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沈元的第二份仇恨

    我升上了高三。

    十月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放学后回到了家。

    我像往常一样，愉快地走进家门，大喊一声：“我回来了。”但是，屋内却没有像以前一样传出回应。

    我走进客厅，站住了。我的母亲——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正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地上。客厅里乱糟糟的，就像曾经被人洗劫过一样。我大吃一惊，赶紧上前，一边扶起母亲一边惊惶地问道：“妈，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在我的搀扶下缓慢起身，转头看着我的目光略微呆滞。我静静地扶着她，没有再出声。稍倾，母亲抱住我痛哭起来，声音里饱含惨痛，“你爸走了，不要我们了。他跟那个狐狸精走了。”

    我的脑子一下没转过弯来，“什么走了？爸他怎么了？”

    母亲放开我，眼神里充满仇恨，“你爸跑了。抛下这个家跑了。他抛弃我们了。跟他单位上那个狐狸精一起。”说完，她再次坐到地上，嚎叫起来，声音时断时续，“都……怪我呀。我没有……把你爸看牢，连……他跟狐狸精勾搭上……都不知道。是……我……让你没有了爸爸。都怪你……妈没用啊。”

    我看着母亲的样子，很心痛。过了会儿，我开口了：“这不是你的错。妈，你没有错。这都是那个男人的错，是他没有珍惜这个家。要怪也该怪他，要恨也要恨他。你不要乱想。只要还没死，我们母子俩就可以好好过。”很多年后，我想起自己曾说过的那番话，也颇感惊讶。但在那个时刻，那些话就那么冲出口腔，成为我仇恨父亲的开始。也许，我的仇恨开始得更早一点，在母亲将父亲的离开描述为抛弃的时候，仇恨已经开始萌芽。

    那之后的许多年，母亲一直孜孜不倦地跟我描述父亲的无情，讲述她自己受到的伤害，并告诉我我们母子俩永远也不该原谅我的父亲。当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讲起同样的话时，仇恨的气氛总是在我们身边沸腾，在我的心里越潜越深。

    母亲始终无法从过去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在我二十岁那年郁郁而终。临终前，母亲终于想起来仔细看看我的眼睛，直愣愣地，直看到眼睛深处去。母亲静下心来，终于发现了我眼睛里的黑暗。母亲一颤，两行眼泪直直流下。她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声音里满含悲伤，“儿啦，忘了你爸吧。你现在也这么大了，早就不用他做什么了。别去恨他了。恨别人痛苦的是自己。我就是不肯在心里放过他，才会这么早就和你分开，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母亲双手摩挲着我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儿啦，以后你自己好好过。别去恨他别去想他。你是我的儿子，你没有爸爸。”

    我的眼泪，喷涌而出。

    母亲带着对我的不舍离开了。而母亲最后的话，也未能对我的心理产生持久的影响。我在母亲的影响下恨了父亲太久，已经停不下来，已经无法被几段话就简单改变。就这样，我在父亲不好母亲才走得早的想法中，在对父亲更上一层楼的仇恨中，迎来了自己的三十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