 “稹郎。”她挨着门坐下,轻声道。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邵稹的声音:“嗯?” “我方才说错了,你是个好人。” 邵稹愣了愣,为这个迟到的认可感到哭笑不得,心中却有些微的温暖。片刻,只听宁儿继续道:“就像我真正的表兄一样。” 邵稹:“……” “为何是表兄?”他问。 “我舅父家的表兄。”宁儿语气欢快,“你见过他么?他也是很好的人,也去过成都。” 邵稹沉默片刻,道,“没见过。”说罢,轻轻吸一口气,又道,“明日还要早起,快去歇息吧。” 宁儿应一声,乖乖地吹了灯台,宽了外衣,躺到榻上去。 她闭上眼睛,黑漆漆的,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门上闩着门栓,门外躺着邵稹,宁儿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就像许久以前在成都的家里一样。 父亲说得对,邵司马家的都是好人呢。她心里说着,渐渐入梦,唇边弯着一抹浅笑。 第二日,宁儿起来得很早,可当她打开房门,却见邵稹已经不见,只有铺盖卷得整齐,放在一旁。 “起来了?”邵稹从廊的另一头走过来,看上去精神充沛。 宁儿应一声,揉揉眼睛:“怎么起这么早?” “你不知道么?”邵稹一边拿起铺盖一边问。 “知道什么?” 邵稹眨眨眼:“每位卯时起身的客人,客舍里都会送一碗肉糜粥。” 宁儿心一动,望着他。 邵稹也看她,目光真诚。 “你……你又讹人!”宁儿清醒过来。 邵稹哈哈大笑:“快去洗漱,用过早膳就要上路。”说罢,步履轻快地从宁儿身旁走过,自顾收拾物什。 二人启程的时候,阳光还没有冲散晨雾。 晨风柔和,邵稹驾车出了城,一路顺当。 东西通行的道路,邵稹走过了两三回,还算熟悉。出了利州地界,他便直奔梁州。 一路走了三四日,却并不沉闷。邵稹给宁儿讲解风土趣事,指点名山,宁儿闻所未闻,兴致勃勃。 “可惜要赶路,我前些年曾经从洛阳一路游览到剑南,好玩得很。”邵稹望着大道旁葱郁的景色,似在回味。 宁儿羡慕不已:“你一个人走么?” 邵稹淡笑:“有时是,有时不是。” 宁儿好奇,还想再问,邵稹指着前方:“看,梁州府到了。” 宁儿望去,只见大路前方,成行的柳树枝叶如瀑,一道巍峨的城墙横亘尽头。 邵稹回头,冲她一笑:“梁州可是一方名城,我带你去住最漂亮的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