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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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走来的,是一个与苏阳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男子。 他名叫苏斋,是苏阳的同胞兄弟,比苏阳小五岁。 苏斋亲切的喊了一声哥,醉意朦胧的眼眸中透露着欣喜。 苏阳说道:“我让人做了醒酒汤,你跟我一起喝点。” 苏斋点点头,说了声好。 兄弟二人到书斋外的一座凉亭坐下。 苏斋看着许久未见的兄长,有许多话要说。 刚要开口,就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喉咙里涌上一股酸涩。 苏阳起身走到苏斋旁,轻抚他的后背。 下人把醒酒汤送了过来,苏阳端起一碗递给弟弟,让他赶紧喝。 一碗汤下肚,苏斋涨红的面庞才好了许多。 苏阳问道:“又是被李家二小姐叫出去的?” “嗯。”苏斋不敢看哥哥,点了点头。 苏阳端起另一碗醒酒汤,喝了一口。 “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你们乘的船了,还听了一会儿,没见到你吟诗。” 苏斋挠挠头,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作不得诗,到哪儿也就是当个陪坐。” 苏阳揶揄道:“那李家二小姐,就没对你失望?” 苏斋傻呵呵的笑说:“没有,她还一个劲的帮我挡酒。” 说起这个,男人一脸幸福的样子。 苏阳呵呵一笑:“倒是挺精明。” 那李家二小姐他也见过,年纪不大,极为长袖善舞。加上不俗的容貌和世家出身的地位,让她在荃州境内的大小纨绔中左右逢源。 就有一点不太好。 太精明世故。 当一个中等之家的家长还行,但绝对撑不起一个大家子。 一个大家族,要是处处精于世故算计,没有诗书良知傍身,迟早要出问题。 李家二小姐之所以对苏斋青睐有加,无非是看中了苏家在江南的地位,看中苏淳在庙堂文坛的影响力。 苏阳说:“听哥一句劝,李家二小姐并非你的良人。” 苏斋别过头道:“连你也这么说,你和爹都不懂。” 他痴痴望向庭外池塘里的一轮明月,恍然间,似乎又看到了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俏脸。 一颦一笑,都在他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我一见到她,肚子里有说不完的话,一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就是我在水一方的伊人。” 苏阳叹道:“鬼迷心窍。” “我乐意!”苏阳气呼呼道。 苏斋放下碗,无奈笑道:“好了,不说你的伊人了。你也老大不小,心里自有一番自己的处事原则,我不会多说,只要别忘了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负责就好。” “我当然知道,用不着你教我!”苏斋噌的站起身,肩膀摇摇晃晃,眼里有些委屈。 好不容易把哥盼回了家,怎么一见面就是对他说教。 苏阳按住兄弟的肩膀,知道他今晚再说什么,苏斋都听不进去。 “我送你回屋歇息,有什么话,将来有机会再说。” 还有点醉的苏斋没听出兄长口中的将来有机会是什么意思,但也不好挣开兄长,只能被他搀扶回了屋。 苏斋躺上床,脱掉鞋子,苏阳给他盖上被子。 刚一沾床,醉意与困意一同涌上来。 苏斋迷迷糊糊,眼睛反复睁开又闭上,眼缝一点点变小。 苏阳坐在床边,缓声说道:“以后要让父亲省省心,他虽然爱唠叨些,但还是为了你好,别老跟他犟嘴。以后若是娶妻,相貌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她贤良淑德,愿意对你不离不弃,跟你相夫教子,照顾好爹娘和你,就不需要再有其他要求。” 苏斋醉呵呵笑道:“哥,你说这话怎么跟托孤似的。” 他视线越来越模糊,看不到自己亲哥哥现在的眼神,就是在交代后事。 苏阳说道:“以后要多读书,有机会出去长长见识,遇到什么事儿,仔细想想,不要妄下结论。当你选定了一条路走下去,不管途中遇到什么,记住,都是你自找的,不要怨天尤人,更不要因旁人的指指点点,就轻易改变方向。苏氏子弟,不求兼济天下,但求无愧于心。” 他说给弟弟听,说给自己听。 苏斋听了不到一半,就迷迷糊糊睡过去。 苏阳给弟弟掖好被子,关门离去。 他走到院子里,抬起头,眼中复杂的神色逐渐归于平淡,最后只剩下一往无前的决心。 “不求兼济天下,只求无愧于心……” 一只雪白信鸽落在他肩膀,脚腕上绑着一张纸条。 苏阳解下来看过后,将纸条撕碎,一个人走出苏府的大门。 门房见到他,问道:“大公子,怎么要出门?夜深了,要不要我找人陪着?” 苏阳摇头说不用。 门房问道:“那能不能告诉我您去哪儿,万一老爷问起,小的也好有个答复。” 苏阳说道:“我就在附近转转,天亮之前,就会回来。” 门房笑道:“好嘞。” 苏阳迈过门槛,走下台阶。 站在门前,他深深看了眼自己长大的家,最后不再回头,大踏步走入川流不息的人群。 荃州的夜晚,十分热闹,苏阳的心,却越来越冷漠。 夜深,快要到宵禁的时间,苏阳来到城中东北,一处名为靖方司的偏院。 这个地方,在荃州的地图上没有任何记载。 它本来是间寺院,五年前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重修之后,一直空着。 苏阳有节奏的敲响那扇沉重的黑色大门。 院门敞开一条缝,走出个小沙弥。 小沙弥一身黄色僧衣,低头合十问施主何事。 苏阳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墨色玉牌,系在腰上,说道:“带我去见你们管事。” 沙弥眼中划过一道冷光,嗓音变得恭敬起来,低头应是。 苏阳跟他走进去。 院内别有洞天,进去之后,绕过一座照壁,后面是一处绿水青岩、赏心悦目的去处。 从大门到正殿的一条小路两边,各站着六个用黑布蒙住脸的人,全身充满肃杀之气。 他们都是苏阳的手下,比他先一步来到荃州城,四处打探消息。 见到苏阳,他们没有太多动作,整齐划一,右手握拳敲击胸膛,含胸低首。 苏阳目不斜视的走过,迈入轩敞大殿。 殿内有三个人,等候已久。 一人年近五旬,身材臃肿,颔下留须,唇如涂脂。 他是荃州别驾高鲁。 身材高大,豹头环眼的,是荃州的折冲督尉,花勇。 最后一人面容清瘦,唇上留着两撇八字胡,穿一件大褂,正提着一个鸟笼逗鸟的,是朝廷派来协助他的山上修士,同时也是名死士。 金丹剑修,项留。 项留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计代价,杀死卢高岳。 高鲁快步上前,一张圆乎乎的脸堆起笑,热情道:“苏大人,久仰大名了。” 苏阳微笑抱拳,弯腰行礼。 “下官拜见高别驾。” 从官位上来讲,苏阳不过是邯曲朝廷的一名小小七品宣义郎,高鲁身为封疆大吏的副手,根本无需如此热络。 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苏阳的另一个身份,黄门侍郎曹雍的弟子,同时兼着江南地界风波亭所有谍子的头目。 真正的位卑权重。 所以别说自己一个别驾,就算是刺史府尹亲自来,见到这个年龄不大的年轻人,都得礼让三分。 那些被曹侍郎亲手调教出的谍子,一个个跟刮骨毒药一样。 才到荃州几天的功夫,就把荃州境内上上下下所有门阀世家给查了个遍。 折冲督尉花勇抱拳问道:“苏大人,不知您找我们来,是有何事吩咐?” 高鲁请众人坐下,请苏阳到上位落座。 苏阳走到东边的椅子坐下,高鲁一愣,也不敢坐主位,于是几人就随便挑了椅子落座。 高鲁与花勇坐西边,苏阳项留坐东。 苏阳翘起手指,有节奏的敲打椅子扶手,静静说道:“江南旧世家,其中超过六成已经跟那位杨氏帝师接触过,在这些人里又有六成会帮助杨氏复国。” 高鲁刚落下的屁股顿时感觉如坐针毡,花勇更是直接跳了起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 苏阳说:“只是我根据风波亭搜集来的情报,提出的一个猜测。” 高鲁心底松了口气。 原来是猜的。 花勇更是心中暗骂。 项留笑容怪异。 他问道:“苏大人的猜测有几成把握。” 苏阳说:“四成。” 项留说:“会不会低了点。” 苏阳说:“但我没出过错。” 他拍拍手,便有一名谍子将整理好的情报分成三份送到高鲁花勇和项留面前。 上面全是江南的几个门阀世家,可能与卢高岳勾结的证据、推论。 高鲁越看越是心惊rou跳,感觉屁股底下又有针立起来一样,坐立不安。 苏阳淡淡道:“江南旧世家,其中以苏萧韩王四家势力最大。或在庙堂、或在江湖、或在文坛、或在商道。杨氏想要复国,一定无法绕过他们。” “萧家长子,兵部侍郎萧文硕的脑袋,最晚三天后,就会被送到江南。” “韩家三子的江湖门派——俊湖园,七日前就已被灭满门,帮主韩如意被自己的两个徒弟亲手捅穿了胸膛,妻女同死。消息暂时封锁。” “王家在宾州、兆州漕运盐路上的买卖也已经黄了,主事人被合作者亲手沉河、活埋,手下伙计无一幸免……”
高鲁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花勇看向苏阳的眼神中也有一丝惊悚。 眼前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竟然如此雷厉风行,心狠手辣。 唯有项留津津有味的听着、看着。 他忽然问道:“那苏家呢?卢高岳要复国,不可能不拜会那位享誉天下文坛的前任礼部尚书。” 苏阳十指交错,胳膊搭在扶手上,面无表情。 “他当然会去拜访,甚至还会在复国之后,请苏淳继续担任礼部尚书兼任国子监祭酒。” 亲口直呼自己亲爹的名字,是大不敬。 项留问道:“苏大人打算怎么办?” 苏阳说:“苏淳一生,不贪财不贪权,洁身自好,家规森严。除了二儿子苏斋偶尔流连花街柳巷之外,无处诟病。对待他,不能用暴力手段,我们越是打压,就越会遭天下文人士子厌恶。 陛下要与天下读书人共天下,所以我们不能杀他。但以苏淳的为人更不可能被招安。所以我们只能用另一种办法,毁掉他的清名,使他失去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 项留问道:“泼脏水?” 苏阳说:“普通的泼脏水没有用,读书人不是傻子,老百姓也不会信,要从低处入手。 比如找几个有些文采的写手,将他编进民间那些不入流的风流艳本中,传到各个烟柳之地,让往来客人争相传阅;再去找几个画师,将艳本上的内容一一绘画出来,低价出售,争取让江南的所有人,人手一本,一步步毁掉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将江南世家的几桩因为他而毁掉的旧事翻出来,自会有人痛打落水狗,第三步……当然,过程中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得为苏淳仗义执言几句……” 三人听着苏阳侃侃而谈,心底都感到一股寒意。 有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六亲不认,同时又不择手段的人在身边,谁会不害怕。 最后,苏阳起身微笑道:“这件事就交给高大人暗中去办,我会让风波亭的人配合你。” 高鲁连忙起身应是。 花勇抱拳问道:“苏大人,那最关键的杨氏公主可有下落。卢高岳既然来过江南,她又会不会来?” 苏阳说:“按照钦天监的推算,她现在极有可能已经到了荃州。” 花勇请命道:“要不要我下令关闭城门,带兵挨家挨户的搜查。” 高勇连忙阻止道:“不可。杨氏公主能三次从雪霁山修士手下跑掉,最后一次还是从荇傅渠手底下逃走,她的身边肯定有能人相助。你带兵去万一打草惊蛇,让她像彭菀城那次一样跑掉,岂不前功尽弃。除非……” 他看向项留。 项留笑道:“人家能从咱年轻十人中的第三手底下跑掉,就是我想留,也不一定能留得住啊。” 苏阳说:“不必那么麻烦,既然她是杨氏余孽,那就拿杨氏旧臣开刀。先派人按照我说的计划一步步推进,随后派人将杨氏旧臣全部拘拿圈禁,等过几天,再单独把苏家的人放出来。” 高鲁一开始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想通后脊背窜过一道寒意。 苏阳是想孤立苏家,让杨氏旧臣内斗,并仇视苏家,再用苏家去钓杨氏公主。 杨氏公主要去,当场拿下;她要是不去,旧世家看到她对自家王朝忠心耿耿四十余年的老臣如此薄凉,到时候又会有几个人愿意死心塌地跟她复国? 好一个一石二鸟,杀人诛心。 高鲁对苏阳愈发敬畏。 谈完话后,苏阳迈出大殿门,高鲁与花勇跟在他身后。 苏阳忽然望向庭院的一处角落,哪里有一块烧焦的木头。 他说道:“高大人,我能不能在这里种棵树?” 高鲁说道:“当然可以,苏大人想种什么?” 苏阳想了想说:“种棵槐树吧,我这几日就不出去了,烦请高大人帮我把树苗送来,我自己种,花多少钱,到时候给您。” 高鲁本想拒绝让苏阳给钱,可那样一来讨好的又有点太明显。 他嘴上答应下来,心想一定得给苏大人弄棵好槐树苗,至于价钱不价钱的,到时候报一个过得去的低价就成。 苏阳不用看他,就能猜到高勇心里在想什么,但也没有点破。 官场上,只要不涉及原则,这点面子还是得给。 槐,古字与愧相似。 年少立志要观遍天下书,为天下百姓某一条太平活路。及冠后走遍江南,又到鹿京,辗转三万里。 苏阳从未想过为一家一姓谋天下。 他平生之志,乃是为万世开太平。 这条路上,谁挡谁死! 苏阳无愧父亲教导之恩,却辜负父母养育之情,愧为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