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唇齿之戏在线阅读 - 57.薪火

57.薪火

    蓼风轩曲艺社的封箱演出,从上个世纪一直持续到现在,风风雨雨几十年,已经成了雷打不动的传统。

    从当年一百来个座儿的小戏院子,到如今成千上万人的体育馆,这其中少不了每一代人的努力,世世代代,始终不曾辜负这份血脉相承的责任。

    自从冬凝园和夏清园各自红火了以后,两拨人马就很少再有同台演出的机会了。因此这一次,大概也是一年到了头,整个曲艺社难得的齐聚一堂。

    几代角儿同台的机会可并不常有,因而每逢这种时候,观众的排场也格外地大。

    前几排vvip的座位全都是预留好的,曲艺界名家、娱乐圈明星、文化部门领导、还有各路赞助商和金主,来看演出的大咖不少。

    晏朝和王晖坐在第一排,一会儿的功夫就碰上了不少熟人,少不得一阵寒暄客套。众人都惊讶于日理万机的寰宇传媒董事长竟然也有心思来听曲艺,想来也是因为寰宇卫视和蓼风轩合作的《第二角色》,意外地获得了巨大成功的缘故。

    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清楚,今年的蓼风轩比往日的排面儿又大了不少,基本上都是周辰瑜的功劳。

    曾经因为受到网络传言的洗脑,对这位传说中的“花瓶捧哏”印象不怎么好的人,这一次也不由得想要留神观察,周辰瑜的业务水平到底怎么样。

    毕竟是曲艺社的演出,除了最受欢迎的相声以外,其他曲艺都会有展示的机会,按照蓼风轩的一贯传统,开场不出意料地是各色戏曲的串烧。

    尽管蓼风轩的戏曲行业如今已经没落,开不了很大的专场了,但戏曲演员们依旧兢兢业业,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是有板有眼,形神俱佳。

    晏朝不由得想起那天夜里谈心的时候,周辰瑜对他说起的师爷的执念。想来蓼风轩过了这么久,仍然不肯放弃戏曲,这其中很大程度的原因便是由于周寅春老班主的坚持。

    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有生之年,还能否有机会再看到蓼风轩的戏曲重新焕发生机。

    一段儿戏曲串烧唱完以后,便是今天晚上的第一出相声了。

    能上这样的大场合说相声的,自然是已经成了角儿的,数来数去,无非是卯字辈的几对,辰字辈的几对。

    曲艺表演通常很重视出场顺序,而他们一贯是按照辈分往下排,身份越重要的越排在后面。

    放在五六年前,贺辰烽和周辰瑜还没红,是没机会在封箱演出这样的大场合上台的。后来成了角儿,两人的辈分和年龄也都是最小的,因此每年的几出相声里,他们俩都是第一出登场。

    封箱演出没有提前公布的节目单,就在大家都翘首以盼,想要看看今年两位大红大紫的角儿英姿勃发的势头时,主持人嘴里念的却不是他们俩的名字——

    “下面请欣赏相声《买卖论》,表演者关辰枫、江辰池。”

    随着两位青葱少年穿着一身大褂儿,从后台款款而来,台下在愣怔了一秒钟后,瞬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蓼风轩的封箱演出,基本上可以作为演员是否成了角儿的验证。而他们俩今年能够在这样的场合上台说相声,无异于得到了来自组织内部的认可。

    贺辰烽和周辰瑜红的那年,都是二十郎当岁,已经是蓼风轩成名最早的一对了,而谁能想到,关辰枫和江辰池今年才分别不过十七和二十。

    当真是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晏朝想起周辰瑜告诉他,当初冬凝园对于给“辰”字这件事意见极大,最终还是周卯钦一意孤行地收了两个小孩儿。如今他们初出茅庐,也算是闯出了一番小天地。

    外人看得见的是他们自身的努力和进步,看不见的却是师父周卯钦毫无保留的支持,以及师兄周辰瑜不遗余力的提携。

    但无论如何,晏朝由衷地替他们感到高兴。

    两人第一次登上封箱的舞台,一出《买卖论》显然也经过了多次排练,说得很不错,赢得了台下的叫好声一片,想来今晚的演出过后,又能获得一波更大的关注了。

    他们二人说完后,是一段琴书表演的选段,再之后又是相声。

    大家伙儿都想着,这回总该轮到贺辰烽和周辰瑜了,没想到报幕员再一报,居然直接跳到了冬凝园儿的两位师兄。

    台下的观众面面相觑,这意思难道是说,直接用关辰枫和江辰池顶替了夏清园的另外两位角儿?

    但蓼风轩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做出这样的决定,众人再仔细一琢磨,逐渐得出了一个合理的推断——

    谁都知道贺辰烽和周辰瑜正在为春晚没日没夜地做准备,他们是第一次受到邀请,不比老一辈儿的有经验,大约是要专心搞创作,没法再分神来准备封箱演出,因此今晚就不出席了。

    而台下来看封箱演出的观众,很大一部分都是冲着贺辰烽和周辰瑜来的,得出这个推断后,观众席不由得发出了一阵失落的叹气声,连叫好声都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这就使得台上正说相声的魏辰轩和他搭档显得有些尴尬,肉眼可见地连节奏都加快了不少,最后才说了二十分钟就匆匆下台了。

    主持人再次出场报幕:“下面请欣赏苏州评弹《白蛇传》选段,表演者:贺辰烽。”

    台下又愣了一阵后,这才爆发出一阵惊喜的掌声。

    果然,两位角儿还是心系着座儿的,只是这回不说相声了,偶尔换换口味,展示一下其他才艺。

    比如苏州评弹,是一种以三弦、琵琶为伴奏,由演员自弹自唱,叙说故事的说唱曲艺。

    此时贺辰烽手里抱着一把三弦儿,一个人坐在舞台中央,却已然是一身说书先生的范儿。唱段流畅婉转,情节引人入胜,没表演多久,就引得台下叫好声一片。

    不得不说,蓼风轩的诸位角儿,个个儿都是多才多艺。

    但贺辰烽表演苏州评弹,当然不是为了单纯地展示才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对除了相声之外的其他曲艺形式的一种带动。

    毕竟他本人的知名度放在这里,在他的表演过后,必然就会有很多粉丝和观众去了解、关注苏州评弹这门曲艺,也算是对传统曲艺的传承尽到了微薄之力。

    无论是当下热门的相声、戏曲,还是相对冷门的弹词、鼓曲,说到底都要靠“人”的推广与传承,需要演员与观众的共同努力。

    贺辰烽的一段苏州评弹表演结束后,场内仿佛还回荡着三弦悠扬的曲调,余音袅袅。

    演出到了这里,贺辰烽既然都出场了,周辰瑜必然也是要表演才艺的。

    晏朝不知道周辰瑜是不是还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隐藏才艺,但是他打心眼儿里希望周辰瑜能再唱一出京剧。

    周辰瑜上一次唱京剧,还是在夏清园儿的专场上,据说隔了十年之久,他还特意强调了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晏朝先前一直以为对于周辰瑜而言,他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也从来都拿捏不准,自己在周辰瑜心中到底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

    但是既然他这么说,晏朝便信了。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促膝长谈的夜晚,他告诉周辰瑜,希望他不要放弃对乾旦的传承。

    如果真的如周辰瑜所说,自己于他而言是知音……那么这一次,他会愿意再开一次腔吗?

    晏朝心不在焉地坐在台下,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台上卯字辈的四位先生已经说完了两出相声。

    在台下的一阵阵掌声中,晏朝这才意识到,周辰瑜到现在还没有出场。

    今晚的相声类演出已经结束了,这意思就是说,周辰瑜今晚要攒底儿?

    可是即便他是要唱戏,无论是辈分还是咖位,再怎么说,他一个人都不可能压过他的师父和师伯。

    台下正一片疑惑地等待着主持人的报幕,没想到这一回,压根儿就没有主持人报幕,攒底儿的角儿已经自己出场了。

    待看清来人时,台下一瞬间鸦雀无声——

    只见那个俊俏挺拔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缓缓走到了舞台中央。

    自从老搭档去世后,十多年不曾正式登台表演过的周寅春老班主,竟然出现在了今天的封箱演出上。

    祖孙二人分别穿着纯黑和深灰色的布质大褂儿,没有半点儿花纹和装饰,朴实无华,却也因此显得庄重无比。

    年轻人丰神如玉,老班主精神矍铄,举手投足之间,是一脉相承的风骨与气韵。

    观众席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一般,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周辰瑜扶着周寅春老班主走到台前,为他调试好话筒。

    老班主手撑在捧哏的一方小桌儿上,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一个个儿地给徒子徒孙们量活儿的模样。

    老爷子看着台下,露出了一个惯常的慈眉善目的笑容:“蓼风轩能有今天这样薪火相传的场面儿,全得仰仗在座的各位。”

    在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他指了指身旁的周辰瑜:“辰字辈儿的这些个小孩儿来的时候,我都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不比他们师父操心得多。但惟独这一个,是我手把手带到大的。”

    周辰瑜转头看向他,笑道:“是,您手把手把我打到大的。”

    周寅春说:“可不是,你小子欠揍么,我不敲打你,哪儿有你的今天。”

    周辰瑜乖巧地笑道:“师爷教训得是。”

    说着,他又面向台下道:“在座的可能不知道,我说相声是半路出家,其实我打小儿学的是唱戏。”

    听到他的这句话,台下的晏朝不由得一怔。

    别人或许不了解,但晏朝知道,小时候学戏的那一段经历,是周辰瑜久久不曾解开的心结,他没想到周辰瑜这次居然会这么坦率地主动提出这个话题。

    就听周辰瑜接着说:“可我小时候犯浑,不肯好好学,总惹我师爷生气,后来还把自个儿的嗓子耽搁了好几年。”

    周寅春说:“何止是好几年,你分明到今儿才舍得开嗓呢,十多年啦。”

    他看了一眼周辰瑜,又问:“你倒说说,拧了这么多年,怎么忽然又想通了?”

    周辰瑜依旧是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意:“高山流水,这不是遇见知音了嘛。”

    晏朝在台下看着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弦,仿佛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刹那间泛起了无边的涟漪。

    周寅春向观众道:“那是你从前不开窍儿,其实在座的全都是你的钟子期。”

    周辰瑜看了一眼周寅春,又环视了一圈台下的观众席,像是想起了什么,垂眸一笑,不置可否。

    台下坐着成千上万的人,晏朝知道他看不见自己,但他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感觉到了一阵莫名的骄傲。

    仿佛台上的人真的是伯牙,而自己正是他的钟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