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书迷正在阅读:玄幻:我真不是隐士高人、娘胎出生就满级鸿钧老祖哭了、等我无敌后、求求你出道吧、龙族纪元、联盟扮演包:从扮演阿狸开始、兽神归来:我乃九千级封号斗罗、发现我的尸体、木叶:开局女装忽悠鼬、我,上门女婿林辰
子俊这个人心计狡诈,对他多留一个心眼是好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易志维目前还在医院里,但他这个人向来敏感,不知道能瞒过他几天。” “易传东呢?” “他如果不是真的才资平庸,就是一直扮猪吃老虎,跟易志维比起来,他简直是乏善可陈。”他伸手掩口,将一个呵欠揉碎于无形,“好在公司这边两个操盘手,方小姐和陈先生都十分能干,倒叫我省了不少心。” 她爱怜地看着他:“公事明天再说吧,看你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先回去休息。” 他故意怨恨:“大姐,你又笑我眼睛小?” 有时在她面前,他就是这样孩子气,其实他的眼睛并不小,他是狭而长的单眼皮,眼尾稍向上翘,是所谓桃花眼,不笑亦仿佛含了一缕笑意。 收购进行得十分顺利,东瞿的股价正跌到谷底,正好被趁低吸纳,与小股东的谈判也比较顺利。芷珊行事本来就稳妥,此时与另一位同事搭档联手做市,更是无声无息,几乎不露半分痕迹。承轩十分沉着,大战当前,他整个人倒显得更为松弛。他们近来常常一起加班,下班后整队人去吃饭,都是年轻人,虽然他是上司,但几个回合下来,互相了解,都拿他当自己人看。盯牢股市是件十分沉闷的工作,何耀成说:“幸好有芷珊在。” “幸好”这两个字,总令承轩有点异样的感觉,他从来不在工作时分心,但芷珊仿佛一缕光,总是静悄悄地照射进来。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开去看电脑,她穿杏色套装,依旧是中规中矩的样式,耳上独粒金刚钻的坠子,灯光下骤然一闪,仿佛一滴泪,还未堕,已经碎了。他踌躇了半晌,还是对她开口:“方小姐,这个周末你有空吗?” 芷珊扬起眉看他,她的眼睛像宝石,黑白分明,倒影历历可见。他向她解释:“是总商会的酒会,因为必须携伴,所以想请你帮个忙。” 她想,即使自己再蠢,也应该知道拒绝他。结果她还是去做了头发,挑了晚装,陪他去出席盛宴。 他自己开车来接她,晚装是黑缎子礼服,长可曳地,裁剪简单,腰线下散缀无数水钻,如无数细微的鳞片,盈盈款步行来粼粼闪烁。她将长发堆绾,戴小小的钻石冠,就像公主,海的公主。她向他微笑,那笑意里到底掩不住一种凄清的落寂,仿佛明知天亮时分自己就会化作蔷薇泡沫。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大力地撞击着,撞得胸口隐隐作痛。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知过一个人的存在,她就在他身边,车厢的空间,咫尺之间。她就在这里,每一次呼吸他都听得到,每一寸的她都是鲜明的,深深地烙进去,拔不出来,也无法挣扎,可是绝不能碰触。 车窗外正是华灯初上,这城市喧嚣热闹,车流如涌。霓虹渐次点亮,夜空中各色各样的招牌开始闪烁。他开着车子,在这城市最繁华的脉搏中穿行,只盼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可以与她这样永远下去;又盼这条路立刻走到尽头,可以就此结束一切,结束与她这种危险的独处。 酒会在露天会所举行,场面盛大华丽,因为是总商会每年一度的聚餐,无数商贾巨子都会出席,记者人数几乎比嘉宾人物还要多。他携她入场,两人携手并立,任谁看也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只是他长年在国外,行事又低调,对于这个圈子是新面孔,所以反倒有机会冷眼旁观。 引发小小轰动的是地产新贵纪永豪携妻子出席,纪太太戴一条精光璀璨的钻石项链,项链虽然全部是碎钻,但每粒都在三十多分,百余粒钻石剔透晶亮,仿佛不经意掠起璀璨的银河系于颈中。早有人眼尖认出那是cartier今年的新款设计,上个月刚刚在伦敦展示,全世界绝寻不出第二条同样的钻石项链来,记者们顿时全力谋杀菲林。纪永豪有意退后一步,方便记者拍照。正是满面春风的时候,忽然望见入口处又有人来,正是长期处处为之掣肘的东瞿总裁易志维。 纪永豪没有想到会见到易志维,只见他精神颇好,丝毫不见病容。他的女伴风度从容,气质恬静,一袭式样简单的黑色长裙,除了胸口一只tiffany碎钻别针,浑身竟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纪永豪不由得笑道:“白小姐越来越漂亮了,只是易先生怎么如此不周到,今天这样隆重的场合,竟让白小姐光着脖子走进来。” 易志维不过微微一笑,并不答言。一名记者已经抬头望见他,又惊又喜嚷道:“易先生来了。”顿时引起记者一阵骚动,纷乱一拥而上,将他与女友重重包围。这是他出院后首次出现在公众场合,只听咔嚓咔嚓一片按快门的声音,无数镁光灯此起彼伏闪烁,亮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顿时将那位珠光宝气的纪太太撂在了一旁。 承轩与芷珊伫立在极远处,望向那镁光闪烁的光芒深处,芷珊端着香槟,终于忍不住轻轻地问:“是不是惨过坐牢?” 他笑了,她也笑了。两个人终于和颜悦色起来,在这衣香鬓影的夜晚,香槟醇滑,夜风沉醉,所有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在纸醉金迷的场合下面目模糊起来,唯有眼前的人看得真切,他几乎是放松的了。 音乐响起来,他放下酒杯,十分绅士地向她行礼,她微微怔了一下,才将手交到他手中。 很慢很慢的舞曲,是一支英文的旧歌wherehavealltheflowersgone,歌手在台上一遍遍地低低吟唱:“wherehavealltheflowersgone?longtimeago...”那样惆怅的句子,似水流年,花落何方……夜是一朵开到盛极的玫瑰,盛极了总有些些的颓势。“whenwilltheyeverlearn?whenwilltheyeverlearn?”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一遍遍地问着,一遍遍地问着,那样惆怅,那样迷茫……又有谁会知道呢?空气里流动的是夜与花的香,他们在嘈杂的谈话声中分辨音乐的节拍,专心致志地慢慢跳舞。 跳舞的人并不多,只有七八对,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处,都在轻言笑语地交谈。舞池紧邻着喷泉,喷泉池中映着无数灯光,粼粼仿佛溶进去无数个细小的月亮。一条条银的蛇形的碎影在上头扭曲着,青铜雕像顶端流下的潺潺水瀑,被夜风吹得散开细微的水滴,沾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清凉沁人。他的手不紧不松地握着她的腰,歌声如同水滴一样,缥缈而悠远:“whenwilltheyeverlearn?whenwilltheyeverlearn...” 谁会知道,又有谁会知道,在这样的夜里,那些遥远的、未知的将来,那些沉默不语的过去,谁能够知道…… 这晚没有月色,草坪上空交织着满天繁星样的灯,夜空深黑静寂,仿佛亘古不变的遥远背景。旋律缓慢而优美,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不会有奇迹,她喝多了香槟,却头脑清醒,如今再不会有一座城,肯以倾塌的姿势来成全一段传奇了。歌手还在无限惆怅地吟唱:花落何方,似水流年,花落何方,此去经年……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站在这繁华的中央,耳畔细微的歌声一遍遍地在问: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他的表情亦仿佛有一丝恍惚,他甚少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侧耳交谈的几位非富即贵的人物,易志维很少说话,偶尔体贴地替身侧的女伴取一杯香槟,然后回过头来,依旧漫不经心地聆听着旁人的高谈阔论。他虽然面带微笑,那笑容亦无可挑剔,但他知道那只是出于礼貌。 此生他到底有没有机会,真正开怀大笑过? 承轩有些麻木地注视着他的笑颜,他小时候十分顽皮,大姐忙着工作,没有钱请保姆,就将他独自锁在家中。他一个人拿辆玩具车,可以玩好久。有日偶尔爬到了阁楼上,累了就在地板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四面黑暗,哭了好久才找到灯掣,打开电灯看到满阁楼的杂物,擦干了眼泪,继续自己和自己玩耍。 从此后阁楼就成了他小小的、秘密的花园。后来渐渐长大,十余岁时躲在阁楼里翻天覆地,几只旧藤箱里装着大姐年轻时的一些书籍杂物,被他统统翻了出来。 就是在那时,看到大沓的旧照片。 照片质地极好,颜色还没有毁掉,拍得毫无理法,完全是家常随意抢拍的一些镜头。拍摄背景总是在同一套屋子里,宽敞简洁,有客厅里拍的,也有书房的,有露台的,亦有厨房的。照片都是拍着同一个人,偶尔也有合影,大大的特写,一望即知没有用三脚架,是举着胳膊随便对准自己拍下来。镜头离得太近,像是后来街头时兴拍的大头贴,但两张脸都笑容灿烂。有一张照片是那个人正在接电话,举手挡住半边脸,仿佛要挡去镜头。大特写的手,紧紧抓住另一条伸过来的胳膊,女性的纤细的手腕,被他捉在手中。拍到的大半张脸上,明明都是笑容。笑得那样明亮,眸中薄而净的闪亮光辉,仿佛是宠溺。 隔着薄薄的镜头玻璃,隔着遥迢的时空,隔着一切未知的往事,凝聚在镜底的那一刹那,仿佛就要借此来证明曾有过的瞬间幸福。 他是否真的快乐过?承轩几乎怀疑自己不曾见过那些照片,或者那一切都只是无聊的臆想。他曾冷酷无情地撕裂一切,令整个世界在一个女子面前崩溃。如今他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仿佛心安理得。那样灿烂的笑容,也曾是虚伪造作的一个假象。 他绝不会放过他。 网一步步收紧,而绳索牢牢握在他手心。 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在周一,易志维突然约他晚餐,他的心顿时一沉。没有理由这么快,不可能这么快他就已经察觉。市场风平浪静,一切痕迹早就被他们消弭于无形,他不可能这么快觉察出异样。 他还是赴约了。 约在一间知名会所的西餐厅,这里本来就是会员制,这日客人极少,整间餐厅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易志维比他先到,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玻璃窗外就是巨大的椭圆形马场,像是凭空掣出的一只沙盘,可是没有山脉河流,亦没有高低起伏,巨大平整的沙盘上,骑师调教着名驹。高大神骏的纯种汉诺威马,栗色的毛皮像是缎子一样,在晚霞中闪闪发亮,骑师在场中兜圈子小跑,四蹄扬起场中的沙土,踏碎斜阳。 夕阳透过玻璃落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色的毛边,他凝视着场中奔跑中的马匹,仿佛若有所思。 “易先生。” 他转过脸来,刹那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好。” 他与他握手,他从来没有面对面离他这样近过,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仿佛从前早就见过面。不错,他早就见过他的,这么多年,关于他的一切,他总是格外留心,不论是电视新闻,还是报纸杂志的访问。 易志维的笑容仿佛温和,声音亦十分从容:“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道谢,谢谢你那天在球场救了我。” 他答:“那是应该的。” 即使单纯地出于道义,对陌生人也应该伸出援手。何况他努力了近十年,只是为了终有一日的对决,怎么可以任由他不战而去? 桌上两杯矿泉水,无数碳酸气泡沿着透亮杯壁缓缓上升,一颗颗细小的晶莹剔透的,像是针尖芒,密集地,簇堆着升到杯面,无声无息地破裂,可是前赴后继,一颗接一颗缓缓冒上去,冒上去…… 易志维的声音不缓不慢:“赵先生去年主持收购‘j&a’,战绩辉煌,令人侧目,实在是替华裔商界大增光彩。” “易先生有话请直说。” 易志维淡淡地一笑:“赵先生如今垂爱东瞿,但可惜这是先人留下的产业,恕不能割舍。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只得奉陪到底。” 承轩的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他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了破绽,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看来这场战争,比他想象的还会要艰苦百倍。 他不卑不亢地答:“东瞿是上市公司,一切合法的金融行动都只是市场行为。” 易志维微微眯起眼来,他是狭长的单眼皮,目光深邃,凝视着他,声音轻得仿佛是叹息:“真遗憾。” 夕阳照在承轩的脸上,光线经过玻璃的过滤,仍有轻微的灼痛感,场中的马嘶声隐约,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按理说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再没有交谈的必要了,可是易志维转过脸来问他:“骑马吗?” 并不像是邀请,亦不像是商量,没来由地,他竟然点头答应。 马厩里很安静,除了马儿竖起耳朵,直着脖子从木栏后盯住他们。他带他去看那匹奥尔洛夫马,血统极纯,全身棕色的毛,只有额上一颗白星。易志维喂马吃糖,那匹马俯首到他掌心,舌头一卷糖块便不见了。他拍着马的额头,脸上不知不觉露出温柔的神色:“还有两匹马在英国,偶尔兴趣来了想骑一骑,想想十几个钟头飞机,又懒了。”他将大把的糖块递给承轩,“你试试。” 马儿温软粗糙的舌头舔过掌心,奇异的触感,他觉得自己也是那块糖,只一卷,就要被缠到粉身碎骨里去,可是如果久久托在掌心,就会无声无息地溶掉。马吃完了糖,对他也亲热起来,俯下长长的颈子,时不时地嗅着他。掌心还是湿濡濡的,并不觉得脏,也不觉得腻,只是觉得像是多了些什么,连空气都浓稠起来。 他们各自出来马场,一先一后相继上马,两匹马跑着整齐的小快步,温和的有规律的震动,他的马渐渐跑得快了,兜过大半个圈子,反而追到了易志维的后面。从后望去,他一人一骑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再远些的天空是无边无垠的孔雀蓝,蓝得那样纯粹凝重,仿佛硕大无朋的琉璃碗,倒扣下来,隔着厚而重的琉璃,看得清天的颜色直淀下去,最底下淀出近乎黑的深蓝。而他伫马立在那里,天的颜色渐渐溶下来,连同马与人的身影,都溶进那琉璃样的天空里去了。 承轩开车回公司去,天空颜色越淀越深,深蓝变成了深紫,深紫又淀积成了紫灰,终于夜幕渐渐降下来,黑的夜被渐次亮起来的灯照出薄而透的背景,往上升去,往上升去,愈薄愈透,便透出一颗模糊而大的星星,像是一粒钉,钉在夜空中。他想起黑丝绒底子上的蝴蝶标本,亦是这样深深的一颗钉,钉住蝴蝶的心脏,便永恒地展开那美丽的翅。 他没想到公司还有人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露出半截雪亮的灯光,仿佛是月色,可是月色不会这样明亮。他踏进那光里去,轻轻推开了门。 原来是芷珊,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表格,她捏着块三明治,一边啃,一边看着。 仿佛是噎着了,急急地吞一大口咖啡,一抬头,忽然望见了他。 她嘴角还沾着一点点起司,沾在微微扬起的嘴角,样子仿佛一个倔强的小孩。他着了魔一样,伸出手指去原本是想替她抹去那点乳白,可是不知为何顺势滑下去,滑到她尖尖的下颔,抬起她的脸来。 吻是那样急切深沉,她紧紧攀附着他,他几乎要将她箍进自己身体里去,理智的堤岸终于抵挡不住情绪的狂潮。她有着独特的清凉气息,混合着咖啡与食物的香气,她的背抵着硬硬的写字台边缘,退无可退,他们都是退无可退,只有绝望般纠缠,不肯放开,不能放开。 “哐啷”一声,咖啡被推落在了地上,溅出一地的褐,触目惊心。 他还紧紧搂着她,两个人不知所措地望着一地的碎瓷片。新利的、雪白的碎片,在灯下反射着冷冷的光。 她终于说:“我来打扫。” 他心一横,在她耳畔轻声说:“管它呢。” 管它呢,管它呢,管它呢…… 如果上天已经注定,那么管它呢。 在此之前,他这辈子的唯一肆意而为,也不过是中学毕业,一意孤行去了mit。 大姐希望他郑重选择,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如果念了哈佛的商学院,将来的一切只怕会事半功倍。 可是他不愿意,于是唯一的一次放纵了自己,去了自己私心向往的大学,学了毫不相干的学系——明知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彼时已经深切地知道,他的人生已经如同那枚蝴蝶一样,钉在黑丝绒底子上,凄怆而华美,却动弹不得。那粒无形的银色长针,已经深深穿透了他的整个人生。他活着的意义,已经早就注定,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挣扎。 第二天他去医院看大姐,没想到三姐也来了。 她们姐妹难得见面,大半因为简子俊的缘故。赵筠美买了水果与燕窝来,还有大捧的鲜花,笑吟吟地说:“大姐气色好了许多。”见到承轩,轻轻地“啊”了一声,说,“坏小子,好像又长高了。”她虽与大姐不和,但从小喜欢承轩,将他当个小孩子看,踮起脚来搂他的肩膀,笑着说,“趁着还没有人跟我抢,赶紧搂一搂。” “三姐也越来越年轻漂亮了。” 赵筠美抿嘴笑:“贫嘴。”仔细端详他,“怎么倒像瘦了,真是越长越像四弟。怪不得人家说……”她说到这里,突然“啊呀”了一声,说,“忘记给圣贤寄书呢。”承轩奇道:“四哥要你给他寄书?这太阳倒是从哪里升起来?”筠美在他背上一拍:“没上没下的,他到底是你四哥。”终究还是笑着告诉他,“他哪里会看什么正经书,要我寄给他港版的漫画,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样孩子气。” 大姐这才问:“圣贤在澳洲还好吗?” 筠美说:“他生成那样的脾气,能坏到哪里去。” 承轩说:“四哥乐天知命,是会享福的人。” 筠美打量着他:“坏小子,怎么突然老气横秋,心事重重的?” 他敷衍着说:“公事不顺。” 收购形势比他想的要坏,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也没想到易志维的反扑会这样迅猛。几乎是漫天席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正式举牌之后,市场反应激烈,东瞿立刻宣布反收购。易志维出手快、狠、准,宣布以短期配股应对收购,意图用庞大的资金来击退他,速战速决。这两天流通股价已经被拉到奇高,而许多小股东还在观望中犹豫不决。已经收购的股份不过才占东瞿股份的5%左右,东瞿资本雄厚,他当然不能正面迎敌,只能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芷珊提醒他:“我们目前太过冒险,只怕万一出现意外。” 他何尝不知道,但事已至此只能一鼓作气,寄望于前。他和简子俊没有再见面,但通过电话,简子俊的态度倒还乐观:“现金收购价位离心理价位已经很近,易志维很难守住四十二元这一关。” 话虽然这样说,整个争夺已经几近白热化,双方僵持不下,财经界早已轰动。杂志纷纷刊以大字标题、长篇累牍地报道,挖出他去年主持“j&a”公司收购案,揭露他是最年轻的亿万富翁,他顿时成名,被炒得沸反盈天。财经频道力邀他去做访问,偶尔拍到他在会所外的照片,立刻刊在花絮版头条,称他是“最具价值黄金单身汉”。 照片虽然是抢拍的,但镜头上的他眉目俊朗,目光坚定,正步下会所的台阶,秋天的风吹起他的外套,仿佛鸽子的羽,在风中微微张扬。镜头中的背景都被虚化,只有他整个人是清晰的。芷珊看到,与他说笑:“果然有型,有做偶像派商人的潜质。” 他啼笑皆非,她不依不饶,仿佛记者访问:“现在已经身为公众人物,赵先生有什么感想?” 他微笑:“惨过坐牢。” 两人相视而笑,电话却响起来,他接听之后,若有所思,告诉她:“东瞿董事会刚刚宣布以每市额百元的b股换购市额93元的流通股。” 她心一沉,东瞿宣布配股已经令他们应对吃力,如今再以b股来换购a股,存意就是要百上加斤,逼迫他们。他的眉头深深皱起,她以为他是忧虑,于是安慰他:“现金收购的成功个案从来都在九成以上,我们还没有输。” 他忽然微笑:“谁说我们会输,我倒觉得我们快赢了。”她朦胧猜到一点儿,望住他,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果然,他说道:“你不觉得,东瞿一直以来的反收购举措,好像有点急功近利?” 她向来灵敏,此时“啊”了一声,已经被他点透。 他声音不缓不急:“东瞿的资金可能存在严重问题。这样的收购战,对东瞿来讲,是速战速决为最佳。易志维这个人做事向来不拖沓,他明知我们宣布现金收购优势在何处。如果东瞿的资金运作状况良好,只要宣布以更高的价格来反收购,就可以逼迫我们清仓,可是他没有,他用的方法是不必调动大笔资金的配股,这是守,而不是攻,这已经不符他一贯的作风。如果配股还可以说是求稳,那今次换购就有点欲盖弥彰了。东瞿b股向来只握在几个易姓大股东手中,视作易氏家族对东瞿最有力的控制手段,易志维这个人家族观念很强,可是他竟然决定以b股来换购a股,明显有违常理,凡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有问题的地方。” 他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因为到了晚间,简子俊给他打了个电话,口气闲闲地说道:“有位朋友想见一见你。” 他以为简子俊是迫于华宇银行目前承受的强大资金压力,所以安排另一位银行家与他见面,商谈分摊借贷事宜。 万万没想到竟是东瞿的执行副总裁易传东。 他和他的兄长在外貌上并不十分相似,性情更是南辕北辙,与卓然出众的易志维相比,他内敛温吞得几近平庸。当年他正式进入东瞿工作时,八卦周刊、财经杂志总是拿他与兄长对比,但时日一久,乏善可陈,便渐渐不再为此。在兄长无比耀眼的光环下,他总是隐在无声黑暗中,连笑容都似若有若无:“久闻赵先生年轻有为,今日才有幸得会。” 承轩已经十分敏感地猜到了一切,微笑道:“哪里,能够见到易先生,我才是幸会。” 果然,易传东道:“我和简先生是多年的合作拍档,目前全力支持贵公司的华宇银行,也有泰半资金属于我。” 承轩“哦”了一声,不声不响地凝视眼前的人,含笑反问:“易先生是打算让我中止对东瞿的收购计划吗?” 易传东笑道:“赵先生真会说笑。” 三个人都会心微笑,易传东道:“想必赵先生已经看出,东瞿目前的资金有重大问题。东瞿在海外投资受挫,亏损超过两成。大宇地工业园区计划预计投入超过十二亿,结果和政府谈判失败,必须于六个月内完成一期工程。所以东瞿目前是左支右绌。” 他所料果然不错,易传东道:“赵先生的计划是收购成功后拆解东瞿,所以我要求到时可以用合理价格,即低于市价两成左右的价格,购入东瞿的保险公司、投资公司和通讯公司。” 那是东瞿最赚钱的企业,本身就远超市值,何况还低于市价两成,他无异于狮子大开口,承轩微笑:“易先生所谓的合理价格,恐怕值得商榷吧?” 易传东眉头微微挑起,目光犀利,神色敏锐专注,仿佛突然发现猎物的猎豹,浑身上下都饱胀着蓄势待发的力道——只有在这一刹那,他的神情其实似极了他的兄长,赫赫有名的东瞿执行总裁易志维。几乎只是一秒钟之后,他已经放松而懒散,整个人重新平淡下来:“当然,赵先生也可以要求我付出市场正常价格,可是以赵先生目前的处境,恐怕不必这样故意为难我。” 承轩只微一思索,便颔首:“好,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简子俊亲自去倒了三杯酒来,易传东举杯,意味深长地笑:“为东瞿——” “cheers!”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叮的脆响,三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赵承轩并没有久留,送走他后,简子俊又往杯中倒满了酒,与易传东浅酌,忽然问:“怎么样?” “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你看他见到我的那一刹那,立刻就猜到了前因后果,这孩子叫人觉得害怕。” “我看过他历年的战绩,实在惊人,报纸上说他是‘狙击之神’。” 易传东嗤笑:“才二十五岁的人,竟然称‘神’,少年得志,也不怕秀极易摧。” “当年你大哥二十七岁出任东瞿总裁,人人都当成一个笑话。等到他三十岁时,董事会里里外外,连同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家伙,还不是都不敢再轻觑他半分。” 易传东沉默片刻,这中间牵涉着太多的事情,样样件件都是不能付诸言语的,他知道自己那种嫉恨,像是一锅沸油,只消溅入一点点水,便会轰然炸开来。他鄙夷自己这种心浮气躁,所以只说:“我知道了。” “你大哥最近怎么样?” “医生说手术风险太大,不考虑心脏移植,所以他随时随地都会病发,万一哪次抢救不及时,就会没命。医生一早要求他住院,他置若罔闻。”易传东漠无表情,“董事会那帮老家伙惶惶不可终日,人心浮动,不然的话,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在大宇地投资上头弄花头。” “其实他如果死了,一切都会是你的了,何必再费这种劲。” 易传东将杯中的酒一口气饮尽,或许是太过辛辣,皱起眉来,嘴角却含着一缕冷笑:“就算他死了,东瞿也是他一手缔造的!哪怕他死了,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一切都是他施舍我的,我还是活在他的影子里!你永远不会知道那种感觉,我这辈子再也不愿意站在他身后,眼睁睁地站在他身后!” 东瞿的资金问题被消息灵通的报纸公开之后,市场顿时哗然,中小股东争先恐后地沽空,东瞿寸寸失守。 易志维主持召开紧急会议,与会的都是高级主管,整个会议室中一片肃杀之气,仿佛人人都知道最后的决战已经来临,所以一片死寂。因为连续地加班,易志维已经疲倦而困顿,连声音都沙沙发哑:“这种情况下,先不必追查是谁走漏了消息,银行方面怎么说?” 资管经理答:“要求我们提供更多的抵押。” 易志维说:“果然翻脸不认人。”他静默片刻,方才重新抬起眼来,“诸位……”众人全神贯注聆听,人人注视着他,他却停下来,缓缓皱起眉头,极慢极慢地向前倾去,整个身子向前倾去,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眼睁睁看着他“砰”一声俯倒在会议桌上,水杯文件等杂物被他的身体撞滑出去,“哗啦”散了一地。人人大张着嘴,在极度的震惊中呆若木鸡。 过了好几秒钟,才有人如梦初醒,立刻抢过去:“易先生!” 整间会议室的人反应过来,与会的都是东瞿的精英,在几秒钟的慌乱后立刻稳住了阵脚,一面立刻给他服药,一面拨打急救电话,另外安排专人负责保密事宜。 但纸哪里能包住火,只瞒了不过一天,大小媒体就已经知道这次会议室中的突然病发。立刻传闻东瞿一败涂地,易志维心力交瘁,再也无法支撑。 承轩对芷珊说:“我有些不安。” 芷珊安慰他:“在商言商,我们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沉默不语,东瞿是易志维的命,自己如今分明是在要易志维的命,而他的病,根本就不能承受强烈刺激。 另一层更深的不安是难以言喻的,无法具体解释的,他隐约觉察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仿佛一个强大的黑洞,在未知的不明的地方,终有一日会吞噬他赖以生存的一切。这是一种微妙的第六感,对市场或是对命运的预知,他每次都凭着这种奇特的第六感躲过灾祸,比如六年前的货币崩溃,他就是凭着事前的预感,竟然揣测到了对冲基金的动向,不仅抽身极早,而且还顺势赢得暴利。 他烦躁不安。 深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从前从不失眠,哪怕压力达到临界,他仍旧可以安然入睡。或者这次真的赌得太大? 可是明明已经胜券在握。 幸好接到芷珊的电话:“睡了没有?” “还没有。” 她语气温柔:“看,今晚有月亮。” 他起身拉开窗帘,果然有月亮,一轮圆月,清冷光辉洒落天幕,照进窗内来,仿佛是一地水色,浸骨微凉,竟似有桂花的香气。他想到在山顶与她看月的那一刻,脸上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在月色中,他终于蒙眬睡去。 却有乱梦,梦见自己是陷入丛林的猎手,已经一枪击伤猎物,可是它却逃掉。一路追下去,触目只能看到茂密的绿,处处都是枝枝蔓蔓,绿得漫天漫野,纠纠缠缠,叫人透不过气来。而四处枝摇叶动,不知它遮掩在哪一片叶子底下。他步步紧逼,已经接近最后的目标,但突然心慌气短,也不知在害怕什么。他用颤抖的手揭开最后一片宽阔的蕉叶,突然蕉叶深处扑出一只前所未见的可怕猛兽,张开血盆大口,顿时尸骨无存。 醒来满头的冷汗,他坐在床头,脑中一片茫然,直到天亮,他才起身淋浴,然后去医院去看大姐。 出乎意料她并不在病房中,问了护士,才知道去了花园散步。 已经是深秋,却依旧有扶桑花,三三两两地开在枝头,带着湿重的露水,饱满的花朵深深垂着,仿佛不胜重负。 他一眼看到大姐,立在花木扶疏的深处,神色遥远而冷漠。 她会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已经转过头来,看到是他,脸上露出微笑:“这么忙还过来?” 他说:“已经不怎么忙了。” 因为东瞿正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资金短缺,银行逼仓,人人但求自保,已经开始抛售东瞿股票。所以他们顺利地吸纳,不过几天时间,已经买入差不多10%的东瞿股份。再持续几天的话,东瞿就会被顺利揽入囊中。 她知道他的习惯,每次不堪重负的时候,总是会来自己身边,静静地待上片刻。去年主持收购“j&a”公司,最紧张的时候他连续几天没时间合眼,最后还是抽空跑到她位于曼哈顿中央公园旁的公寓去,在她面前的沙发上睡足五个钟头。醒来后精神抖擞,继续回到水深火热的收购大战中去。 所以她温和地问:“怎么了?”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觉得害怕。”仿佛是解嘲,“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可是这一次我竟然觉得害怕,总觉得像是做错了什么,即将有大难临头。” 她无语地揽住他的肩,他已经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再不是当年那个依依膝下的孩子,可是他此刻的神色茫然无助,叫她心里一阵柔柔地牵痛。她轻声说:“大姐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必怕。大姐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什么事情。” 事情果然进行得十分顺利,他们已经顺利收购到12%的股份,举牌成为东瞿第二大股东,只要再拿到两个巴仙,就可以大获全胜。 易志维已经带病出院,返回东瞿主持大局,但事态发展已经急转直下,市场倒向一边,东瞿已经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接近尾声,胜利越近,他反倒越觉得茫然。 来得这样容易,近十年的渴望一朝真实地握在手中,反倒添了一种异样的失落。只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切就快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天气闷热得出奇,承轩和芷珊跑去吃夜市,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坐在小小的桌椅旁,听收音机里讲台风“玛丽”逼近本岛,今晚会有雷雨天气。四周的摊主纷纷收拾着杂物,预备收摊。 快下雨了。 或者下雨了,天就会凉快下来了。 空气闷得像蒸笼,四周的人都在忙,仿佛要逃难一样,四处一片狼藉。他忽然心中一阵难过,芷珊也仿佛感觉到了,于是同他开玩笑:“再过两天,就可以宣布收购成功,到时你入主东瞿,面对记者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思索了半晌,仿佛真的在考虑新闻致辞,最后才慢吞吞地说:“我爱你。” 她怔住。 他微笑着,凝视她的双眼,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她还是怔在那里。 他俯身在她耳旁,清清楚楚地说:“芷珊,我爱你。” 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仿佛是世上最狂猛的海啸,整个世界都颠覆过来,整个世界都不再重要,只有他,只有眼前的他。 可以紧紧相依,可以不离不弃。 她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他轻轻吻在她鬓角,呢喃一般:“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爱他,她当然爱他,她当然当然爱他。 她投入他怀中,只要有他,她只要他。他紧紧抱着她,两个人的心跳都化为最温柔的起伏,她只觉得像在梦里一样,整个世界都沉静下来,无声无息,只有他。这一刻,千金不换。 变天了,渐渐有风,吹得地上塑料袋废纸全都呼啦啦作响,风吹着他们的衣袂,如果痛快地来场雨,该多好。 在这样杂乱无章的街头,他亦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拥着她,只想一生一世。 铃声大作,他久久没有动弹,她亦不想他放开自己,但最后还是得提醒他:“你的电话在响。”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接听电话,对方只说了几句话,他一声也没有答应,只抬起眼来看她。 她突然觉得寒意顿生。 “易志维突然宣布私人成为letter的第一大股东,目前已经获得超过六成的股权转让。” 冰冷一线,顺着她脊背涔涔而下,竟然寒痛刺骨。她当然知道letter是公司最重要的资本来源,易志维无异于釜底抽薪,目前公司的资金运作已经达到极限。风吹在她脸上,夹着沙尘,劈头盖脸的呛人气息,无法躲避,无法呼吸。 置之死地而后生,易志维竟然绝境而反。 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计划了多久? 这样不动声色,一步步引着他们入彀,要什么样的绝大耐心,要什么样的极大魄力,才可以做到这样滴水不漏? 他可以坚韧至此,眼睁睁看着他们蚕食东瞿,却毫不露出半点破绽,暗中进行全盘计划,只为了今日致命一击。 这个人,不愧三十余年来屹立不倒,一手缔造东瞿奇迹。 风吹着他的额发,他深深吐了口气:“我输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可是一输就已经致命。他万万没有能力偿还巨债,这一次赌得太大,再无生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会这样输掉全部。 一种更深重的恐惧渗入她心间,她声音发涩:“承轩。” 他看着她,看得那样久,那样专注,仿佛想要将她整个人烙进心里。过了半晌,忽然说:“对不起。” 不!不! 她几乎要惊恐地叫出声来,她不要他这样说,他不能这样。她死死抓住他:“你绝不会,对不对?” 他并不肯答话,只觉得疲倦。 她眼泪夺眶而出,只是紧紧地抓住他,不肯放开。在这浩浩的风中,远处有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夜空,仿佛将天地劈开一道裂隙,将一切吞噬下去,吞下去,尸骨无存。他像是镇定下来,温和地拍拍她的背,说:“不要紧,让我给大姐打个电话。虽然消息真是坏透了,可是她有权利知道。” 她泪如雨下,紧紧依着他,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保证他不会离自己而去。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只觉得心底最隐秘处竟然会觉得有一丝轻松,原来最可怕的事情不过如此,不会再有比这还要可怕的事情了。不会有他所最恐惧的事情发生,哪怕连偶尔往那个方向想一想,都会觉得浑身发抖的事情,是绝不会发生了。 暮色四起,这城市仿佛一卷年代久远的图画,那些林立的楼宇、灰的天皆是洇了水的颜色,一切的轮廓,都成了模糊的描画,天空乌云翻滚,渐渐黑下来,仿佛黑云压城城欲摧。不时有紫色的长电划破夜空,沉闷的雷声遥远,天要下雨了。 易志维凝视着窗外风云变幻的天空,并没有转过脸来,连声音都平淡从容:“传东,我可以当作一切都并不知晓。” 易传东微微震动一下,他叫自己来,原以为只是对反收购事宜有所交代,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可是立刻又生了一种快意,怕什么,他知道只怕比他不知道更有杀伤力。果然的,易志维转过身来,眼底有难以掩饰的失望。 看来被自己气得够呛,易传东微笑:“那又怎么样呢?” “你的银行由于支持赵承轩,目前已经是岌岌可危,你以为简子俊会有多少信义,肯放弃身家来助你过这个难关?” “那是我的事,哪怕我破产自杀,那也只是我的事。” 他的表情似是痛楚:“传东!” 传东面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十分可怖,骤然大喝:“收起你的假惺惺!我受够了!从小就是这样,我一年一年地长大,你一年一年地控制东瞿。人人都说你创造了奇迹,你处处比我强,处处比我优秀,有你在这个世上,我什么都不是!人人都将我拿来和你比,我受够了!我不愿意,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易志维,我不愿意再接受你的施舍,我死也不会要你再施舍半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这么多年来,终于可以将这番话脱口道出,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易志维面如死灰,过了许久,才说:“你是我弟弟,我一直爱护你。” 他望着他,一字一顿:“我不需要。” 易志维疲惫地闭上双眼,连声音都透着重重的倦意:“原来是我错了。” 易传东放声大笑:“你错得多了。”他语带讥讽,“再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你错得更多。” 这么些年来,这口怨气终于可以痛快呼出,他整个人几近亢奋:“大哥,你不必替我担心,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易志维凝视着他,易传东在极度的兴奋中显得略有些神经质:“大哥,你以为你赢了么?我告诉你,还早着呢。你从前一直教我,螳螂捕蝉,要警惕黄雀在后,凡是行事,都不能不留后手,可惜你自己倒忘记了。这次你釜底抽薪,这一手漂亮得真叫人叹为观止,可惜,人家的撒手锏还没使出来呢。” 易志维冷淡地问:“你什么意思?” 易传东笑逐颜开:“大哥,你从前总是教训我,说做人一定要有耐心。所以请你耐心等候片刻,或许再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仿佛是验证他的话一般,内线电话响起秘书温柔的声音:“易先生,有位傅圣歆傅小姐并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你。” 这个名字仿佛诅咒,窗外“咔嚓”一声,一道银亮的光弧近在咫尺,如狰狞巨爪,只差一点儿就要探入室中来。沉重的雷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遥远而深刻的记忆从心底涌出。 傅圣歆。 他知道她回国了,但她不是那种摇尾乞怜的人。 不知何时,易传东已经走过去,亲自打开了办公室的双门。 她立在门口,狂风吹起她的衣袂,写字台上的纸张在风中哗哗作响,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她伫立在离他不过数公尺之远的地方,此情此景都仿佛虚幻,他竟然只能茫然地看着她。 “两位慢慢谈。”易传东语气中透出嘲讽,仿佛是快意,“好好叙一叙旧情。” 沉重的柚木门,终于被缓缓合上,风没有了流动的方向,不甘不愿地戛然消失。整间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窗外雷电交加,轰轰烈烈的雷声震动着他的耳膜,他突然在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她无声无息,根本不像是人,而是鬼,是含冤地府的幽灵,此时索命而来。 她终于开口,语气竟然平淡得出奇,仿佛带有一丝奇异的愉悦:“易先生,我讲个故事你听吧。” 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仿佛在九重地府,阎罗殿前,一一对质。 那些垂死的挣扎,那些惨痛的往事,那些惊心动魄的记忆,大雨如注,倾泻而下,哗哗的只能听到一片水声,天与地只剩了这水的河流,奔流直下。 窗外雨声如瀑,而他只是望着她,竟然仿佛是如释重负。 她忽然笑了:“易志维,我是你教出来的,可也没想到,这场大戏,难为你演得如此卖力,我若不陪你演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心口处有隐约迸发的疼痛,他不由得伸手捂住胸口,几近艰难地说:“可是结局并不是那样……你走了,并没有死。” 她脸上微蕴笑意:“是呵,结局并不像故事中的那样,我走了,没有死。易先生,你一直很失望,我当时并没有纵身一跃。我不该活下来,可是我忍辱负重,好好地活了下来。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想要等到这一天。” 他声音喑哑:“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突然微笑:“你见过他,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疑心?” 身后的窗外狂风大雨交加,水像是粗重的鞭子,重重地抽上玻璃,无数白亮张狂的兽扑上来,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意图将一切撕成粉碎。 他呼吸略显急促:“你没有……” “不错,我没有,当年我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可是最后后悔了。我将孩子留了下来,并没有打掉他,我原打算哪怕是单身,也要将他生下来。后来我们又在一起,我一直瞒着你,是想生日那天,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给我的惊喜更叫人绝望。” 他几乎面无表情,“咔嚓”一声,窗外炫白的闪电划破夜空,无数疾雨如箭,敲打在巨幅的落地玻璃窗上。 她却有一种快意的从容:“最后当我真正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也许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刻,仿佛是一柄利剑,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他不由自主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她无动于衷地立在那里,望着他。二十余年来,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是这一刻,他脸上深切的痛苦,令她有一种奇异的愉悦。 二十多年前,他亲手扼杀了一切。而今天,她将所有的全部,一分一厘,一点一滴,丝毫不剩地讨还回来,他欠她的,她全都要讨回来! “这么多年,”她一字一顿,“你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你儿子,你明明一早就计划好了全局。不过很可惜,只怕这回你算错了一步。” 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间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难。 她慢慢地走近他,仔细地凝视他:“易志维,我知道你其实知道——一直以来,你都知道。可是,我就等着这么一天,我一直在等着,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你。这么多年,我们母子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其实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明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明知我想让承轩回来应付你,可是你却想着将计就计。当时承轩收购‘j&a’,最关键的时刻日本财团提供了大量的现金支持,承轩曾经疑惑过,可是却没有弄明白。但我心里十分清楚,因为你是三井银行的第二大股东,所以日资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无条件地支持他。你为什么肯这样下力地帮他,是因为你早就决定,将他作为东瞿的继承人。” 她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那孩子吃亏在天分过高,自从出道以来事事都太顺利,如果真的遇上棋高一着的对手,迟早会吃亏。所以当他对东瞿动手的时候,我就决心让他看清自己的弱点,输在你手里,比输在任何人手里都要安全。因为你正等着他自投罗网,撞进你手里来,你正好顺势将他的身世揭开,然后将这偌大的东瞿,千钧的重担全都交给他。而我这二十多年,劳心费力,只是为了替你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她微笑:“易传东他私下搞的那些小动作,你向来懒得理会,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你丝毫没有疑心到他,其实你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这次他因为支持承轩的收购,手头的资金也折腾得差不多干净,而且他这样公然背叛东瞿,董事会不会再有人支持他,这样承轩将来进董事会的阻力会更小,而后由他来继承东瞿,会更加的名正言顺。这一招一石二鸟,你用得实在是十分高明。” 他缓缓地坐下来,整个人深深地陷到沙发里,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深重的倦意:“圣歆,你比原来聪明了许多。既然你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何必还要来?” 她忽而一笑:“你以为你真的赢了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圣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这么多年,你得认赌服输。儿子是我的亲生骨肉,没有人会对百亿家财毫不在意,何况他性格重情重义,更不会枉顾父子之情。我试探他两次,两次他都不忍心下狠手对付我,他不见得知道我是谁,可是,难道他一点儿也没疑心过?这孩子其实像你,心实而情长,这是商家大忌。不过你放心,虽然他自幼不在我身边,可是该教给他的,我将来一样不少都会教给他。因为他是东瞿未来的继承人,东瞿和我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我会以最合理的方式,让他保有目前的持股,并担任东瞿的执行董事。圣歆,我要谢谢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替我培养了一个最好的继承人。” 他轻松地微笑:“商场如博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圣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学会,无论如何布局,切忌不留后手,你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高妙,可惜却用过头,结果适得其反。如今你将承轩送到我面前来,我一定会好好调教他,不让你失望。” 她慢慢地说道:“但你算漏了一个人。” “简子俊?”他仿佛是嗤笑,“你以为跟他联手,就能对付我?他现在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帮你?” “是芷珊。”她淡淡地道,“承轩不会为了钱,放弃芷珊。” 他觉得好笑:“他们认识不超过三个月。” “他爱她。” 她的脸上有讽刺的笑:“你万万不会容他娶芷珊,同样,他也不会选择东瞿。” “这世上的爱情绝对敌不过利益。”他还是笑,“没有哪个女人,会比市值数百亿的东瞿更具有吸引力。” 她的嘴角上扬,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易先生,也许在你眼中,没有任何事物比金钱利益更重要,可是在这世上,有些人是与你不一样的。” 他沉静地注视着她。 她亦只是沉默。 最后,她只说道:“再见,易先生。” 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直坐在那里,仿佛她从未曾来过,室内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若有若无。她就像一个影子,更似一场梦,在他沉睡的时候出现了无数次,可是每次醒来,总是一场虚幻的空境。 他忽然觉得虚弱,这短短的几十分钟。 二十余年来,他无数次臆想过与她的重逢,他想过在无数种情形下,可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镇定,如此从容,波澜不惊得令他几近失望。他以为多年的仇恨会让她对自己歇斯底里,他以为她会恨透了自己,他以为她会以激烈的言辞向自己宣泄。 可是今天她这样冷静,就仿佛一场不相干的戏,早就排练好了台词,只是照着念一遍。 他一直以为所有的情节、所有的台词都由他来把握,现在却觉得有些心浮气躁,仿佛是哪里不对头。 他按下内线告诉秘书:“联络赵承轩,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联络上他。” 秘书没有找到赵承轩,最后却是赵承轩自己找上门来,秘书室十分意外地报告他:“赵先生来了,易先生您是否见他?” 他正在吃药,闻言随手撂下了药片,说:“马上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秘书推开双门,赵承轩却站在门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目光迷惘而茫然,只是看着他。 易志维望着他,心中错综复杂,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他竟然这样肖似自己,连神态都如此相似。 是他的儿子,骨血相连,甚于一切。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他是他最重要的延续,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他生命的将来。 赵承轩的目光却渐渐冷下去,最后,他不发一言转身便欲离去。 “承轩!” 他叫住他:“你母亲刚刚来过,也许你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赵承轩静静地回头望着他。 窗外风雨交加。 赵承轩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后,他说:“易先生,我见过你。” 他的声音里似掺了冰,易志维忽然觉得心里发寒,赵承轩的目光也似掺了冰,冷而锐利:“三岁的时候在幼稚园,你曾经在窗外看过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大学时我的毕业礼,你当时假意从礼堂外经过,我只见到你的背影。或许更多次你曾经在暗中注视过我,可是我并不知情。” “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易志维的声音里不由得透着疲倦,“我老了,再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想要你回来。” “不如说,因为你没有别的儿子,而东瞿又需要一位优秀的继承人。” “承轩!” 他语气平和而淡定:“易先生,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们的关系。” 易志维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对易志维说:“我不会承认我与你的关系,正如你当年毫不犹豫地背弃大姐。你所拥有的一切,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请你别再妄想。” 易志维反倒笑了:“你知道你在拒绝什么?你在拒绝我的继承权!你在拒绝几百亿的财产!” 他仍旧微笑,明亮的眸子望着他:“易先生,你习惯了用金钱与财富来获取这世上的一切,但对我而言,有很多东西,比金钱与财富都要重要得多。所以,我拒绝。” 他的每一个字都似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他心上:“我一直觉得害怕,你知道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害怕,在我知道之后,我更觉得害怕。以前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现在我知道,我是害怕我同你一样,可是现在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不会同你一样。我永远不会背叛大姐,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爱的人。这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永远也不会一样的地方。” 易志维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可是你现在身负巨债,明天就会身败名裂。” 他嘴角勾起笑:“今时今日你确实赢得十分漂亮,我确实输得一塌糊涂。”他面向窗外,白茫茫的大雨笼罩了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的声音和着雨声,带着些微的凉意,“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我从这里跳下去,那么,我就让你如意……” 赵承轩用力推开窗子,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写字台上的文件纸张哗哗地飞扬得满天满地,而他立在风中,如同一尊塑像,任凭狂风挟着冷雨卷进来,淋漓地飞溅在他身上。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墨一样的海……易志维整个人抢过去,“砰”一声按在玻璃上,终于将窗子关掉。可是却扶着玻璃,痛楚万分,咬牙坚持着,不肯弯下腰去,似乎整个人都被一柄无形的长剑刺透、剖裂开来。胸口的剧痛令他觉得无法呼吸,几近窒息。 承轩望着他,一字一顿:“易先生,如果今时今日你不肯让我死,那么从此之后,我们再无关系。” 易志维只觉得无法呼吸,心口的剧痛越来越强烈,思维渐渐模糊,整个世界在眼前分崩离析,一切都渐渐远去。他只能听到身后的风声雨声,仿佛挟着雷霆万钧,向自己席卷而来,将自己整个人吞噬其中。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