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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清乖子

    “六月十五。”

    蝉鸣声中,薛钊应了一嘴,迈出两步便步入树荫之下。那阳光透过树叶,于他身上投下点点斑驳。

    “这般久了吗?”女子蹙眉暗自嘟囔。

    薛钊拱手作礼:“在下广安薛钊,这位道友说了嘴‘可惜’,不知可惜的是什么?”

    “广安薛钊?在下玄教清乖子。我方才是在可惜道友并非符修,若是符修,说不定能破了这阵势。”

    清乖子?这名字好生古怪,哪里有人会给自己起道号叫青蛙的?倒是这玄教,薛钊素未听闻,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想来也是道门一脉?

    薛钊所修的先天符咒与后天符咒截然不同,他也不懂后天符咒。料想清乖子所言必定是召神劾鬼的后天符咒,薛钊便没多言。

    思忖间,清乖子又道:“交浅言深,薛道友可要小心了。”遥遥一指:“那下河口村中遍地妖魔,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

    “妖魔?”

    “妖魔!”清乖子那好似点漆的眸子极为严肃:“莫看刻下乡民还是人形,每日太阳落山,必定化身妖魔。”

    “唔……”薛钊仔细打量了清乖子一眼,那米白锦衣虽还算干净,却也破口处处,足下一双虎皮靴更是磨得破了皮。想来这清乖子定然吃足了苦头才是。

    “不知道友困在此处多少时日了?”

    “两个月零三天。”

    薛钊返身,自车厢里寻出一包蜜汁rou脯,回过头来递给女子。女子疑惑接过,打开来才瞥见内中是吃食。她喉头略略蠕动,低声道了句:“谢谢。”

    “应有之义。”薛钊拱拱手:“如此,你我暂且别过,我先去村中查看一番。”

    女子诧异地瞥了其一眼,道:“你不怕妖魔?”

    薛钊便笑着道:“左右白日还长,若情形不对,或许斗不过,但脱身还是可以的。”

    “随你。”女子声音清冷。

    别过清乖子,马车过了木桥,朝着山下村落行去。

    香奴自车厢里探出头回首观望,继而道:“道士,那女子不见了。”

    “嗯。”

    她便又从车厢前钻出,歪头看着薛钊道:“那女子说村中都是妖魔呢。”

    香奴的声音有些畏缩,薛钊便道:“香奴怕了?”

    “有一些。”

    “不怕,若果真情形不对,我带着你遁走就是。”

    “唔。”香奴心中稍稍安定,瞥见前方有农人立在水田间,她便又钻了回去。

    薛钊与那农人扫听了一番,农人指了路,言道村老此时定然在村中等候。

    果然,马车行到村中,便有一老者停在路旁等候。

    薛钊下车问过,那人便是下河口的村老,人称齐老。

    老人家好似读过书,讲的一口神武正音,有别于村中充斥的三秦方言。

    寥寥寒暄几句,薛钊言明赁屋,齐老便将薛钊引到山腰下一间竹屋,那竹屋不过两间大小,破破烂烂,四下结着灰网,霉味扑鼻。

    薛钊暗暗不喜,略略蹙眉。

    那齐老便道:“公子来的不巧,这村中便只剩下此处屋子了。”

    “也好,”薛钊道:“不知房钱如何算?”

    齐老左手五指摊开。

    “五百钱?”

    齐老一双豆眼瞪大,三秦方言脱口而出:“噫!莫开玩笑咧!”顿了顿,又换做神武正音道:“五十两,要现银。”

    这等破烂屋子敢要五十两?无怪清乖子称村中遍地妖魔!

    薛钊笑了,心道这老儿莫非以为自己面善好欺?

    就听那齐老又道:“薛公子,非是老夫贪财……实在是,这下河口形似囚笼,能进不能出啊。

    村中田产有限,全都指着秋天收了白果换米面。如今道路断绝,这村中一升糙米便要二两银钱,说不得过些时日还要涨……

    这房钱嘛,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物价后文有交代,要吐槽请等几章。)

    糙米一升要二两银钱,如此一算,这破烂竹屋每月五十两……似乎也就没那般贵了?

    薛钊寻思了下,说道:“老丈可收银票?”他正色道:“罗汉寺的银票,童叟无欺。”

    齐老哭笑不得:“公子说笑咧,老朽收了银票,又去哪里兑来银子?”

    薛钊暗自叹息。没钱时要与张伯划价赁屋,有钱了还要跟齐老划价赁屋,那他这财不是白发了吗?

    “老丈可收金子?”

    “收。”

    “金银怎么个兑法?”

    “一两金八两银。”

    “好,老丈稍待。”

    他返身离了竹屋,出得小院,便见车辕旁盖着一片新摘的荷叶。扭头观量,那身着水田衣、头戴白纱斗笠的女子婀娜行远。

    薛钊拿起荷叶,便露出下方的金碗。

    他扭头看向亦步亦趋的香奴,香奴就低声道:“我方才忘了。”

    薛钊抄起金碗,入手微沉,约莫一斤上下,大抵能兑百两银钱。探手揪住香奴脖颈将其拎在车辕上,薛钊看着她商议道:“香奴,金碗借我使使可好?”

    “不好,那是我的。要留着换好吃的呢!”

    “等回头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就是了。”

    香奴拨浪着脑袋,就是不肯。自己随意采买,与求着道士买来,这内中区别香奴自然知晓。

    薛钊便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跟你换可好?这张银票到外面能换两个金碗。”

    “换。”香奴伸抓接过银票,终于舍了金碗。

    他又去屋中与齐老划价,分说了半晌,于是那金碗抵了一个月房钱,齐老额外又给了两斗糙米。

    齐老捧着金碗而去,过了一盏茶光景,有后生自称受齐老之托,送来了一袋米。

    那后生走后,薛钊提了提米袋,约莫一斗有余,绝对不足两斗。他便暗自感叹,人心不古。

    日上三竿,香奴犯了瞌睡。马车进到小院里,香奴便趴在车辕上酣睡。

    黄骠马解了绳套,自顾自地啃食着小院后的青草。

    薛钊忙着四下打扫,除了灰网,又擦拭一遍,那竹屋好歹能看过眼去。

    他点算了车厢里的物什。几条腊rou,一些干饼子,一大包蜜汁rou脯,剩下的便是衣物。

    略略休憩,薛钊自院中踱步而出,打算先在村中走走,再四下探探。方才出门,便见那一袭水田衣款款走来。

    待到下方一处小院,那女子冲着薛钊道了个万福,便推开柴门进到院中。

    原来那女子就住在坡下。

    忽而有总角孩童奔至女子门前,跳着脚嚷道:“下南河、南北走,李巧娘她生得巧;戴上斗笠人人赞,斗笠一摘鬼都跑!略略略~快跑,李丑娘出来咧!”

    女子自屋中行出,也不去追赶孩童,只是蹲下身来切了野菜,又生起火来熬煮。

    女子瞥过来,薛钊便笑着拱了拱手,随即迈步而行。

    这下河村不大,不过三十几户人家,两侧群山,中间一谷,上、下南河穿行其间。

    村中汉子大多都在田间忙碌,各家都是女子守家,捧了笸箩,坐在门槛前纳着针线活,或是几个婆子凑在一处说着八卦。

    薛钊每行到一处,便会惹得四下叽叽喳喳一通非议。薛钊听三秦话费劲,却是听不出那些女子在说自己什么。

    自村中出来,薛钊上了山。

    山中林木茂密,却是穿行不易。行了一阵,他停在一株十丈高的银杏树下。

    仰头,高处的树杈有枯枝垒的鸟窝。瞥见四下无人,薛钊纵身而起,三两下便到了枝头。

    一声啼鸣,巢中苍鹰扑打翅膀,惊恐地看着陡然出现的薛钊。

    他瞥了一眼,却是雌鹰在孵卵。

    又是一声啼鸣,抬头便见另一只苍鹰呼啸而来。

    薛钊笑着道:“无意冒犯,我不过是想请贤伉俪帮个小忙——”他自袖袋里掏了掏,摊开手,便有一条腊rou奉上:“——给报酬的。”

    雌鹰目光惊恐,鸟喙张开,好似随时便要扑过来啄薛钊。

    腊rou放在巢中,薛钊掐了法诀,剑指朝着雄鹰一指,那头顶苍鹰忽而住嘴,盘旋着落下。薛钊抬手,那苍鹰便落在了其手臂上。

    他又取出一条腊rou,雄鹰双目光华流转,极为乖巧地吞下腊rou,薛钊便笑道:“rou吃了,去干活吧。”

    一声啼鸣,雄鹰展翅高飞而去。

    薛钊自树梢跃下,孵卵的雌鹰伸出脑袋朝下观望,见薛钊走得远了,这才缓缓收拢翅膀。又低头用喙拨弄了两下腊rou条,这才叼起来仰头吞咽。

    薛钊行了一阵,拾了枯枝于地上写写画画。天上翱翔的雄鹰,短暂与他心意相通。他便用枯枝大抵勾勒出这洞天的范围。

    良久,看着地上勾勒出形似锅盖的图案,薛钊皱起了眉头。

    方圆五里,最高处不过百丈。

    这洞天之术自然是术法,先前在村中行走,一直不曾发现奇人异士。想来既然有了地仙之境,这等神仙人物也不会无聊到跑到此间愚弄山民。

    既然不是地仙所为,那要么是宝物,要么便是法阵。

    无论是宝物还是法阵,都有阵眼。通常而言,这阵眼自然都在中心。

    薛钊皱着眉头,顺着锅盖的边缘勾勒出完整的圆,而后一筹莫展。不知弧度,测不出角度,自然也就算不出中心所在。

    可无论如何,那阵眼大抵是在地下了。他那五行遁术可借土而遁走,却不能钻入地下。

    这可难倒他了……总不能令香奴掘地十几里吧?

    又或者他想的有偏差,那阵眼并不在地下,反倒是在……枯枝点在中心,恰好便是下河口村。

    丢了枯枝,抹去图案,薛钊朝着村落回返。

    顺路采了几根笋子与菌子,中午时薛钊便用锅灶焖了一些没有竹筒的竹筒饭。

    香奴循着饭香醒来,早早蹲踞一旁等着开饭。

    灭了灶中火,薛钊掀开锅盖,找了粗瓷碗满满装了一碗。香奴人立而起伸出双爪便接,薛钊却挪开了碗。

    “这碗是给别人的,等我回来再盛给你。”

    “别人?”

    薛钊便笑着道:“若不是别人,你那金碗早就丢了。”

    香奴眨眨眼,恍然道:“荷叶……是那女子!”

    “嗯,我送去一碗饭感谢她。”

    “她可是妖魔呢!”

    薛钊停步,笑道:“你怎么知道?”

    “那女子说的。”

    “若那女子说谎了呢?”

    香奴歪歪头,说道:“我看那女子不似扯谎。”

    “是真是假,待到了晚上一看究竟便是。”

    撇下一句话,薛钊从自家出来,行不多远,便停在了那道柴门前。

    清了清嗓子,薛钊道:“李家娘子可在家中?”

    俄尔,草帘一挑,水田衣的女子便婀娜行来。

    “这位公子,你这是……”

    薛钊笑着说道:“我姓薛,名钊。误入此间,先得了李娘子提醒,又得李娘子帮忙遮掩。无以为报,正好中午煮了饭,便送与李娘子一些。”

    “些许小事,公子不必在意。”李巧娘声如蚊蝇。

    “李娘子举手之劳,却帮了我大忙。只是一碗饭,还请李娘子莫要推辞。”

    女子沉吟了下,便上前接过了粗瓷碗。

    饭香味入鼻,女子禁不住喉头耸动,说道:“薛公子好手艺,这饭闻着就香。”顿了顿,又道:“薛公子稍待,奴家去把碗腾出来。”

    她返身进入屋中,须臾便捧着空碗回返。

    薛钊接了碗,说道:“李娘子平素都在哪里取用水?我看河水不甚干净。”

    女子低声道:“村口有一老井,林中还有泉水。薛公子若是不嫌麻烦,多走几步路,还是取那清泉来用好些。”

    “原来如此。”薛钊顿了顿,又道:“先前听闻有货郎误入此间,一直不得走脱,李娘子可知那货郎何在?”

    女子说道:“倒是有两个货郎。一人待了一月,发了疯,想从河中走脱,却沉了河底;另一人身强力壮,又颇为油滑,如今依附着刘家三兄弟。”

    “刘家三兄弟?”

    李巧娘应了一声,却不再言语,显是不愿多提。

    薛钊抱拳道谢,正要转身离去,便听李巧娘道:“你……薛公子先前可是路遇一锦衣女子?”

    “嗯?”

    她垂着头,嗫嚅道:“那女子两月前误入此间,困了月余光景便发了癔症,每到夜晚便来村中伤人,薛公子可要小心……”

    这倒是有趣,清乖子说村人是妖魔,李巧娘又说清乖子发了癔症,这到底谁对谁错?

    “哈——”薛钊打了个哈哈道:“——李娘子果然心善,我知道了。”

    “公子记下就好,天黑后切莫乱走,小心被那女子伤了性命。”

    “好,那我先回去用饭了,李娘子有事可去坡上竹屋寻我。”

    “公子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