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龙蛇舞(八)
文璋知府拿起笔,然后一阵八月天的秋风从窗户里吹入,让文知府舒服的伸了个懒腰。迟疑了一瞬,文璋干脆放下手中的笔杆,起身坐到躺椅里。 当十人规模的官府队伍出现在地主门前,当敢袭击官府人员的地主家族绳捆索绑的在各个村落中游街示众,那些不肯缴纳罚金的地主很快屈服了。大部分拖后的地主都选择缴纳罚金,只有少数选择出售烂地。 地主们的屈服并不意味着官府可以高枕无忧,官府需要在各地设置收粮点。新的税收制度只收取私人土地的土地税,免了实物税。那帮人们需要出售粮食换到缴纳土地税的货币。 闭上眼睛暂时放松身体,文璋希望事情能够都如现在这般顺利。收税只是江宁官府的一项工作而已,现在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譬如完成秦淮河的整个灌溉体系。天会越来越冷,随着枯水期到来,水位也会全面下降。组织人力完成河道的深度挖掘是个大事。 就在文璋知府考虑着劳动力问题的时候,赵嘉仁赵官家也在考虑文璋面对着问题。如果能够组织地方上的万人水利大会战自然是最好,但是这种水利会战需要强大的社会组织能力。江宁这种地方暂时还没有这样的能力,那就只能依靠更加专业的工程队。 赵嘉仁想到这里之后也不拖延,他叫来熊裳,让礼部联络倭国的赵鸣人。看看伊予水军那边在这个冬天能够提供多少劳动力。 “官家,四国的伊予水军正在和幕府打仗。”熊裳答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问他们这个冬天能够抽出多少人手。可以告诉他们,若是抽不出来人力的话,就算了。还是以他们自保为优先。” 赵嘉仁很满意濑户内海的珍珠饲养,最初他们那里的珍珠直径也就是6毫米,现在直径已经到了接近8毫米,偶尔还能见到9毫米甚至10毫米的大珠。珍珠行业有所谓‘七珍八宝’,这个和佛教的七珍八宝不一样,珍珠行业指的是重量。古时候以分为计量单位,一分相当于现在的0.3克,重量到达七分的珍珠即为‘七珍’,单颗重量达到2.4克(大约9毫米)就是‘八宝’,那就不再称为珍珠而称为宝珠。 珍珠与宝珠在大宋的奢侈品市场上充分流通,着实让赵嘉仁赚了许多钱,更让大宋经济活跃许多。毕竟赵官家最爱投入的行业前三名就是制造业、教育、基础建设。 赵嘉仁并不知道,赵鸣人两个月前给倭国国王上贡了三十六颗直径8毫米的走马珠。在之前的时候,赵鸣人说他只准备上贡7毫米的走马珠。真到上贡的时候,赵鸣人偷偷改变了主意,所以镰仓幕府的军队现在登上四国岛北边的平原地区,准备向这些海盗们发动进攻。 部队有一千多人,主要来自镰仓幕府的御家,听闻可以拿到这次战争一半的战利品,这次领军的是伊势守护河野通。这位守护大人手持小扇,跳下船只,志得意满的看着远处的山岭。之前消灭安达家,战争收益都被内家人和北条家拿走。各地的守护很多年都没有什么真正的战利品可拿。现在攻打那些连国人都不是伊予水军却有大量珍珠可拿,河野通觉得自己心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在四国岛模样勉强有点像是一个哑铃,两头大,中间窄。走向是东北向西南的走向。在东北角是香川以及德岛,这一带的地势比较平,伊予水军也没有夺取这里。河野通的部队就先在东北部分登陆。 军队纷纷登陆,甚至还有两位大和尚也随着军队下船。这个年头的倭国,和尚绝不是只吃斋念佛的一群人,或者说和尚本来也不是这么一个角色。只吃斋念佛的和尚,在佛教漫长的历史中只是极少数的存在。 倭国和尚们有土地、有僧兵、还有铸造武器的兵器作坊。曾经是能够与地方大名一较高下的存在。跟随伊势守护前来的这两位大和尚身高虽然不特别出色,但是身体结实,看上去就与一般人大大不同。 两位光头的袈裟上都绣了《南无妙法莲华经》经文,除了手持锡杖之外,大和尚腰间插了武士刀。在这个时代,如此打扮也不特别稀奇。不管军队怎么忙活,大和尚就念诵经文,在军队间走来走去。看到大师,听到颂唱经文,军队的武士与士兵都感觉到一些安心。 四国岛是个满是山的岛屿,基本被认为是鸟不生蛋的荒凉之地。除此之外,四国岛也笼罩在另外一层迷雾之中,这里传说有鬼岛和鬼洞。鬼族们居住在那些地方。提起恶鬼,这帮人心里面就觉得不舒服。 在德岛附近的镇子里住下,河野通就开始准备接下来的战斗。此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走水路,直接抵达伊予水军的老巢。不过伊予水军这‘水军’之名让河野通心里面很是惴惴。万一在海上遇到伊予水军,伊势军未必能打得过。 这一夜都在蚊虫叮咬下渡过,这帮伊势军人都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伊势军就出发前往西边的香川。到了香川,就到了距离伊予水军更近的地方。 几十里山路走的这帮伊势军人很是疲惫,当天晚上也没能到香川。宋历八月大概是西历九月末,秋后的虫子自知死期到了,所以格外的疯狂。伊势军几乎整晚都在与小虫子奋斗,天一亮,一夜都没睡好的伊势军没精打采的继续出动。还没到香川,突然听到几声响箭,然后穿着铠甲的敌人从附近山坳中蜂拥而出,挺起钩镰枪就杀了过来。 光看这些人的装备,便是伊势军都大大不如。河野通还觉得这是其他地区的守护军队弄错了,连忙让人上前解释。却不知对方根本不听解释,冲过来见人就刺。伊势军不得不进行抵抗,却不知那钩镰枪极为锋利,被枪尖刺中,立刻就完蛋。 直刺并非是对面攻击的全部,钩镰枪还有个会拉倒钩的功能。镰刀口无比锋利,只要被钩上,立刻就是一个巨大的血口。轻则鲜血狂喷,重则立即毙命。 转眼间,伊势军就被杀的七零八落。就在他们想逃跑之时,后面路上突然就出现了新的军队。看装束,与前面杀过来的这些军队没什么不同。再战一阵,伊势军中只有少数拼死逃进山里的还留了条性命,其他的都已经横尸当场。 两位大和尚左手拎着锡杖,右手拿着武士刀,背靠背的防御。一些军人围着他们,却没有进攻的意思。然后就见一位穿着黑甲的男子越众而出,朗声问道:“两位大师,若是不介意,帮着给这些人念经超度如何?” 和尚并没有送死的打算,虽然神色无比紧张,最后还是收起武器,拿着锡杖问道:“你们可是伊予水军?” “怎么,看着不像么?”那位黑甲武士自豪的问。 和尚的目光在那身泛着异样深蓝黑色光泽的铠甲上掠过,接着又落在了那人腰间的武士刀上。 伊予水军的黑甲武士自己显摆,却没等到回应,心中不快,于是喝道:“你们这两个和尚,让你们念经,你们不念,却一直看我的刀。难道你们假和尚么?我饶过你性命,只是看你们是和尚,懂念经。若是假和尚,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两位和尚听了之后开口问道:“却不知阁下的佩刀是否传说中黑切。” “哦?你们也听说过黑切的名字?”黑甲武士喜道。不过没欢喜太久,他立刻皱起眉头,“我的黑切是从大宋前来,没多久时间。你们是从哪里听说的!你们老实交代,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虽然是和尚,却懂得铸刀。不瞒阁下,我们也是听闻这里有如此名刀,才前来此地。不然打起仗来,小命很可能不保。” “你们从哪里听说黑切的。” “是从一个叫做鹿久的人那里听来。” “原来是鹿久……等等,你们是和尚,懂铸刀,难道你们是大和国的和尚么?”黑甲武士最初若有所思,后面突然就激动起来。 “让我们先念完经文超度,再详谈此事吧。”和尚心里面终于松了口气。 认真念完超度的经文,和尚心里也不太好受。他们乃是伊势人,死的虽然没啥血亲,却也是乡亲。只是与黑甲武士再次碰头,看到他腰间的武士刀,两位和尚心中又热乎起来。 之后武士把黑切给两位和尚看,他自己则看了和尚的刀。 “好刀!” “真是好刀!” 两边几乎同时发出了感叹。和尚拿起刀来仔细看,却见刀身光滑,根本没有丝毫铭文。黑甲武士则在刀身接近刀柄的位置上看到了铭刻着‘妙法村正’四个字。对于那些不懂刀的人,刀好不好得用了之后才知道。对于懂刀的人,只用拿在手里,就能从刀身的重量分配上感受到铸刀者的水平。一把优秀的刀剑本身的重量布局十分趁手,挥动起来很容易操控。 当然,如果是更高明的武者,他们都会选择适合自己的武器。那种武器的分配有很微妙的不同,但是对那种毫厘间见真章的高手来讲,细微的差别就足以决定生死。 “你们真不是大和国的和尚?”黑甲武士不解的问道。 “要是看刀,你们的刀才像是大和国和尚所铸。铸刀的怎么会不在刀上刻铭文?”和尚表示不认同黑甲武士的看法。大和国的刀是和尚铸造,目的是给僧兵使用而不是为了出售,所以在铭品很少,很少会加入刀铭。而伊势军的随军和尚的刀上有‘妙法村正’之名,这妙法二字是日莲宗爱用的说辞。 但是大和尚也不多做解释,说太多只怕激怒了这位黑甲武士,另外和尚也有些不屑与没见识的穷棒子图费口舌。 两边又开始看刀,黑甲武士对大和尚的刀啧啧称奇,大和尚也觉得被伊予水军叛徒吹嘘的极为锋利的大宋刀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 倭国的武士刀非常锋利,同样因为很容易生锈,需要仔细保养。眼前的这把黑切是用一种难以形容的技术在外面给弄出一层黑乎乎的东西,看着有点脏,好像一碰就会脱落。实际上这层黑色的东西极为致密的附着在刀外面。用手去搓去抠,都没用。 另外倭国的武士刀铸造有许多技法要点,也有很多公认的表现点,绽(注:以直刃为本刃文,但在直刃旁烧出的细线叫做绽)、打返(注:同绽,但呈弯月形)、食违(注:刃文产生断层)、砂流变化,帽子的烧诘模式。地刃清冷,沸的感觉。 在这把来自大宋的武士刀上统统都非常模糊,甚至完全不存在。这把刀就是在外形上与武士刀一样,重量分布非常合理,其他的与武士刀根本没有可比性。和尚看了好一阵,却也看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和尚,我原本还想放你们走。看了你们的刀,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带你们会我们总部。”黑甲武士对两位和尚喊道。 “能让我们见见铸刀的人么?”和尚问道。 “这个不行。刀都是从宋国直接运来的,我们也不知道是谁铸造的。”黑甲武士答道。 就在和尚感觉失望的时候,黑甲武士说道:“我倒是可以引荐你们去见宋国那边的人,他们大概知道这些刀是何人铸造的。” 在半个月后,两把铭刻着‘妙法正宗’的武士刀就作为伊予水军的礼物送到了赵嘉仁面前,好不容易回到故乡的秦明轩则向他姑父赵嘉仁介绍着倭国的局面。当下倭国内部还算稳定,只是人口越来越多,只能用一个穷字来形容。至于伊予水军这边,他们表示可以先送八千人过来参加劳动。但是赵鸣人希望赵嘉仁能够多给他点支援。征服了四国岛中部以及南部之后,赵鸣人实在是不愿意再对这帮人收税。便是身为海盗,赵鸣人也觉得那些人穷的有些令人同情。 “这可不行。”赵嘉仁忍不住说道。说完之后他又觉得对秦明轩讲这个没意义,秦明轩已经表示,他要在杭州好好待着,再也不去那鸟不生蛋的四国。如果是流放,好歹还能在大宋被流放。周围的一切都是文明人的世界,在四国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比流放都可怕。 “为什么不行?”秦明轩忍不住问道。 赵嘉仁也懒得废话,直接解释道:“赵鸣人的意思我知道,他想让百姓觉得日子好起来。但是他就没明白,这个税一定要收。收税证明了赵鸣人是四国的统治者。他可以给跟着他走的那些人大量赏赐,让他们明白跟着伊予水军有前途。但是不收税,就意味着让那些倭国人觉得,不跟着伊予水军也有后路。那就不妙了。” 秦明轩听了之后忍不住默默点头。但是赵嘉仁在意的却不在此,他让海军赶紧准备船队,前去四国运人。这些都是宝贵的劳动力,可不能出事。除了这些之外,赵嘉仁又派了去铸造刀剑刺刀的兵工厂,让他们带了炉子以及师傅前去四国会会那两位武士刀的铸造者。 刚把人找来的时候,师傅虽然对赵官家无比敬畏,却忍不住问道:“倭国那地方的刀虽然好,却也就那样了。用上咱们新式钢材以及热处理技术之后,他们的刀并没有任何优势。” “那你们看看这两把刀。”赵嘉仁让秘书把刀拿出来给师傅们看。 只看了不到五分钟,师傅们纷纷表示,“俺们愿意去倭国走一趟。” “这么普通的铁都能打造出这样的刀,真的要结交一下。” 师傅们不需要等海军,他们这边直接带了设备上船。船上运了大量针线、肥皂粮食与其他小五金出发,这些都是倭国人民最需要的产品。船只还运上了一万多斤焦炭出发,大宋的炉子不是烧煤炭,也不少木炭,而是烧经过干馏之后得到的焦炭。这玩意里面含硫含磷都非常低,加上炉子的处置,能够生成非常稳定的一氧化碳火焰。加上温控,可以对金属件进行极为良好的加热。 伊势的和尚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请求竟然会这么快就有了结果,他们觉得自己大概没有机会离开,所以就在伊予水军里面开始宣传日莲宗的交易。也许是天下‘莲’字是一家。白莲教讲世界进入黑暗时代,所以白莲圣母降临,摧毁黑暗世界。 当时的倭国正处于内忧外患、天灾人祸、连年五谷不收、瘟疫流行、生灵涂炭的年代。1260年7月16日,日莲大圣人向当权的镰仓幕府的最高权力者北条时赖提出了“立正安国论”,谏诉这一切不幸的原因乃信仰错误的宗教。他破斥了当时错误的诸宗派,进而预言若人民还是执迷不悟,日本会受他国侵略而幕府也会发生内乱。 白莲教被剿灭,日莲宗也受到了极大打击。对于四国岛上的这些人,日莲宗是极为合乎他们胃口的宗教。这些伊予水军本就是社会最底层,而不是社会底层。如果是社会底层,好歹是有个底层身份,作为最底层,连起码身份都没有。对于这些最底层的人来讲,这个世界本就不是他们的,除了抗争之外,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两位大和尚这一开始传教,就发现这里实在是传教的沃土。日莲宗的核心是认为一部八卷二十八品的《法华经》的最精要部分是它的题目--“妙法莲华经“,称之为全经的“肝心“。因为《法华经》是一切佛经之“王“,所以此经题也是一切佛经的肝心,是“位于一切佛、菩萨、二乘、天、人、修罗、龙神等之上的正法“。 四国的伊予水军都是底层,除了遥远的大宋之外,从没有人前来给这帮人推广文化。而大宋虽然是他们的主人,推行的东西他们也不懂。现在终于有倭国本土的大和尚前来普及文化,大和尚说啥,他们就自然而然的倾向于信服。 然而日莲宗的传教模式又大大不同。这个宗派认为,释尊因行、果德二法,‘妙法莲华经’五字具足。我等受持此五字,自然让与彼因果功德。 这个意思就是说,对于天台宗的“理具“的一念三千诸法,普通人难以理解,自然也不能通过坐禅观心领悟实相而达到解脱。但是,这并不是问题,任何人,包括一切智者、愚者和善人、恶人在内,如果唱念“妙法莲华经“五字就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接受无上妙法,皆可因唱念此经题而成佛。 更直白的说,日莲宗并不反对研究佛法之流的高深内容,但是日莲宗认为,便是不懂这些不是问题,只要会念‘妙法莲华经’五个字,没事就念念,便可得到解脱。 对于根本不认字的伊予水军来讲,让他们认字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是学会念诵‘妙法莲华经’五个字就非常容易。如果有这么容易就能够免费获得解脱的法门,试试看总不会花钱。 在一个多月间,日莲宗很快就有了大发展。让两位大和尚觉得这简直是特么佛珠的意旨。如果不是因为刀而起,如果不是因为刀而被带走,他们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到伊予水军这些贱民中来。如果不是佛祖的旨意,他们也会被伊予水军杀死,而不是成为受到伊予水军赞同的得道高僧。 就在这样的欢喜中,两位大和尚更意外的见到了大宋官家派来交流的师傅。先看了大宋师傅带来的武器样品,两位大和尚觉得太神奇了。大家都是手艺人,也不废话,调试完炉子,就开始演示。等大宋师傅展示了一番铸刀的办法,两位大和尚觉得自己差点要吐血出来。最后两位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达,只能拼劲他们的汉语功底,写下‘铁棍’二字作为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