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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 第十八章 绝望

  “我认得你?”可可的样子还是痴痴迷迷的,“我认得你吗?”

    李坏点头。

    就在他点头的时候,他又挨了一巴掌。

    他喜欢被她打,所以他才会挨她巴掌。

    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她,所以就算挨她八百七十六个巴掌,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没有挨到八百七十六个巴掌,他只挨了三巴掌。

    因为这位已经疯癫痴迷了的可可小姐的第三个巴掌打到他脸上的时候,她的大拇指也同时点住了他鼻子下的“迎香穴”。

    于是李坏又坏了。

    古老的宅邸,深沉的庭院,凄冷中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庄严肃穆之意。

    红梅万点,旧屋几楹,庭台楼阁,夹杂其间,一个寂寞的老人,独坐在廊檐下,仿佛久与这个世界隔绝。

    并不是这个世界要隔绝他,而是他要隔绝这个世界。

    一个和他同样有一头银丝般白发、高大威猛的老人,用一种几乎比狸猫还轻巧的脚步,穿过了积雪的小院。

    积雪上几乎完全没有留下一点脚印。

    高大威猛的老人来到他面前,忽然间仿佛变得矮小了很多。

    “我们已经有了少爷的消息。”

    “去带他回来。”寂寞的老人,寂寞的老眼中忽然有了光,“不管他的人在哪里,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都一定要带他回来。”

    第五章银衣

    01

    李坏这一次可真坏得连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也有一天会落到这么糟这么坏的情况中。

    被一个女孩子,用一种既不光明又不磊落的方法点住鼻子下面的“迎香穴”,已经是一件够糟够坏的事了。

    更糟的是,这个女孩子还是他最信任的女孩子,而且还被她点了另外十七八个穴道。

    所以我们这位坏点子一向奇多无比的李坏先生,现在也只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张大红木椅子上,等着别人来修理他。

    有谁会来修理他?要怎么样修理他?

    “可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

    “我恨你,恨死了你。”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你根本不是人,是个活鬼,所以你也只喜欢那月亮里下来的活女鬼。”

    李坏笑,坏笑。

    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倒也实在是件令人不得不佩服的事。

    “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原来你在吃醋。”

    其实他应该笑不出来的。

    其实他也应该知道女孩子吃醋绝对不是一件可笑的事。

    女孩子吃醋,常常都会把人命吃出来的。

    李坏这一次自己也知道这条命快要被送掉了,因为他已经看到方大老板和韩峻从外面走了进来。

    02

    韩峻居然也在笑。

    他当然有他应该笑的理由,皇库失金的重案,现在总算已经有了交代,盗金的首犯李坏,现在总算已被逮捕归案。

    “放你妈的狗臭屁,”李坏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破口大骂,“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偷了金子,要我来替你背黑锅,我也可以原谅你的,因为如果我是你,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的,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我的命?”

    “因为你坏。”

    韩峻自从五岁以后就没有这么样笑过。“像你这么坏的人,如果不死,往后的日子我怎么能睡得着觉?”

    方大老板当然也在笑。

    李坏看着他,忽然用一种很神秘的声音告诉他:“如果我是你,现在我一定笑不出来的。”

    “为什么?”

    李坏的声音更低,更神秘:“你知道你的女儿肚子里已经有我的孩子了?”

    方大老板的笑容立刻冻结,反手一巴掌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李坏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变。

    “你打我没关系,只可惜你永远打不到你女儿肚子里的孩子。”李坏说,“她这么样恨我,这么样害我,就因为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而我却硬是不理她。”

    方天豪的脸绿了,忽然转身冲了出去。

    李坏笑得更坏,他知道他是要找他女儿去算账去了,他也知道这种事是跳到海水里都洗不清的。

    一个偷偷摸摸在外面有了孩子,而且是个坏蛋的坏孩子的小姑娘,如果被她爸爸抓住,那种情况也不太妙。

    李坏觉得自己总算也报了一点点仇了。

    李坏是真坏,可是他报仇通常都不会用那种冷冽残酷的法子。

    他不是那种人。

    03

    只可惜一个人在倒霉的时候,总好像有一连串倒霉的事在等着他。

    方天豪本来明明已经冲了出去,想不到忽然间又退了回来。

    一步一步地退了回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撞到了瘟神一样。

    李坏看不到门外面的情况,可是就算他用肚脐眼去想他也应该想得出外面发生了一件让方天豪很吃惊的事。

    在方天豪现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让他吃惊成这副样子的事已经不多了。

    李坏的好奇心又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的春心,开始在春天里发动了起来。

    门外面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不但李坏想不出,大家全都想不出。

    每个人都开始紧张起来了。

    “是什么人?”

    韩峻轻叱,急箭般蹿出,左拳右掌均已蓄势待发,而且一触即发,发必致命。

    想不到忽然间他也退了回来,就像方天豪那样一步一步地退了回来,脸上的表情也充满了惊惶和畏惧。

    然后门外就有一个高大威猛满头银发如丝的老人,慢慢地走进了这间屋子。

    李坏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他看见了就会头痛的人,大概就是这个人。

    04

    老人的白发如银丝,一身衣裳也闪烁着银光,连腰带都是用纯银和白金所制。

    他自己也不否认他是个非常奢侈非常讲究非常挑剔的人,对衣食住行中每一个细节都非常讲究挑剔。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他的缺点,可是大家也不能否认他的优点远比他的缺点多得多。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绝对有资格享受所有他所喜爱的一切。

    老人背负着双手,缓缓地踱入了这间大厅。韩峻、方天豪,立刻用一种出自内心的真诚敬畏的态度,躬身行礼。

    “大总管,几乎已经有十年未履江湖了,今天怎么会忽然光临此地?”方天豪说。

    “老庄主最近身子可安泰?”韩峻用更恭敬的态度问,“少庄主的病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老人只对他们淡淡地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回答,李坏却大声抢着说:

    “老庄主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坏,小庄主已经病得快死了,你们问他,他能说什么?他当然连一个屁都不会放。”

    “大胆,无礼。”

    方、韩齐声怒喝。韩峻抢着出手,他本来早已有心杀人灭口,这种机会怎么会错过。

    他用的当然是致命的杀手。

    江湖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击之下。

    一个已经被人点了十七八处重要穴道的人,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戏唱?

    可是李坏知道他一定还有戏唱,唱的还是他最不喜欢唱的一出戏。

    05

    韩峻尽全力一击,一石二鸟,不但灭口,也可以讨好这位当世无双的大人物大总管。

    他这一击出手,意在必得。

    想不到银光一闪间,他的人已经被震得飞了出去,更想不到的是那一道闪动的银光居然竟是大总管长长的袍袖。

    方天豪赫然。

    更令人吃惊的是,受大家尊敬而被李坏羞辱的大总管此刻居然走到李坏面前,用一种比别人对他自己更尊敬的态度躬身行礼。

    方天豪和韩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在这个世界上发生呢?

    更令他们不能相信的是自己的耳朵,因为这位满身银衣灿烂威猛如天神的老人,现在居然用一种谦卑如奴仆的声调对李坏说:

    “二少爷,小人奉庄主之命,特地到这里来请二少爷回去。”

    回去?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一个从小就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饭吃的坏孩子,能回到哪里去?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

    06

    可可忽然出现在门口,阻住了这个没有人敢阻止的银发老人。

    “你是谁?你就是二十年前那个杀人如麻的铁如银铁银衣?”

    “我就是。”

    “你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我是奉命而来的。”

    “奉谁的命?”

    “当世天下英雄没有人不尊敬的李老庄主。”

    “他凭什么要他跟你走?我救过他的命,为了他牺牲我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这一次费尽了心血才把他捉住,甚至不惜让我从小生长的一个城镇都变成了死城。”

    可可的声音已因呼喊而嘶哑。

    “我为什么不能留下他?那个姓李的老庄主凭什么要你带走他?”

    铁银衣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那位李老庄主是他的父亲。”

    “是他的父亲?”可可狂笑,“他的父亲替他做过什么事?从小就不要他不管他,现在有什么资格要你带他回去?”

    可可的笑声中已经有了哭声,用力拉住了李坏的衣袖。

    “我知道你不会回去,你从小就是个没人要、没人理、没人管的孩子,现在为什么要回去?”

    “我要回去。”

    “为什么?”

    李坏也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

    每一个没有根的人,都希望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根。

    07

    这一天又有明月。

    这时候明月下也有一个人和可可一样在流泪,用一缕明月般的衫袖悄悄地拭去她脸上在明月下悄悄流落的泪痕。

    第二部往事九年如烟

    第一章李坏的家

    01

    远山,山城。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大年初一早上,远处的爆竹声不停地在响。满地银白的瑞雪,象征着这一年的丰收,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一年无疑是充满了欢愉的一年。

    可是对这个小孩来说,这一年也跟其他许多年没什么不同,也只有羞辱、苦难和饥饿。

    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亲近的人,没有一天安裕的日子。

    在这个世界上,他根本什么都没有。

    别人最欢愉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他最痛苦最寂寞的时候。

    他一个人躲在山脚旁的一个草寮里,红花、鲜果、新衣、爆竹、饺子、红烧肉和压岁钱,这一切都是属于别的小孩的,他从未梦想过会得到这些。

    刚才虽然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用一块红丝巾包了一只鸡腿、两块烧肉、三张油饼、四个卤蛋、五六卷糖糕,悄悄地跑来送给他,却被他赶走了。

    他不要别人可怜他,也不要别人的施舍。

    那个小女孩哭哭啼啼地走了,把鸡腿、烧肉、油饼、卤蛋、糖糕都撒落在积雪的山坡上,只要他走出去就可以捡回来吃,既没有人会看见,也没有人会耻笑。

    可是他没有去捡。

    虽然他饿得要死,也没有去捡,就算他会饿死,也绝不会去捡的。

    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气。

    他的血脉里,天生流的就是这种血,永不妥协,永不屈服,绝不低头。

    02

    一个高大威猛满头银发的老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已经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他很久,也观察了他很久。

    小孩也在瞪着他,用一种凶巴巴的态度问:

    “大年初一,你不在家里陪着孩子过年,跑到这里来瞪着我看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老人的态度很严肃,严肃得几乎接近沉痛。

    “你姓什么?”老人问小孩。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原来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小孩撇着嘴斜着眼挺着胸,“我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姓,那是我家的事,跟你有什么狗屁关系,你凭什么问我?”

    老人看着他,眼中的沉痛之色更深。

    “你怎么知道跟我没关系?我到这里来,就是特地来找你的。”

    “找我?你又不认得我,找我干吗?”

    “我认得你。”

    “你认得我?你怎么会认得我?”小孩忽然有点吃惊了。“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老人的声音充满悲伤和哀痛。“我也认得你的父亲,如果没有他,现在我就算还活着没死也比你更惨。”

    小孩吃惊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你是谁?”小孩问老人,“你姓什么?”

    “我姓铁。”

    “那么我呢?”

    “你姓李。”老人说,“你的名字应该叫李善。”

    小孩忽然笑了。

    “李善,我的名字应该叫李善?像我这么样的人,就算姓李,也应该叫李坏。”

    第二章骨血

    01

    老人带着小孩走了。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带你回家去。”

    “回家?我哪里有家?”

    “你有的。”老人说,“我相信你一定会以你的家为荣,你的家也一定会以你为荣。”

    “以我为荣?像我这么样一个已经从头顶坏到脚底坏透了的坏小孩?”

    “你不坏。”

    “我还不坏?怎么样才算坏?”

    “能做得出那种卑鄙无耻下流的事的人才算坏。”老人说,“可是你做不出。”

    “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出?”

    “因为你是李家的人,是李家的骨血。”老人的态度更严肃。“只要你能保持这一点骨气,我也敢保证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人敢对你有一点轻贱。”

    02

    于是李坏回家了,那是他第一次回家,那是在九年之前。

    现在李坏又回家了。

    物是人非,岁月流转。九年,一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九年,一种天下无双的绝技已练成。

    九年,一宗富可敌国的宝藏已经被找到。

    九年,九年间的变化有多么大?

    第三部一战销魂

    第一章公孙太夫人

    01

    “你要我回去,我就跟你回去。你至少也应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喝酒,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顿。”

    “好,我请你喝酒。”铁银衣说,“我一定让你痛痛快快地喝一顿。”

    02

    高地,高地上一片平阔。秋风吹过,不见落叶,因为这一块原野上连一棵树木都没有。

    可是一夜之间,这地方忽然变了。忽然有二十余顶戴着金色流苏的帐篷搭起,围绕着一顶用一千一百二十八张小牛皮缝成的巨大帐篷。

    这是早上的事。

    前一天才来过的牧人,早上到了这里都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到了中午,人们更吃惊了,更没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草地上忽然铺起了红毡,精致的木器、桌椅、床帐,一车一车地运来,分配到不同的帐篷里。

    主篷里的餐桌上已经陈设好纯金和纯银的酒具。

    然后来的是七八辆宽阔的大车,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些肚子已经微微凸起的中年人,气派好像都很大,可是脸上却仿佛戴着一层永远都洗不掉的油腻。

    很少有人认得他们,只听见远处有人在吆喝。

    “天香楼的陈大师傅,鹿鸣春的王大师傅,心园春的杜大师傅,玉楼春的胡大师傅,状元楼的李大师傅,奎元馆的林大师傅,都到了。”

    黄昏前后,又来了一批人。来的是一辆辆软马香车,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些被侍儿、丫环、艳女、俊童围绕着的绝色美人,每一个都有她们特殊的风采和风格,和她们独特的吸引力。

    她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帐篷里去。

    最后到达的当然是铁银衣和李坏。

    03

    李坏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帐篷里已经亮起了辉煌灿烂如白昼的灯火。

    李坏眯起了眼,眯着眼笑了。

    “别人都说铁大总管向来手笔之大,天下无双。那倒是真的一点都不假。”

    “我答应你要痛痛快快地请你喝一顿,要请就要请得像个样子。”

    “看这个样子,今天晚上我好像非醉不可。”

    “那么你就醉吧!”铁银衣说,“我们不是朋友,可是今天晚上我可以陪你醉一场。”

    “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李坏问。

    铁银衣看着他,眼中的表情又变得非常沉重严肃。

    “一定要记住,你是李家的二少爷,以你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天下已经没有一个人配做你的朋友。”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说:“你更要记住,喝完了今天晚上这顿酒之后,你大概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像这样子喝酒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已是天下无双的飞刀传人。”铁银衣的神色更沉重。“要做这种人就一定要付出非常痛苦的代价。”

    “那么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人?”

    “因为你天生就是这种人,你根本就别无选择的余地。”

    “难道我就不能活得比较快乐点?”

    “你不能。”

    李坏又笑了:“我不信,我就偏要想法子试一试。”

    04

    不管最后酒醒会多么消沉颓废情绪低落,在喝酒的时候总是快乐的,尤其是在琥珀樽前美人肩上。

    所以李坏喝酒。

    铁银衣也喝,喝得居然不比李坏少。

    这个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纵横天下,杀人如麻,脸上从来没有露出过丝毫情感的老人,心里难道也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一定要用酒才能解得开?

    酒已将醉,夜已深。

    在夜色最黑最深最暗处,忽然传出一阵奇异而诡秘的声音,就好像蚊虫飞鸣时那种声音一样,又轻又尖又细,可是从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还是非常清楚,就像是近在身边一样。

    铁银衣那两道宛如用银丝编织起来的浓眉,忽然皱了皱。

    李坏立刻问他。

    “什么事?”

    “没事,喝酒。”

    这一大觞酒刚从咽喉里喝下去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从帐篷外走了进来。

    一个非常奇怪的人,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姿态和步伐走了进来。

    这个人就好像一面跳舞一面走进来的一样。

    05

    这个人的腰就像是蛇一样,甚至比蛇更灵动柔软,更善于转折扭曲。随随便便地就可以从一个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角度扭转过来,忽然间又从一个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方向扭转出去。扭转的姿势又怪异又诡秘又优美,而且带着种极原始的诱惑。

    这个人的皮肤就像是缎子一样,却没有缎子那种刺眼的光泽。

    它的光泽柔美而温和,可是也同样带着种原始的诱惑力。

    这个人的腿笔直而修长,在肌肉的跃动中,又带着种野性的弹力和韵律。

    一种可以让每个男人都心跳不已的韵律。

    就随着这种韵律,这个人用那种不可思议的姿态走进了这个帐篷。

    大家的心跳都加快了,呼吸却似已将停止,就连李坏都不例外。

    后来每当他在酒后碰到一个好友的时候,他都会对这个人赞美不已。

    “那个人真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我保证你看见他也会心动的。”李坏说,“我保证只要还是个男人的男人看见他都会心动的。”

    “你呢?你的心有没有动?”

    “我没有。”

    “难道你不是男人?”

    “我当然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标准的男人。”

    “那么你的心为什么没有动?”

    “因为那个人也是个男人。”

    于是听的人大家都绝倒。

    06

    这个远比世界上大多数女人都有魅力的男人,扭舞着走到铁银衣和李坏面前,先给了李坏一个简直可以把人都迷死的媚眼,然后就用一双十指尖尖,如春笋的玉手把一个织锦缎的盒子放在他们的桌子上。

    然后他又给了李坏一个媚眼,当然也没有忘记给铁银衣一个。

    他的腰肢一直不停地在扭舞。

    他的腰真软。

    李坏居然觉得自己的嘴有点发干。

    铁银衣却只是冷冷地看着,神色连动都没有动。

    这个人用最妩媚的态度对他嫣然一笑,旋风般的一轮转舞,人已在帐篷外。

    他的笑,他的舞,已足以使在座的名妓、美人失去颜色,只有铁银衣仍然声色不变。

    “你真行。”李坏说,“看见了这样的女人,居然能无动于衷。”

    “他如果是女人,我一定会把他留下来的,只可惜他不是。”

    “他不是女人?”

    “他根本就不是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他是什么?”

    “他只不过是个人妖。”铁银衣说,“昆州六妖中的一妖。”

    李坏不笨。

    “我明白了,只不过还是有点不懂,这个人妖来找你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先看看这个盒子里有什么?”

    打开盒子,李坏愣住。无论谁打开这个盒子都会愣住。

    在这个铺满了红缎的盒子里装着的,赫然只不过是一颗豆子,一颗小小的豆子。

    一颗豆子有什么稀奇?

    一颗豆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为什么要一个那么怪异的人用那么怪异的方法送到这里来?

    李坏想不到,所以才愣住。

    “你郑重其事要我看的就是这样东西?”李坏问铁银衣。

    “是的。”

    “这样东西看起来好像只不过是一颗豆子而已。”

    “是的。”铁银衣的表情仍然很凝重,“这样东西看起来本来就只不过是一颗豆子而已。”

    “一颗豆子有什么了不起?”

    “一颗豆子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铁银衣说,“如果它真的是一颗豆子,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

    “难道这颗豆子并不是一颗真正的豆子?”

    “它不是。”

    “那么它是什么?它不是豆子是什么?它是个什么玩意儿?”

    铁银衣的神色更凝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它绝不是什么玩意儿。”

    “它不好玩?”

    “绝不好玩,如果有人要把它当作一个好玩的玩意儿,必将在俄顷间死于一步间。”

    李坏又愣住了。

    李坏绝不是一个常常会被别人一句话说得愣住的人,可是现在铁银衣说的话他却完全不懂。

    “它是一种符咒,一种可以在顷刻之间致人于死的符咒。”

    “我想起来了。”李坏叫了起来,“这一定就是紫藤花下的豆子。”

    “是的。”

    “听说紫藤花如果把这种豆子送到一个人那里去,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看见这颗豆子,就等于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的,”铁银衣道,“所以我才说这颗豆子是一种致命的符咒。”

    “接到这种豆子的人真的全都死了?真的没有一个人能例外?”

    “没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听说她是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有这么厉害?”

    铁银衣又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还年轻,有些事你还不懂,可是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厉害的女人远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

    李坏忽然也不说话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月神,又想起了可可。

    ——她们算不算是厉害的女人?

    李坏不愿意再想这件事,也不愿意再想这个问题,他只问铁银衣。

    “你见过紫藤花没有?”

    “没有。”

    李坏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他特有的,也不知道是可恶还是可爱的笑容。

    “那么这颗豆子就一定不是送给你的。”李坏说,“所以它就算真的是一种致命的符咒,也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铁银衣盯着他看了很久,冷酷的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点温暖之意,可是声音却更冷酷了。

    “难道你认为这颗豆子是给你的?难道你要把这件事承担下来?”

    李坏默认。

    铁银衣冷笑:“喜欢逞英雄的年轻人,我看多了。不怕死的年轻人,我也看得不少。只可惜这颗豆子你是抢不走的。”

    “我真的抢不走?”李坏问。

    铁银衣还没有开口,李坏已经闪电般出手,从那个织锦缎的盒子里,把那个致命的豆子抢了过来。豆子从他掌心里面一下子弹起,弹入他的嘴,一下子就被他吞进了肚子,就好像一个半醉的酒鬼在吃花生米一样。然后又笑嘻嘻地问铁银衣:

    “现在是我抢不走你的豆子,还是你抢不走我的豆子?”

    铁银衣变色。

    因为这句话刚说完,李坏脸上那种顽童般的笑容就已冻结,忽然间就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可怖,就好像是一个被冻死的人一样。

    如果你没有看见过被冻死的人,你绝对想象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铁银衣的瞳孔在收缩,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

    如果你没有看到铁银衣现在的表情,你也绝对想象不到这样一个如此冷静冷酷冷漠的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时候那种蚊鸣般奇异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听起来虽然还是很清楚,可是仍然仿佛在很远的地方。

    其实呢?其实已经不远。

    07

    这种声音居然是从一把胡琴的琴弦上发出来的。

    蚊子当然不会拉胡琴,只有人才会拉胡琴。

    一个丰满高大艳丽、服饰华贵,虽然已经徐娘半老,可是风韵仍然可以让大多数男人心跳的女人,扶着一个憔悴枯瘦矮小、衣衫褴褛满头白发苍苍的老人,忽然出现在帐篷里。

    他们明明是一步一步一步慢慢地搀扶着走进来的。

    可是别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帐篷里了。

    老人的手里在拉着胡琴。

    一把破旧的胡琴,弓弦上的马尾已发黑,琴弦有的也已经断了,发出来的声音就好像蚊鸣般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烦厌躁闷。

    老人的脸已经完全干瘪,一双老眼深深地陷入眼眶里,连一点光采都没有,原来竟是个瞎子。

    他们进来之后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门边的一个角落里。既不像要来乞讨,也不像是个卖唱的歌者。

    可是每个人都没法子不注意到他们,因为这两个人太不相配了。

    更令人惊奇的是,胡琴虽然就近在面前,可是如蚊鸣的琴声仍然像是从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只有一个人不注意他们,连看都没有看过他们一眼,就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个人就是铁银衣。

    这时候李坏不但脸上的笑容冻结僵硬,全身都好像已冻结僵硬。

    事实上,任何人都应该能够看得出,就算他现在还没死,距离死也已不远了。

    奇怪的是,铁银衣现在反而变得一点都不担心,好像李坏的死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又好像他自己也有某种神秘的符咒,可以确保李坏绝不会死的。

    08

    蚊鸣的胡琴声已经听不见了。

    帐篷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节奏强烈明快而奇妙的乐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乐器吹奏出来的。

    刚才那个腰肢像蛇一般柔软扭动的人,又跳着那种同样怪异的舞步走了进来。

    不同的是,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次来的有七个人,每个人看起来都和他同样怪异妖媚,随着乐声,跳着各式各样怪异妖媚的舞步,穿着各式各样怪异妖媚的舞装,把自己大部分胴体都暴露在舞衫外,看起来甚至比那些由波斯奴隶贩子从中东那一带买去的舞娘更大胆。

    这些人当然也全都是男的。

    乐声中带着种极狂野性的挑逗,他们舞得更野。

    这种乐声和这种舞使人虽然明明知道他们是男的,也不会觉得恶心。

    就在这群狂野舞者的腰和腿扭动间,大家忽然发现他们之中另外还有一个人。

    他们是极动的,这个人却极静。

    他们的胴体大部分都是裸露着的,这个人却穿着一件一直拖长到脚背的紫色金花斗篷,把全身上下都完全遮盖,只露出了一张脸。

    一张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就永生再也不会忘记的脸。

    因为这张脸实在丑得太可怕,可是脸上却又偏偏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媚态,就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让每一个男人都完全满足的样子。

    有人说,丑的女人也有魅力的,有时候甚至比漂亮的女人更能令男人心动,因为她的风姿态度、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挑逗起男人的欲望。

    看到了这个女人,这句话就可以得到证实。听到了她的声音,更没有人会对这句话怀疑。

    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她对铁银衣笑了笑,就慢慢走到李坏面前,凝视着李坏,看了很久。

    “这个人就是李坏?”她问铁银衣。

    “他就是。”

    “可是我倒觉得他一点都不坏。”

    “哦?”

    “他非但一点都不坏,而且还真是条好汉。像他这种男人连我都没见过。”

    “哦?”

    “敢把我的豆子一口吞到肚子里的人,普天之下,他还是第一个。”

    铁银衣故意用一种很冷淡的眼色看着这个女人,故意用一种很冷淡的声音说:

    “豆子好像本来就是给人吃的,普天之下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豆子被人吃下肚子。”

    “可是我的豆子不能吃。”

    “为什么?”

    “因为无论谁吃下我的豆子都非死不可,在一个对时内就会化为脓血。”

    铁银衣冷笑。

    “你不信?”这个女人问他。

    铁银衣还是在冷笑。

    这种冷笑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说他把她说的话完全当作放屁。

    这个女人也笑了,笑得更柔媚。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铁银衣冷冷地说,“你就是紫藤花。”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不相信我的话?”

    “因为我也知道李坏绝不会死。”

    “你错了。”紫藤花柔声道,“我可以保证无论谁吃下我的豆子都会死的,这位李坏先生也不能例外。”

    “这位李坏先生就是能例外。”

    他的声音中充满自信,无论谁都知道铁银衣绝不是一个愚蠢无知的人,他能说出这种话绝不是没有理由的,所以紫藤花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例外?”

    “因为公孙太夫人。”

    公孙太夫人,听起来最多也只不过是个老太婆的名字而已,最多也只不过是一个比别的老太婆有名一点,有钱一点,活得比较长一点的老太婆而已。

    可是像紫藤花这样杀人如斩草的角色,听见这个名字,脸上的魅力好像也减少了几分。

    铁银衣还是用那种非常冷淡的声音说:

    “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公孙太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应该知道她做的是什么事。”

    紫藤花也故意用一种同样冷淡的声音说: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听说她也只不过是个只要有人出钱就肯替人杀人的凶手而已,只不过价钱比较高一点而已。”

    “只不过如此而已?”

    “除此以外,难道这个人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铁银衣说,“一百七十年来,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就是这位公孙太夫人。当今江湖中资格最老、身价最高的杀手,也就是这位公孙太夫人。”

    “我好像听说过还有一位月光如刀、刀如月光的月神。”紫藤花故意问,“江湖中是不是真的有这么样一个人?”

    “是的。”

    “你见过她?”

    “没有。”铁银衣说,“她也像阁下和公孙太夫人一样,都是很难见得到的人。”

    紫藤花的媚笑如水:“可是你今天已经见到了我。”

    铁银衣道:“那只不过是因为你认为李坏已死,只要你和你的昆州六妖一到,我们这些看到过你的人,也都必死无救。”

    紫藤花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真是个周到的人,替别人都能想得这么周到。”

    “幸好你不是我这种人。”铁银衣说,“有很多事你都没有想到。”

    “哦?”

    “至少你没有想到公孙太夫人今天也会来。”

    “哦?”

    “公孙太夫人也像月神和你一样,都不是轻易肯出手的人,可是只要有人真能出得起你们的价钱,你们也答应出手,你们就必定会现身。”

    铁银衣说:“只要你们一现身,就绝不会让别人抢走你们的生意,你们两位都同样绝不会让你们要杀的人死在别人手里。”

    紫藤花承认。

    “这一点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本来根本用不着我多说的。”铁银衣说。

    “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要说?”

    “因为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人只能死一次,如果你们两位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同时要杀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应该死在谁的手里?”

    紫藤花无疑也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所以想了很久之后才问铁银衣。

    “你看呢?”

    “我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看法,我只不过知道一件事实而已。”

    “什么事实?”

    “公孙太夫人,自从第一次出手杀崂山掌门一雁道长于渤海之滨后,至今已二十二年。根据武林中最有经验、最有资格的几位前辈的推测和判断,她又曾出手过二十一次,平均每年一次,杀的都是当代武林中的顶尖人物。”

    “这些老家伙又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

    “根据公孙太夫人出手杀人的方式和习惯。”

    “他们判断出什么?”

    “二十一年来,公孙太夫人出手杀人从未被人抓到过一点把柄,也从未发生过一点错误,当然更从未失手过一次。”

    紫藤花又笑了。

    “这个记录其实我也听人说过。”她问铁银衣,“我呢?”

    “你杀的人当然比她多。”铁银衣说,“你从十三年前第一次刺杀杨飞环于马嵬坡前,至今已经杀了六十九人,杀的也都是一流高手,也从未有一次失手。”

    “那么算起来我是不是比公孙太夫人要强一点?”紫藤花媚笑着问。

    “这种算法不对。”铁银衣说,“你比她要差一点,并且好像还不止差一点而已。”

    “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七十次杀人的行动中,最少曾经出现过十三次错误,有的是时间上算得不准,有的是未能一击致命,还有两次是你自己也负了伤。”铁银衣冷冷地说,“这十三次的错误,每一次都可能会要你的命。”

    他冷冷淡淡地看着紫藤花,冷冷淡淡地下了个结论:“所以你是绝对比不上公孙太夫人。”

    紫藤花的笑好像已经笑得没有那么冶艳妩媚了,她又问铁银衣: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今天公孙太夫人也到了这里,也要杀我们这位李先生,那么李先生就一定会死在她手里?”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子。”铁银衣说。

    “如果公孙太夫人不让她要杀的人死在你手里,那么阁下大概就杀不死这个人。”

    紫藤花又盯着李坏看了半天,脸上又渐渐露出那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笑容。

    “这一次你大概错了,我们这位李先生现在好像已经是个死人了。”紫藤花说,“你自己也说过,一个人最多只能死一次。”

    他说得不错。

    一个人绝对只能死一次。一个人如果已经死在你手里,就绝对不可能再死在第二个人手里。

    这个不争的事实,没有人能否认。

    第二章夜迷蒙

    01

    蛇腰仍在不停扭动,乐声仍在继续。

    狂暴喧闹野性的乐声,就好像战场上的鼙鼓、马蹄、杀伐、金铁交鸣声一样,是天地间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压倒中止的。

    可是现在乐声忽然被压倒了。

    被一种像蚊鸣一样的琴声压倒了。

    如果你不曾在战场上,你永远无法了解这种感觉。

    如果你曾经在战场上,两军交阵,血流成渠,尸横遍野。督帅后方的战鼓雷鸣,你的战友和你的仇敌就在你身前、身侧刀剑互击,头断骨折,血溅当地,惨叫之声如裂帛。

    可是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只蚊子在你的耳畔飞鸣,你听到的最清楚的声音是什么?

    一定是蚊子的声音。

    如果你曾经到过战场,曾经经历过那种情况,你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因为在这个帐篷里的人,在这一瞬间忽然都觉得耳畔只能听得见那一丝丝一缕缕蚊鸣般的琴声,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那个丰满高大艳丽、服饰华贵,虽然已经徐娘半老,可是风韵仍然可以让大多数男人心跳的女人,就在这种不可思议的琴声中,离开了她身边那个拉胡琴的瞽目老者,用一种异常温柔娴静的姿态,慢慢地从角落走了出来,走到铁银衣面前。

    “谢谢你。”

    她说:“谢谢,你对我们的夸赞,我们一定会永远牢记在心。”

    铁银衣站起来,态度严肃诚恳:“在下说的只不过是实情而已。”

    “那么我也可以向阁下保证,阁下说的一点都没有错。”这位可亲又可敬的妇人也敛衽为礼,“我可以保证李坏先生在今晨日出之前绝不会死。”

    现在夜已深,距离日出的时候已不远,但是浓浓的夜色仍然笼罩着大地,要看见阳光穿破东方的黑暗,还要等一段时候。

    这位文雅的妇人在帐篷里辉煌的灯火下,看来不但可亲可敬,而且雍容华贵,没有人会怀疑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相信。”铁银衣说,“太夫人说的话,在下绝对相信。”

    紫藤花好像忍不住要笑,却又故意忍住笑,问铁银衣:

    “这位女士真的就是公孙太夫人?”

    “大概是真的。”

    “可是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太夫人的年纪怎么会这么轻?”紫藤花说,“太夫人说出来的话,怎么会这么样不负责任?”

    文雅的夫人也媚笑着向她敛衽为礼。

    “你说我年轻,我实在不敢当。你说我不负责任,我也承担不起。”

    “我的契约是要在日出时取他的性命,日出前他当然绝不会死。”公孙道,“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会让他再活回来一次,然后再死在我手里。”

    紫藤花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六个蛇腰舞者,忽然间已围绕在公孙四侧。六个人的腰肢分别向六个不同的方向弯转下去,六个人的手也在同时从十二个不同的方向,向公孙击杀过来。

    十二个方向都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除了他们六个人之外,江湖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从这种部位发出致命的杀手。

    这位可敬的夫人,眼看就要在瞬息间变成一个可敬的死人了。

    拉胡琴的老人还是在奏着他单调的琴声,脸上依然无颜无色,仿佛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铁银衣也没有插手,对这件事,他好像已置身事外。

    六个奇丽诡异妖艳的人妖,十二只销魂夺命的妙手,十二手变幻无方的杀招。

    惨呼声却只有一声。

    这一声惨呼并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而是六个人在同一刹那间同时发出来的。

    昆州六妖惨呼着倒下去时,全身上下好像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就好像是平白无故就倒了下去。

    可是,忽然间,这六个人双眉间的眉心之下、鼻梁之上,忽然间就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钢刀斩断,裂开,裂成一条两三分的血眼。

    这只血眼就好像是第三只眼,把他们这些人的两只眼连结到一起。

    忽然之间这六个人的脸上都变得没有眼睛了,都变得只剩下了一条血沟。

    他们的一双眼和双眼之间的鼻梁,已经被忽然涌出的鲜血汇成了一条血沟。

    02

    铁银衣脸上的颜色没有变,紫藤花居然也没有变。这个帐篷里根本没有变色的人,因为半个时辰之前还没有昏倒,还能够逃跑的人都已经逃跑了。

    就连一向以文静、贤淑、优雅、明礼、明智闻名的九州名妓——宋优儿,逃走的时候都变得一点都不优雅、文静。

    她跑出去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就好像被屠夫在屁股上砍了一刀的野狗。

    可亲而可敬的公孙氏,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公孙太夫人,现在我真的佩服你。你这一招六杀,出于无形无影,我相信大概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我这六个小怪物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

    “不敢当。”

    “让人看不懂的招式,总是让人不能不佩服的。”紫藤花说,“所以等太夫人魂归九天之后,每年今天我一定以香花祭酒,来纪念太夫人的忌辰。”

    “不敢当。”

    公孙太夫人还是文文雅雅地说:“只可惜明年今日好像我还没有死,就好像李坏先生还没有死一样。”

    “你真的相信你还能救活他?”

    “用不着我来救活他,如果他真的死了,也没有人能救得活他。”

    “那么你难道认为他还没有死?”

    公孙太夫人又叹了口气。

    “如果你认为李坏先生现在已经真的死了,那么你就实在太不了解李先生这个人了。”

    “哦?”

    “如果李坏先生真的会死在你那么样一颗小小的豆子下,那么李坏先生就不是李坏先生了。”

    这时候,还留在帐篷里的人,忽然听见有一个人笑出了声音来。

    紫藤花听到这个人的笑声,却笑不出来了。

    她永远想不到这个人还会笑。

    这个忽然笑出来的人,居然就是明明已经死了的李坏。

    03

    一个在一个时辰前忽然冰冻了死冷了的李坏,如今居然会笑了。居然还能站起来,居然还能走路。

    这位李坏先生居然走到了紫藤花面前,居然对这个一心想要他在日出之前就死的女人,客客气气地微笑,恭恭敬敬地用两只手送上一样东西,一样小小的东西。

    “这是你的豆子。”李坏说,“我还给你。”

    “谢谢你。”紫藤花也露出她最妩媚的笑容,“其实我也应该想得到,像李先生这么聪明的人,当然不会把这种不容易消化的东西真的吃下去。只不过我还是没想到李先生装死的本事居然这么高明。”

    李坏笑。

    “那是我从小就练出来的,我偷了别人的东西吃,别人要打死我,我就先装死。”他说,“一个从小就没饭吃的野孩子,总得要先学会一点这一类的本事。以后每当遇到这一类的情况,我也改不了这种毛病。”

    “等到这个野孩子长大后又练成某一些神奇的内功时,装死的本事当然也就更高了。”

    “这一点我倒也不敢妄自菲薄,装死如果装得不像,怎么能骗得过紫夫人?”

    “李先生。”紫藤花媚笑着用两根青葱般的玉指拈起了李坏手掌上的豆子,“我真的很佩服你,也很喜欢你,我相信你心里大概也很喜欢我。”

    李坏叹了口气。

    “老实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想不喜欢你都不行。”

    “那么我能不能求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不能为我真的死一次?”

    任何人都应该想象得出,说到这种话的时候,必然更该到了出手的时候。在这句话开始说的时候,紫藤花已经应该出手。

    这出手一击必然是生死的关键。

    奇怪的是,这句话说完了很久,紫藤花还是连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这一瞬间本来是她出手的良机,良机一失,永不再来,只有笨蛋才会错过这种机会。

    紫藤花当然绝不是个笨蛋,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却真的显得有点笨笨的样子。

    她一直想要李坏的命,李坏这种人本来也绝不会放过她的。在她显出这种笨笨的样子的时候,当然也是李坏最好的机会。

    可是李坏居然也没有出手。

    这两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忽然一下子全都变成了笨蛋。

    更怪的是旁边居然还有人为笨蛋拍手鼓掌。

    公孙太夫人鼓掌。

    “李先生,你真是了不起,连我都不能不佩服你。”

    “不敢当。”

    “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把她制住?”

    “我只不过在她来拿我手里这颗豆子的时候,偷偷地用我的小指尖,在她掌缘上的一些小穴道旁边,轻轻地扫了一下而已。所以说过了两句话之后,她的这只手就忽然变得麻木了,当然就不能再出手。”

    “现在她的右半边身子,是不是已经完全麻木了?”公孙太夫人问李坏。

    “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你也不必再出手了。”

    李坏笑,公孙叹息:“李先生,不是我恭维你,你手上功夫之妙,放眼天下,大概也找不出三个人能比得上你的。”

    李坏眨眼,微笑,故意问:

    “找不出三个人,两个人总是找得出来的,太夫人是不是这两个人其中之一?”

    “如果我说是,你一定不信,如果我说不是,你也一定不信。”

    “我明白。”李坏的回答极诚恳。

    04

    根据江湖中所有能够收集到的资料来评断,如果说公孙太夫人的成绩能够达到第一级的水准,甚至可以说是超级的水准,那么我们的李坏先生最多只能说是第三级。

    在公孙太夫人的记录中,从来没有过“失败”这两个字。

    可是在李坏的记录中,却好像从来都未曾没有过“失败”这两个字。

    在这种比较之下,李坏还有什么路可走?

    05

    经过了刚才取人性命于刹那间的凶杀和暴乱后,帐篷里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在这些还没有被吓走的人之中,居然有大多数是女人,一些非常美丽,气质也非常特别的女人。

    她们的形貌装束年龄也许有很大的差异,可是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好像无论遇到了什么事,都能够保持镇静不乱。

    这也许是因为她们都见得多了。

    名妓如名侠,都是江湖人,都有一种相同的性格,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用常情和常理来揣度的。

    在某些时候,名妓甚至也好像名侠一样,能够把生死荣辱置之度外。

    满头银发、一身华服的铁银衣摊开双手,端坐在一张波斯商贾从海外王室那里买来的浅色桃花心木金缎交椅上。直到这时候,他才慢慢地站起来。

    “二少爷,这一出戏,你好像已经演完了,好像已经应该轮到我了。”

    “轮到你?”李坏问,“轮到你干什么?”

    “轮到我杀人,或者轮到我死。”

    “杀人和死,本来就好像一枚银币的正反两面一样,无论是正是反,都还是同样的一枚银币。”

    铁银衣昂然而立,银发闪亮:“所以现在是生是死都已经跟你全无关系。”

    李坏苦笑。

    “这不关我的事关谁的事?我求求你好不好,你这一次能不能不要来管我的闲事?”

    “不能。”

    铁银衣说:“老庄主要我带你回去,我就得带你回去。要你死的人,就得先让我死。”

    “如果你死了,岂非还是一样没法子带我回去?”

    “那么我先死,你再死。”

    这句话绝不是一出戏里面的台词,也没有一点矫情做作的意思。

    这句话的真实,也许比一位三甲进士出身的大臣,在朝廷上所作的誓言更真实。

    李坏不笑了,仿佛已笑不出。

    铁银衣看着他,慢慢地挥了挥手:“我相信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你暂时最好还是退下去。”

    有掌声响起。

    鼓掌的是一个蛾眉淡扫、不着脂粉的年轻女人,穿一身用极青、极柔的纯丝织成的淡青色衣裳。

    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纯那么温柔那么脆弱,没有人能看得出她居然就是此间的第一名妓,也没有人能想得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极了,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你们这样的男人,如果你们真的全都死了,我也陪你们死。”

    青姑娘说出来的话,有时候甚至比某一些大侠的信用更好。

    李坏又笑了。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都想死呢?其实我们谁都不必要死。”李坏对铁银衣说,“只要你能看住那位拉胡琴的老先生的手,我保证我们都不会死。”李坏说,“如果这位老先生不出手,那么我相信这位公孙太夫人到现在为止最少已经死了十七八次了。”

    琴声断了,瞎眼的老头子从角落里蹒跚着走出来,他说话的声音几乎比他的琴声更低暗沙哑。

    “我们出去走一走好不好?”他问李坏,“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走一走?”

    06

    夜忽然迷蒙,因雾迷蒙。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如此迷蒙的雾,实在是令人很难想象得到的,就正好像此时此地此刻居然还会有李坏和公孙老头这么样两个人坐在一株早已枯死了的白杨树的枝丫上喝酒。

    酒不是从铁银衣那里摸来的,是老头自己从袋子里摸出来的。

    这种酒闻起来连一点酒味都没有,可是喝下去之后,肚子里却好像忽然燃起了一堆火。

    “你有没有发现这种酒有点怪?”老头问李坏。

    “我不但觉得酒有点怪,你这个人好像更怪。”

    “你是不是想不到我会忽然把你请来,请到这么样一个破地方来喝这种破酒?”

    “我想不到,可是我来了。”李坏说,“虽然我明明知道你要杀我,我还是来了。”

    老头大笑,笑得连酒葫芦里的酒都差点溅了出来。一个扁扁的酒葫芦,一张扁扁的嘴,笑的时候也看不见牙齿。

    幸好杀人是不用牙齿的,所以李坏的眼睛只盯着他的手,就好像一根钉子已经钉进去了一样。

    公孙先生那双一直好像因为他的笑声而震动不停的手,竟然也好像被钉死了。

    李坏眼里那种钉子一样锐利的彩光,也立刻好像变得圆柔很多。

    这种变化,除了他们两个人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上也许很少再有人能够观察得到。

    在武林中真正的第一流高手间,生死胜负的决战,往往就决定在如此微妙的情况中。

    可是他们的生死胜负还没有决定。

    因为他们这一战只不过刚刚开始了第一个回合而已。

    07

    公孙先生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