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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落刀

    回程航班没有经停,转机班次是任非自己选的,能跟他这个航班时间匹配到一块儿的,最短中间间隔也三个小时,他从到达口出来又上楼,随便找了个离他距离最近的带休息室的茶餐厅,进门就说让服务员给随便上个套餐,一头就朝着双人沙发倒了下去。

    他发烧了。

    身体的应激反应丝丝缕缕地抽走他所剩无多的体力精力,他咳嗽的越来越厉害,觉得自己快透支了,他应该吃点东西喝点水补充下体力,但是不知道胃部受伤情况的现状却让他不敢贸然进食。

    点了套餐也就是为了找个地方能趟会儿,服务生把饭菜端上来他一口没碰,调了个闹铃,在沙发上趟到快要登机,他才晃晃荡荡地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又抓了抓头发,强行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看上去只是跟女朋友娘家打架受了点皮外伤的失恋青年,拖着仿佛踩在棉花上的脚步又过了一次安检。

    再爬上飞机,这一次却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撑到飞机落在东林机场……

    到了后来,他连昏睡也睡不着了,胃绞着劲儿疼的简直不堪忍受,偏偏还咳嗽不止,咳嗽震的整个胸腔都被掏空了似的带出回声,冷汗沿着鬓角流下来落进衣领里,很快背心胸前的那一片都被汗打湿了……

    他也不知道飞机到底飞了多久,时间在强烈的痛楚面前化成了沧海桑田那样漫长的世纪,最后的最后任非实在咳的受不了了,拜托旁边的人帮他叫空乘给倒了杯温水。

    然而这一喝却不得了,他小口小口地抿着咽下去,没隔多一会儿,竟然生生呛出一口血来……

    旁边帮他要水的大叔见状也吓得喊了一声,他不想引起太多主意,勉强摆手,大叔却不听他的,惊慌地又把空乘叫回来,午夜航班因他而起的骚乱中,任非咬着牙弯腰把地上夹在两条小腿中间的背包拎起来,背在身前两手扣着,怕再出状况,他用尽一切自己知道的方法死撑着保持清醒,从来都不知道穷途末路上的自己竟然可以这么狼狈。

    飞机着陆,瞬间的耳鸣,周围影影绰绰,任非已经不太能分辨这些人都是谁,自己又在哪,只是唯一清醒的那么一丝意识在一群人的嘈杂中分辨出来有人说落地了让他再挺一挺,说医疗队马上就来,任非死命地眨了几下眼睛对上了焦,一手依然固执地抓着他的背包,一手从裤兜里摸出来手机,开机,找到谭辉的电话,胡乱地塞到了一个空乘手上,“……不要你们医疗队……给这个号码打电话,他在外面等着接我呢。”

    空乘就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状态跟快要死了似的,竟然还敢说出拒不就医的话,然而并没有人理一个意识不清醒的重病患的要求,几个人合力把他抬到医疗组的担架上,那个被他“托付”的空乘拿着他手机呢,也跟着医疗组一路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按任非说的,拨通了谭辉的电话……

    任非那时候其实已经顾不上空乘对着电话说什么了,但是当空乘按照谭辉的意思把手机贴他耳朵上的时候,他却听清了谭辉声音,稳若磐石,铿锵有力,“我们都在外面,你放心,出不了岔子,这就来接你。”

    他们队长那最近总是在咆哮的声音沉定可靠,值得信任,任非听完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死撑着的最后一点清醒因为队友的到来而松懈,他脑袋一偏,无声无息地彻底晕了过去。

    ………………

    …………

    凌晨两三点通常是人睡眠最深的时间段,熟睡之中被手机震动吵醒,这对在公安系统任职多年的任道远来说已经是习以为然的家常便饭。

    但是今天当他把电话接起来,沉默中听对方把话说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点恍惚,觉得对方是不是打错了电话。

    他们竟然在电话里跟他说,他儿子受伤昏迷,现在正躺在120急救车里被送往东林二院。

    市局的大boss多年来应对全市安保各种突发状况,定力惊人临危不惊,但是听见这话,他第一个反应是要训斥对方“胡说八道”。

    但是“胡说八道”这个人他认识,他私人手机都有这人的来电显示——是杨盛韬,任非所在昌榕分局的老局长。

    老杨跟他说,他儿子受伤昏迷。

    任非。

    好好的孩子,最近东林没有大事发生,怎么大半夜突然就受伤昏迷地被送上急救了?!

    任道远自己在市局这个位置,这些年来针对他的各种突发情况层出不穷,他自己如今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连眉毛都懒得挑一下,但是听见任非出了事儿,老局长向来严肃到甚少有什么表情的脸上,脸色立刻就变了。

    转瞬的茫然,更多的焦急、慌张和不安,就像任何一个老人听见自家孩子吃了亏受了伤一样,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套上外裤拎起衬衫就往外跑,把车开出来的时候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甚至还在系衬衫的扣子。

    他的手指是抖的,控制不住,一阵没来由的心悸让他心头乱成一团,往医院开的时候,在这座他从小长大的城市,他甚至开错了路。

    ——似乎没有什么能击垮的任局此刻的确是害怕了。

    本来以为时间可以抹平当初妻子骤然离世的惊悸和痛苦,然而当他接到电话,得知儿子生命受到威胁的这一刻他才明白,多少年在伤口外面拼命隆起的那个防护罩实在太薄弱了,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外界稍有动荡,它就会立刻崩塌。

    任道远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在检查室里做胃肠检查,任非脑袋上的两个领导——昌榕分局局长杨盛韬和刑侦支队长谭辉都在,还有几个也守在门外,任道远叫不出名字,但知道都是任非的同事。

    粗粗一眼看过去,每个人都好好的。

    任道远眼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他作为父亲,其实特别想冲上去问问,你们晚上出了什么任务,为什么你们都好好的,就我儿子出了事。

    但是他不能这样。

    他不仅是任非的爸,他还是市公安局的一把手,是眼前这些人的领导,是最应该以大局为重的人。

    在快步去往检查室的这一路上,任道远已经迅速地把自己的情绪收拾了一下,等到了门前,任道远抬头看了眼“工作中”的牌子,声音还是杨盛韬听惯了的正经严肃,只是语气格外沉重了些,“怎么回事?”

    杨盛韬叹了口气,他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辉接到任非求援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下班之后,他挂了电话临时把他们队里的几个人又叫了回来,但是因为那时候杨盛韬已经走了,而申请证人保护也好,申请实时监控也罢,这些东西都需要审批权限,但是谭辉没有理由没有证据,身为队长,他实在没办法因为任非的三言两语就跟杨盛韬申请权限,就算他说了,无凭无据,他们杨局也不会草率同意。

    谭辉原本是想着等接到了任非,让他把前因后果说,他们几个连夜把该折腾的文件都弄好,明天拿着直接去找杨局批。

    因此他今晚上就没惊动杨盛韬。但是没成想,任非竟然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下飞机的。

    人昏迷不醒,脸上青紫擦伤清晰可见,手却死死地抠着胸前的背包不撒手,这场面看得连自诩铁石心肠的谭辉也禁不住眼睛发热,而整件事随着任非的受伤昏迷,也从“小刑警再次不顾大局擅自行动”而升级到了另一个更高的层面。

    任非这个样子,身为队长谭辉理应联系他的家人,但他知道,任非的家人不是他能随便联系上的,他户口本上唯一的亲属只剩他爸一个人了,而他爸是整个东林公安系统的大boss。

    谭辉没有任道远的电话,没有办法,这才不得不打给杨盛韬,到底把老爷子大半夜叫了起来。

    而杨盛韬呢,其实没比他们任局早到几分钟,现在两眼一抹黑,实在没法回答问题。

    看杨盛韬不说话,任道远就把目光落在了谭辉身上。

    可惜谭辉知道的内容也不过就是任非这小兔崽子电话里的寥寥几句,一五一十地跟任道远说了,一边说就一边看着他们任局的脸越来越黑,等最后说完,任道远那脸色简直就跟黑云压城似的,简直快要活生生把城门楼都压塌了……

    “……梁炎东的无罪证明?”任道远简直是一字一顿,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像是在冻结的空气里喷出了一个小火球,噗噗噗地烧得人不敢靠近,“梁炎东竟然让任非去给他找无罪证明?!——混账东西!他找任非干什么?他要脱罪他怎么不来找我啊?!”

    boss的话有点让人听不懂,但没人敢问。任道远背着手在医院走廊上跟头困兽似的来回渡步,简直被任非的一趟江同之行惊起了后背的寒毛,他越想越后怕,半晌的沉默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指着“工作中”的牌子,又心疼又生气,恨铁不成钢似的骂,“小兔崽子自己作死不知天高地厚!等你出来我非扒了你的皮!”

    他骂完缓了口气儿,停住脚步,目光如炬地把对面东林分局的几个人,从杨盛韬开始,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从谭辉手里把他儿子的背包拿过来,翻了一圈从内袋拿过光盘,盯着上面写的编号看了片刻后目光一凛,终于拿定主意,转头断然跟杨盛韬和谭辉说:“按任非说的做——对季思琪进行证人保护,对其丈夫秦文实行24小时严密监控,一旦发现不对立刻逮捕,同时联系江同警方协助保护季庆会安全、调查追截任非那些人的身份——不用走流程,我批了。先执行,之后拿着东西直接找我签字补个文件就行。”

    他说着把光盘递给杨盛韬,“至于那个梁炎东……安排技术人员看看里面刻的是什么,仔细核验资料真伪,然后给我回复。如果光盘内容没被人动过手脚,我让人去跟监狱管理局那边沟通,先把梁炎东单独收押。”

    大局长坐镇,气场十足魄力十足,谭辉眼睛一亮,立刻安排人该干嘛干嘛去了,检查室门口剩下他们三个外加一个石昊文守着,“工作中”的灯灭了,任非护士从里面推出来的时候还在昏迷,任道远一看他儿子那脸上的颜色顿时心疼的不行,但是父子俩多年的畸形关系却让他没办法用正确的脸部表情准确地表达作为父亲的焦虑也担忧,回头去找大夫的时候表情还是跟刚才安排工作一样的严肃,“大夫,我儿子怎么样?”

    “外伤性胃出血和脾破裂,胸壁多处软组织挫伤伴有胸腹多处皮下出血,初步考虑是车祸所致。”医生皱着眉毛说:“伤的地方虽然多,看着吓人但本来都不严重,及时就医尽早控制病情的话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我听说他是被人从飞机上抬下来的?现在的小年轻太胡闹了,撞成这样还打了个飞的跑回东林来治病,这么信任我们医术,我得跟医院申请给他颁个奖章。”

    “……”大夫没好气地夹枪带棒,平时在系统里数落惯了别人的大局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绷着脸听训,等训完了还得接着问:“他现在的情况咬紧吗?用不用手术什么的?”

    “手术不用,遭罪是肯定的了,去办住院,吊水观察着吧,他胃出血,这几天不能吃喝,得打营养液。”

    “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要笑不笑地勾了下嘴角,“他这个样子,要醒估摸着最快也得下午吧。”

    任道远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跟人家说了声谢谢。

    然而被医生说下午就能醒的任非,到了傍晚也没睁开眼睛。

    他在监护室里,身上又贴又夹地插着各种监测仪器,各项数据都平稳正常,偶尔有点高血压,大夫说那是跟他沉睡着做的梦太激动了有关。

    任非一直沉睡着没动静,到了晚上,指挥各项大案要案临危不乱的任局说什么也坐不住了,他又把值班大夫找来,并且再三要求着,硬是让医院又给查了个头部的磁共振。

    其实任非凌晨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查过颅内平扫了,没有问题,但是任道远怎么也不放心,他怕是任非撞伤了脑袋ct没查出来。

    等到磁共振结果出来,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没放下的却有吊在了嗓子眼儿。

    ——哪哪都没问题,为什么孩子就是昏睡不醒?

    “身体的应激反应。他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一定是已经把身体透支干净了,身体各项机能苏醒恢复都需要时间,等身体自行调节好了,他该醒就醒了。再说,你看这体温不都已经开始往下降了么?”

    医生如是说,任道远也只能忧心忡忡地又一次点头。

    几乎一年365天不缺勤的任局罕见地一连请了两天假陪床守儿子,而任非一连四天朋友圈不更新微信没回复打电话没人接,反常的情况让跟他处于暧昧期的杨璐再也坐不住地找到了分局,在得知任非受伤昏迷不醒之后,二话没有,转头打了车,直接就到了二院。

    于是任非暧昧期的疑似女友跟他这么多年也亲不起来的老爹,就在这种情况下,搁病房里毫无铺垫地见了面。

    杨璐不是个形式主义的姑娘,她知道任非出事之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来陪他,并不会考虑应该买什么东西去堆在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的床头,摆着面子给谁看。

    她活的非常真实,这是任非非常喜欢的地方。

    可是真实是一回事,在病房跟暧昧期小男友的老爸第一次见面就两手空空,就是另一回事了……

    万分尴尬之际,杨璐垂头避开自己一瞬间的错愕,不太好意思地抬手把长发往耳后掖了一下,对任道远礼貌地笑了一下,“……伯父好,我听说任非受伤了,就想过来看看他。”

    她甚至没做自我介绍。

    一句话里表达的要看望任非的意思非常直白大胆,可是她却没有跟任道远强调自己是以什么身份来看任非,甚至把自己当回事儿。

    任道远从这话里听的出来女人要传达给他的某些玲珑而善意的信息,因此也勾勾嘴角,回了她个笑容,直接就问:“这几天任非手机偶尔就要响一次,我看都是一个号码——你就是他手机了那个‘女神’?”

    杨璐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

    她这两天的确一直尝试联系任非,但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任非手机里她的备注是什么。

    突然被家长用这种称呼问了一句,饶是她在七窍玲珑,脸皮儿上到底有些挂不住了……

    她知道任道远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可是面对“女神”,却怎么也点不下头……

    尴尬之际,好在病床上两天没动静的任非救了他。

    因为杨璐的突然到来,任道远和杨璐说话的时候注意力暂时都放在对方身上了,谁也没注意到任非手指动了动,而等他们意识到有动静的时候,昏睡了两天的男人突然木乃伊诈尸一样,“腾”地一下从病床上坐直了身体!

    就像是睡梦中又遭受到了致命的重击,任非脸色难看得要命,疲惫虚弱中夹杂着难以言描的骇然和惊悚,他微微张着嘴,脸色还没有从昏睡的呆滞中调整过来,瞳孔却十分清明地紧缩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爸……”他声音发着抖,杨璐就站在他旁边,他却无暇顾及,“我手机呢?”

    任道远被他霍然起身吓了一跳,管他什么手不手机,不由分说就要扶着他再躺下,“什么手机,别醒了就找事,大夫让你躺着别动,赶紧躺下!”

    “不是你赶紧把手机给我,我有正事儿!”任非挣了他爸一下,情急之中一把拔掉了手指上夹着的血压器,说话嘶哑的嗓子几乎是吼出来的,“人命关天你快点给我!”

    任道远看他这样子,反应过来这的确不是睡得发了癔症,从旁边桌子的抽屉里把手机给他,刚一拿出来,立刻就被任非抢了过去——

    因为着急,连电话本都不翻了,凭着记忆直接按号码给谭辉拨了过去。

    “——喂?”任非声音紧绷,他的指尖发着抖,尾音也发着抖,“老大,季思琪呢?你们有把她保护起来吗?!”

    一瞬的沉默,谭辉听上与有点怪异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有。”

    任非的嘴唇没有血色,他听着这动静,心里那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几乎就要跟睡梦中电光火石间的直觉撞在一起,碰出让人心悸的电光来,他忍着胸腔脾胃的疼痛,像个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水者一样,神经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跟对方确认,“……她没事吧?”

    比刚才更长的沉默过去,谭辉语气中藏着无数任非一时之间理解不了的东西,对他说——

    “她死了。就在一分钟之前……就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死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