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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何为太平盛世

    白州西南便是沧州,大将军李在孝,岐王陈茂川先后入京,布政使常明身死,其九郡的官员也大多被王珂清洗了一番,可以说沧州数一数二的大官都没了,十二名都司还有十人,除了慕长寿,还有一位在周栩卿去往京都的前夜被鸩杀在常明的府邸中,剩下那位常明心腹的都司直接闭门谢客,如今整个沧州的文武政事皆由沧州副督统王珂掌权。

    但是随着佥都御史李在信抵达沧州,好似将整个阴曹的煞气都引了进来,这段时日李在信几乎没有停下脚步,孤身一人,连一名跟班记录的文书也没有,尽管人人都知道他是陛下派来彻查常明一案的钦差,可这位钦差大人似乎对常明并不在意,倒像是游走赏景般各地走着。

    李在信是第二个去到拒南城木屋的人,与莫修缘不同,他走了进去,探出森白的手掌轻抚过那张已经垮塌了一半的炕头,不止是他的手掌,好像所有皮肤都透着病态的森白,也许从阴曹出来的人就该如此,那里阴气太重,连阳光都不忍射入,那座临渊中的传闻自从阴曹问世以来就从未断绝过,与李居承不同,后者无需杀人便可让所有人心生畏惧,而前者不仅要杀,还要杀得人神共愤,但不得不说正是因为阴曹的存在,才让当时动荡不安的北魏局面有所稳固,无论是朝中的奸佞,还是江湖中的宵小之辈,百姓们畏惧的同时又都拍手叫好,大呼痛快,这其中多的是李在信的功劳。

    他在那座木屋中坐了一天,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离开,等他出了拒南城时,身边却多了一个人,副督统王珂,不着甲胄,只穿着寻常布衣,就好似专门在城门外等他,牵着两匹马。

    “先生为何而来。”王珂恭敬问道,尽管素未谋面,却总是从李在孝的言谈中听闻对方,如今相见,他更是觉得惊诧,自认为在沙场官场摸爬滚打十余年,一双火眼金睛少有人能逃脱,但对于李在信,他看不透半点。

    李在信骑在马背上,身下的马匹竟然不自觉的颤栗,直到被他手掌轻抚才渐渐平静,少不了的拘谨,“在京都呆久了,出来散散心,顺便找一找困惑我多年的答案。”

    “先生找到了吗?”王珂只是跟着对方的话问道。

    “还没。”李在信惭愧一笑,难以想象这位让整个北魏庙堂和江湖都谈之色变的男人竟然也会露出如此温柔的一面,“王将军,你所希望的太平盛世是什么?”

    被对方突然这么一问,王珂略微沉默后说道:“百姓安居,国家强盛。”

    “那现在不就是吗?”李在信笑道。

    王珂愣了一下,沉声说道:“国中依旧有如常明这等奸佞存在,便是隐患。”

    “那这跟你与十三弟执意渡江有何关系,这一仗打起来,可就没什么安居可谈了。”李在信话里有话的说道。

    “难道先生不想收复失地,救两州百姓于水火之间。”王珂突然冷笑道,这一刻他更加确信对方并未为常明而来。

    谁知李在信只是轻轻摇头,行过城门处那间客满为患的茶摊,有位略显削瘦的儒生在摊前忙左忙右,可脸上却没有丝毫倦怠,“这几年你可曾再去过丰江两州。”

    “不曾。”

    “既是要百姓安居,又为何要管他是在南唐安居还是北魏,如今的丰江两州并非苦不堪言,南唐皇帝不是昏君,他既然有一统天下的决心,也同样该有包容一切的胸怀。”

    身为北魏臣子,言语中却是对南唐满满的赞许,这话出自旁人口中倒还情有可原,可你李在信却是专拿这些不敬之词累积功勋的人,怎的又要知法犯法。

    “先生方才言论本将便当没有听见。”王珂冷冷说道。

    “无碍,没人能将我如何,因为我所言句句属实,阴曹虽然凶险狠辣,可仍然要讲规矩,将军可曾听闻过阴曹做出过何等出格之事。”李在信毫不犹豫的反问道。

    王珂半眯着虎目打量着眼前比李在孝还要儒雅几分的佥都御史,尽管阴曹抓人有理有据,却是不择手段,只是也从未听说过冤枉了那人,到真如对方所言,规矩的很。

    “即便如此,内忧外患,南唐对我朝虎视眈眈,南北一战早晚注定,唯有以小舍大,南唐皇帝有包容一切的胸怀,我北魏男儿又何尝没有一统九州的雄心,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如此吗?”李在信若有所思的点头道。

    “难道先生以为就像如今这般南北对峙才是盛世之相。”王珂言语不断,若是让外人听到,只怕会将两人身份调换,这种口吻委实像极了阴曹逼问的手段,怎样的回答都是刮骨钢刀。

    “我也不知。”李在信勒住马缰,回首遥望城中安居的百姓,轻声道:“强如虞帝周王,一统九州,功德可比肩圣人,然而虞朝三百年崩塌,周朝五百年分裂,纵然我北魏有幸一统,又能延续几载,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无论是北魏还是南唐都想做那立规矩的人,但是真的有一直不变的规矩存在吗?这种道只怕连凌天宫都不信。”

    王珂听的出神,等他回身停马时已经与对方拉开了一段距离,却见到对方正凝实着他,“将军不是本朝人吧!”

    李在信这一问让王珂的心彻底悬了起来,然而还未等他回答,对方却又轻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将军无需放在心上,后面的路就不劳烦将军陪同了,对了去合阳郡往哪个方向。”

    “先生去合阳郡作甚?下棋还公事。”王珂警惕问道。

    “都有,素问合阳郡守吕登科为当世棋圣,连南唐皇子都不惜以身犯险来找他下棋,所以我想去看看,这棋究竟能下出怎样的味道。”李在信轻轻一笑,拨马而走,分明神色未变,但王珂却感觉到了那股本该在意料之中的阴冷,那张温柔的面孔终究是属于阴曹之主。

    “本将希望先生就此停步。”王珂沉声喝道,身下的骏马似乎感受到主人那股溢出的杀意,双踢重重的踩踏在泥土之上,随时准备冲杀向前。

    然而李在信没有停马,仍是继续向前说道:“将军还是回去吧!替十三弟守好这条江,沧州注定是要有人死的,切莫连这短暂的太平盛世都丢了。”

    最终王珂扯住了缰绳,就像如释重负那般静静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许久后发出一声长叹。

    “末将有愧大将军之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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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身肥肉的李程俊这些日子格外的逍遥快活,以往有穆长寿、常明等人压在他的头上,时不时都要寻些莫须有的由头敲打他一番,若不是一直有吕登科替他顶着,这身肥膘早就被拉去榨出几斤油来了。

    可就在早上,一名小厮在他耳边的一阵轻语,让整张胖脸不由的抖了三抖,随即命人备马朝着郡里赶去。

    等到李程俊连滚带爬的滚进郡守府中,端坐正堂的吕登科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棋谱,一脸没好气的看着这个又爱又恨的门生,嗔怒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老师,不好了,那李在信朝咱这边杀来了。”李程俊鬼哭狼嚎般的叫嚷着,一旁的侍从们无不是捂着嘴巴偷笑,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大人竟然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来了又如何。”吕登科不以为然的说道,照着棋谱中的位置缓缓落子,轻捻胡须看了片刻,眼中逐渐露出喜色,自语道:“妙啊!古人的棋路果然非凡,一颗棋便救活了整盘,来来程俊,陪为师下一局。”

    李程俊哭丧着脸坐在吕登科对面,此刻那有心情下棋,却又不敢违抗使命,心不在焉的清了棋盘,随手落子道:“老师,李在信可是奉了皇命来给咱们找不自在的,你说就我县里那些产业要是让他抓到了,那临渊可是比咱沧州的囹圄还要骇人,我哪受得了。”

    吕登科面无表情的从棋盒中夹出一子来,轻轻落定,又回头扫了眼棋谱这才满意点头,说道:“临渊只怕没有装得下你的牢房。”

    “老师,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说笑。”

    “你以为你那点手段能满的过阴曹,李在信若真想刮了你一身肥油,早下手了,还留着你在这膈应我,你啊!该减减肉了,也不知道你那些小媳妇怎么受得了,你还这么年轻,要是就这么死了才真是冤枉。”身为棋圣的吕登科却是与对方说着如此糙话都面不改色,果然不愧国手风范,可这话分明消沉了许多。

    李程俊紧皱的胖脸仍是没有舒展开半点,别看他脑满肠肥的模样,其实心眼活份的很,又岂会不知李在信根本不是冲着他来的,他不是来求救的,而是来救人,催命符已经贴在了脑门儿上,偏偏吕登科仍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样子,让他如何不急。

    “啪。”

    李程俊一把掀翻棋盘,棋子散落一地,脸上不知是怒还是恨,一旁的仆从们都看呆了,平日里李程俊对吕登科简直比父亲还要尊敬,向来只有被敲打批评的份儿,何曾露出过一次不敬神情,然而这一次,他们能看出这个总是嘻哈的胖子是真的生气了。

    “你想说什么?”吕登科缓缓弯腰拾起棋盘,然后一颗一颗的捡起地上的棋子。

    “下棋,下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下棋,人家刀都要架到脖子上了,早让你跟那个狗屁皇子断了来往,你非是不听。”李胖子一边大骂着,却又像犯了错的孩子蹲下身来跟着对方捡棋,两行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中涌出。

    吕登科却是忍不住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在京都之中,除了陛下,谁都赢不了我,更别说掀我的棋盘,可最终呢?”

    “也许我本就不适合当官,你说我不下棋还能怎样,李胖子,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把马尿给老子收起来,然后滚到京都去膈应那些人,我已经老了,这辈子就输过两盘棋,准确说只有一次,现在正是平手,你小子就别给我生事了。”

    紧攥着一把棋子的李程俊紧咬着牙,胡乱摸了两把脸,啪的一声把棋子拍在桌上,愤然转身而去,就在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还想说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滚字。

    李胖子愤愤的一脚踢在门槛上,翻身上马而去。

    不怕救不了的人,怕只怕那人抱着必死之心,一代棋圣下了大半辈子的棋,最终也只是旁人手中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