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温酒(6)善意的提醒
莫叹雪和余忘尘登上回相国府的马车,外面天日陡转,来时的晴空万里转眼间换成了阴云密布,天际由东向西渲染开一片灰蒙蒙的苍黄色,一阵狂风卷动着马车的帘子呼啦呼啦地作响,连带着前面的马匹都跟着有些躁动不安,街市上的摊贩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摊,不时传来百姓惊惶疾走的声音。 这在春日是里非常罕见的天象,莫叹雪坐在马车中感到一阵心悸,她侧头去看向正中的二公子,此刻他的脸色比之外面天色的阴沉,有过之而无不及。 余忘尘的手里紧紧握着的,是淑夫人今日交给他的那枚玉镯。 莫叹雪小心翼翼地扒看了两眼,那镯子很不寻常,碧中沉血,是血玉。 这种玉虽然珍稀,但是拿来做首饰,尤其是玉镯这样的首饰,戴在身上并不美观,而且还透露着一丝过于庄重肃穆的气息,按理说是不大适合这样温婉柔弱的女子的。 不过莫叹雪并不清楚宫里的贵人们的喜好,不好评说淑夫人的品味,而且这是她最后能拿得出手的留给余家人凭吊缅怀之物了,不管是什么,余忘尘都会格外珍视。 回到相国府后,莫叹雪跟着二公子前去相国的堂上复命,屋里的气氛非常严肃,她只敢怯生生畏缩在二公子的身后。 余从晏得知淑夫人离去的消息后,长长叹了口气,他用两根手指使劲掐了掐自己的眉心,似在认真地筹划和思索什么事情。 看起来淑夫人之死对于左相国来说,更多的是烦恼,而不是伤痛,这是角落里的莫叹雪暗中观察后的心中所想。 不过这也说得过去,在他那个位置上,忽然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筹码,作为一家之主,他的确是要重新去盘算更多事情。 因为淑夫人的罪过是意图弑君,因此死后余家人不得操办丧事,这件事在宫中大抵也不会激起什么水花,一个被贬黜的夫人和那座偏僻而残败的宫舍,将会一同无声无息地被所有人很快忘记。 “忘尘,近日可感觉身体好些了么?”余从晏看了一眼莫叹雪,问向二公子。 “还是没有什么气色,大概就是慢慢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吧。”余忘尘在认真拿捏一种悲伤的语气来说出这句话。 他口中的那一天,是之前太医留下的诊断:这个病弱的公子,积重难返,即便是靠药吊住这半条命,也活不过二十岁。 说起来这件事情一直让莫叹雪感到疑惑,余二公子竟然没有将装病的事情,告知他的父亲。对于一个已经痛失一位爱子的老人来说,又要面对仅有的血脉即将英年早逝这个事实,是何其令人悲伤而绝望,莫叹雪心里想。 但她对于二公子的事情从来不敢多问,她开始渐渐同府中的下人们一样,去相信这位公子波澜不惊的神色下,藏着极为深沉可怕的心思。 毕竟一个能够把装病这件事,日复一日做足九年的人,的确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平日里莫叹雪能见到余从晏的次数并不多,这位相国大人日理万机,政务繁忙,绝不亚于当今天子,或者说是甚于天子。 陛下风华正茂之时的确是有着雄心壮志,那是流淌在盛家天子一脉血液中的山河豪情,可惜……被右相惠敬成拿捏久了,这种君主大刀阔斧的决心就日渐衰微下来,天子现在更倾向于做一些简单而轻松的事情,反正总会有人替他去打理天下的。 惠相国联合太尉把持着军务,掌监察百官,至于四方的繁杂政务,只要不足以撼动政权的,统统交于左相去处理。 由是余从晏常常感喟,自己才是真正为大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人。 然而这样的话,只限于在这府上的书房里说说罢了。 在这样的处境中,左相国对府内家事的随意任之也就说得过去了,更不用说他也无从指望这个不争气的病弱儿子,能替他分担什么,安安稳稳地活到二十岁便已经谢天谢地了。 听说最初的时候,相国大人很是为余忘尘的病殚精竭虑,不过后来见一直没有什么气色,就渐渐心态平和了下来。 二公子和相国大人一番不痛不痒的寒暄之后,便准备告辞退下,莫叹雪跟在他的身后,无意间瞥到余从晏看向二公子的眼神,那是一个值得玩味又十分熟悉的眼神。 她仔细思索了一下这样的熟悉感到底来自哪里。 回去的路上她忽然回过味来,那是第四世,她做赏金客这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行当时,尽管她自己遵循本心有所收敛,但是她结识过许多亡命之徒,相国大人适才的眼神,那种熟悉感,像极了那些猎人在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这是什么意思? 冥想之间,莫叹雪有些微微出神,没有注意前面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身,这下正好直直撞在了二公子的怀里。 “奴婢……奴婢错了……”莫叹雪扑通一跪,丝毫不敢抬头,今日二公子的心情有多差,她可是非常清楚的。 “你有心事?”余忘尘没有立时责备,反倒是问了这么一句,听起来有几分关切的话。 “没……”莫叹雪吞吐着否认,她当然不敢说出自己适才,竟是在推敲揣度相国大人的心思。 余忘尘见状没有再多问下去,他差下人去请宋庭秋来府上叙事,逝者已矣,现在他要开始着手去探知那个叫苏衡的人是什么来路,而能替他做这件事的人,非宋庭秋不可。 “去给我取些酒来吧。”余忘尘正襟危坐于堂上,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莫叹雪有些诧异,他平日里在府上是从不饮酒的。 “二少爷,服药之人是不宜饮酒的。”她故意提醒道。 余忘尘浅浅地苦笑了一声。 这声苦笑让莫叹雪有些心酸,她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要脱口而出那句劝诫,对于余二公子这样装病之人来说,饮酒自然不会产生什么身体上的后果,但若是病骨饮酒,被外人看见了,就相当惹人怀疑了。 莫叹雪虽不知道余忘尘为何在自家府上也要装病,但是日复一日地,她却好像已经开始习惯帮着这个人去遮掩,就如同她刚刚下意识的那句提醒。 或许是从目睹了这肃都城的诸多无能为力开始,她开始渐渐同情起这个二公子了,而淑夫人之死无疑将这种悲天悯人的心绪烘托到了顶峰,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就和这位风雨飘摇的公子站到了一边。 “下不为例。” 余忘尘难得没有颐指气使地吩咐道,反而语气里带了几分央求的味道,配合他现在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想要偷吃东西的顽童。 这么一来,莫叹雪也没有什么理由回绝,毕竟装病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只是下人出入这府上的膳房私自取走东西,都是要登记在册的,尤其是对于二少爷的吃穿用度,若是大摇大摆地去拿了酒回来,被其他几房的夫人,或者别的有心之人看了去大做文章可就棘手了。 不过好在,余忘尘给她指了一条别的路,“我那院子里墙根边上,第三棵柳树下面,埋着一坛酒,你去给我取来。” 埋酒?二少爷竟然也做过这等事情,莫叹雪心中惊讶,这等把酒埋在树下的事情不都是小孩子家的把戏么……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错,那坛酒埋在那里已逾十年,那个时候的二少爷,的确还是个孩子。 莫叹雪得了二公子的吩咐,前去寻那柳树下的藏酒,她觉着在当下这样的日子里,借酒浇愁算得上人之常情。 看着她转身出门的背影,身后的二公子忽然微微笑了一下,那是一抹属于胜利者的笑容,因为他知道,从莫叹雪那句“服药之人不宜饮酒”的善意提醒开始,她就算真正心甘情愿地走进了这个计划里。 这也是另一个,他一定要带着莫叹雪进宫,亲眼看见淑夫人之死的原因。 至于那个丁翠,也是有人故意把她引到了听风楼,故意让莫叹雪撞见,让她知道肃都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这一点上,余忘尘自认还算坦荡,因为丁翠所言句句属实,他不过是找人给她引路到了宋庭秋的医馆罢了。 自己没有做任何残忍的事情,自己只是轻轻把一些原本存在的阴暗,推到了她的眼前而已,余忘尘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