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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浮生六劫

    大伙儿提灯笼进园子,信照指着夜空下一个在屋顶移动的小影子,说道:“瞧,五德又飞檐走壁了,每天晚上出来踩她爸爸的瓦。”

    有乐问道:“那边树丛里他们几个在干什么?”信照走去一看,打着招呼转回,说道:“信正他们在做烧烤。问我们参不参加,要参加就拿酒来入伙。”

    “还没见过信正吧?”有乐转头告诉我,“他是我那位当家哥哥的庶长子,幼名阿胜,后来又改称‘带刀’。母亲亦是侧室,信正的舅舅在进攻本愿寺时战死,后来舅舅一家被放逐,虽没有牵连到信正,但是信正的地位却多少受到影响。其名被列在系谱最后面,信正的地位也仅止于是家臣与家族分支,没有继承权。有些人以为信正是最幼之子;也有因为信忠在名义上排长子,而造成有些人认为信正年纪应该比信忠小,其实不然。”

    树丛里抱薪而行的一个家伙叫唤道:“不要在那边唠嗑了。赶紧过来做烧烤,先前他们在山顶上开夜宴乱扔rou玩儿,很浪费食物。我去那边捡了好几块回来,全是半熟的。这就拿来烤着吃!”

    “哇啊,他们扔着打来打去的rou你也捡啊?”有乐闻声走去探头探脑,说道,“长利,你后边几个家伙抬着的篮子看起来沉重,里边还捡了什么?”

    抱柴薪的家伙笑道:“树丛里被秀吉和光秀他们打掉了好多鸟雀和松鼠,大家都闻风前去捡来做烧烤。今晚许多人在清须各个地方做烧烤,园里园外皆热火朝天,看来已成为‘烧烤之夜’……你就别去捡了,我帮你捡了很多。回屋拿些酒来就行了。别拿去信正那边,他们是另一堆,烤的东西跟我们不一样,别扎错堆。”

    我小声问信照:“他俩到底谁大谁小呀?”信照拿出一只青蛙,伸到我脖后轻触几下,笑道:“都说长利是我们父亲的第十二男、亦是末子。亦即我们哥哥信长殿下的末弟。长利跟长益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不过我觉得长利更成熟些。而且他元服在先,有乐在后。取名先利后益,‘利益’这个词语本身就已经告诉你,谁先谁后了。对了,你可不可以亲一下这个青蛙的嘴?”

    我缩着脖躲避不迭,红着脸说道:“我为什么要亲青蛙?”信照伸着青蛙说道:“因为我即将拿它去做烧烤。在用嘴吃它之前,你可不可以用嘴先亲吻它一下?”我摇着头后退,说道:“我不吃青蛙。你也别烤它,就留着玩吧。”

    信雄光膀走来,肩上扛着一条粗如胳膊之蛇,说道:“信照,赶快生火。我在树丛那边捡到一条被射杀之蛇,很沉甸甸噢!正好烤来吃,咦,小婶婶你也在这儿呀,等一下先给你吞蛇胆……”我一看到那条蛇,就不住的后退。

    几个家伙跟在信雄后边,提着箩筐说道:“拜托各位让让,这儿还有些蛇。”

    “蛇胆是好东西,”信雄甩着蛇说道,“先挖出来放到酒里,然后一口吞下。小婶你先吞啊!最大那颗留给你吞,其余的由我来吞……”

    “简直了……”我一看到这么大的蛇甩过来,赶紧跑开。信雄在后边叫唤道:“别跑远,闻到烤rou的香气就回来这边,不要去信正那边。”

    一个家伙在廊间张望,见我走来,说道:“不知道他们烤的那条蛇是不是那天咬了高次一下就跑掉的那条会音乐之蛇?”我避入廊间,转身寻觅有乐身影,闻言问道:“你说什么?”

    张望的家伙说道:“那天似乎看见你跟阿初她们几姊妹也路过。大伙儿在院子里围观高次拿个竹笛或者洞箫逗那条会音乐的蛇。他说一吹音乐,那条蛇就会昂头起舞。不料他一吹,那条蛇就伸头来咬他嘴唇一下,然后溜掉了。还好那条蛇早就被养骆驼的家伙预先拔除了毒牙……”

    我想起来了,亦感好笑,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不是。咬高次那条蛇没那么大……”张望的家伙转身说道:“在下秀一,拜见殿下。”

    我见过这家伙几次,经常在园子里转悠。曾听有乐说,秀一属于他们家乡人,出身尾张叶栗郡,作为信长的侧近被起用,受到信长的宠信,在安土城宗教辩论中担任调停、协助信澄周边警固。长相好看的秀一与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似乎交谊不浅,我看见他们常在一起。后来秀政的儿子堀秀治成为他女婿。

    我还了礼,问道:“是了,你有没看见有乐呀?”张望的家伙说道:“长益公子吗?刚才好像看见他在那边跟人说话,这会儿不知又在哪儿。”我问:“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他过来,就说我在这儿等他。”张望的家伙点了点头,正要去找,廊下有个灰发老者昂然经过,瞥他一眼,蹙眉道:“秀一,不留在这个位置守望,又溜去哪儿?”

    “信张大人,”张望的家伙躬身说道,“我帮这位殿下去请长益公子过来。”

    灰发老者蹙眉说道:“长益公子他不识路回自己屋吗?我送这位殿下先回他屋里去等长益公子回房,你不要擅离守望之位。”说完,朝我微躬,转身先行。张望的家伙飞快朝我耳边小声说道:“信张大人乃长益公子的亲戚,他是长益公子叔父‘犬山城筑城者’信康大人的女婿,属于主公信任的亲族。曾经参加对近江的进攻与火烧比叡山,获得‘从五位下’的官位,杂贺征伐后,担当纪伊要隘的守将,因功领有和泉半国,乃我们主公直辖军的一员。人很靠谱,你先跟他去,我等他走后就帮你去找长益公子。”

    我无奈只好打着呵欠跟随后边,灰发老者领路走于前边,在大园子里转来转去。要是没他带路,我还真要懵。

    我觉得刚才我们似乎不是从前门进来的,当时有乐他们提着灯拐来拐去,而我暗揣心事:“要不要问他有没遇见我遇到的那个奇遇呢?”不时我又担心正纯和青篁他们能否从林子里安然脱身,一路上并未留意如何进入这片大园子。

    在跟灰发老者走曲廊的时候,我就更迷糊了。并且暗觉似乎不应去有乐屋里睡着等他,虽然我已经很睏,还是很怕他老婆阿清突然到来,会出现极为尴尬的场面。此前那些天,我去有乐他姐阿市那边的院子里,跟她女儿阿初住在一起,感觉还很愉快。这会儿我又转念想去阿市那边,正要开口,看见灰发老者在前边停下,跟几个提灯之人互相招呼。

    我转身朝廊外打哈欠,有脚步声悄至背后,在不远处停下,随着影映于畔,一个高大之人行礼说道:“师姐,还记得在下吗?”我闻言一怔,随即微抿笑涡,问道:“你是谁呀?是不是学了几天艺,后来跑掉那个?”

    “也不是几天吧,”我后面那人微笑道,“我跟在你后面提水桶半年都不止吧?后来家父让我先回去预备继承嗣位,因要学习怎样当城主,暂时离开了一阵,过两三年我回清水寺探望师傅和同门,你却又不在那儿了。”

    我微笑道:“然后你就叛出师门,去改投了利休是吧?”

    “我改投的这一脉,其实亦属珠光门下,不算反叛啦。”身后那人说道,“没想到清水寺一别,师姐长这么高,差点儿没敢认了。不过回想起来,你以前也高,咱们站在一起总像鹤立鸡群般瞅着莱昂他们。”

    “莱昂是谁啊?”我不由好笑,问道,“弥介吗?你们怎么总爱取这种番邦名儿呀,搅得我都不清楚谁是谁了。”

    “不是他。”身后那人微笑道,“等会儿你见到莱昂,就晓得是谁了。”

    灰发老者在前边啧然道:“我要送她回长益那屋去,你不要搭讪太久。”我身后那人说道:“信张大人,你先自去罢。过会儿我替你送她回去。”灰发老者哼一声说道:“不行!夜这么黑,你要带她上哪儿去?”我身后那人说道:“没去哪儿,就只是到友闲推荐的鸭鹅店那边,和几个老朋友聚聚。总之,等会儿我送她回长益公子那里就是了。顺便给你带一只鹅回来怎么样?”

    说着,不待灰发老者答应,牵起我手就跑。灰发老者在后边叫唤道:“右近,你可别带她乱去拜番邦的神噢!”

    我跟着这个比我大三岁的家伙跑了一阵,不安道:“这么晚了,你要拉我去哪儿拜神?”

    “不是拜神,”牵着我手之人健步如飞,头没转的说道,“他们让我拉你吃鹅去。”

    我蹙眉问道:“都有谁?”牵着我手之人边走边说:“没别人。就是那谁和那谁,以及那谁,还有那谁。”

    不知转了多少道弯儿,前边溪流潺潺,迎面只见亮堂堂的一片屋子,灯光映出“小林”招牌。

    我以为要进去,不料那家伙拉着我又绕屋走小路,拐了几道弯,转到小树林子里一个小屋前,脚步放轻缓行。我闻到熟鸭熟鹅的香气飘出,探眼一瞧,从垂帘边瞥见竹门之内光影氤氲,几个家伙在里边吃火锅,听到脚步声,停止了说笑。一人问道:“谁在外边蹑手蹑脚窥探?”

    牵着我手之人大步走去拍门,沉声说道:“京都所司代,上门拿人!”手掀开帘子,里边几张脸孔齐转过来愕望。我看见其中有堀秀政,心情稍为松弛了些。到门廊脱鞋时,听见友闲在炉边说:“拿你的头!氏乡在这儿,贞胜敢来,照样放倒他……贞清,加碗筷!还有杯子,烫一下再拿来。”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迎出来,笑吟吟的帮我拿鞋放好,转头说道:“哇,重友这厮不脱鞋就踩进屋里来啦?”拉我来的那高个儿家伙抬腿以示,说道:“我这是高靴,好皮所制。穿着很威风,缺点是不容易脱。”

    友闲呈递碗筷,说道:“我也送右府一双,你们谁喜欢,尽管跟我要。”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伺候我进屋入座,笑吟吟的说道:“你抢我生意怎么行啊?不如都委托给我代办,让他们来跟我要货。我货不够了再跟你要。殿下请坐这边,更暖和些。你旁边那个位子是留给如水的,他不来我们就先吃了。”

    “如水这厮不是坚定之人,”拉我来的高个儿家伙大刀金马地坐下,接过碗筷先放到我跟前,说道,“村重也一样。三斋这家伙亦是反复无常,一会儿信这,一会儿信那。这里边就我和莱昂最坚定。”

    我忍不住小声问:“莱昂是谁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竖起大拇指,朝肩后指了指。

    转脸之际,我才留意到肩后有个半掩的侧门,一人在内室盘膝而坐,低头揩拭长剑。

    当我望来,他蓦然抬眼,目中精光凌厉。信长曾经评价此人眼神犀利绝非寻常之辈,秀吉则说他是一个可怕的男人。

    “莱昂,瞧我把谁给你拉来了?”闻听重友叫唤,那人置剑于旁,转身行礼,恭敬的说道,“赋秀拜见殿下。”

    我微笑回礼,问道:“鹤千代,你到底叫赋秀还是叫氏乡,或者莱昂?”那人垂首说道:“早就不是我随师姐一起放鹤那时候了。放鹤季节已过,如今我都不清楚该称自己什么。”

    他是贤秀夫妻第一个孩子。年少之时,父亲贤秀臣服信长,氏乡被蒲生家送到岐阜城。信长见到氏乡大喜,称赞他双目有神绝非常人,并且将自己女儿冬姬许配给氏乡。此后氏乡一直在信长身边侍奉,虽然年小,但信长一谈到战事方面的话题,氏乡都会专心聆听,甚至有时到了深夜还不断向前辈们讨教。看到氏乡的样子,稻叶一铁曾低声感慨道:“蒲生家没人比他更优秀,如果将来他不是优秀的武将,那其他人更不可能是。”正如稻叶一铁判断的那样,氏乡在十四岁初阵时,便亲手砍下了敌将首级,此后更是转战四方威名远播。

    秀吉口中这个“恐怖的家伙”其实身形清瘦,甚至看上去有些单薄。他比我小一岁,当时已是智勇兼备的名将之一。在战场上氏乡有如出山猛虎作战骁悍,勇名响遍天下,但其实他熟谙诗歌和宗教甚至神秘学说,而且极擅茶艺,是利休七哲之首。世人罕知的是,氏乡还精通西洋的宗教与文化,曾接受耶穌教洗礼。

    “你不知道他信这个吧?”重友笑觑我,目光炯炯的说道,“氏乡洗礼之后,教名为莱昂。”

    我摇了摇头,留意到众人纷纷起身,待蒲生落座之后,才跟着坐下。即便重友,也改变了原先的坐姿,盘腿就席。我要起身时,蒲生先以目光示勿,微颔首道:“小聚互叙别情,师姐请莫拘礼。”

    “我纳闷的是,”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问道,“村重怎么也叫你做‘师姐’呀?他比你们大好多岁。”

    重友给蒲生倒酒,说道:“首先,因为他看上去比谁都显得模样幼稚。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老师一直不肯正式收他为徒。最后肯了,让村重拜师的时候,已经排在师姐后边,所以他也跟着叫师姐了。”

    我微笑道:“后来你们集体叛出,改投利休了是吧?”重友摇头说道:“没,那是许多年以后才陆续慕名改投的。毕竟利休从绍鸥那里传承的门道,更适合交际应酬一些。而且名流云集,成为便利于豪强交往的场合,不再纯粹只为品茗悟禅。茶艺之道,渐渐演变为权力与名利场的游戏。譬如村重与三好三人众中的岩成友通一同召开的茶会,我觉得就充满了功利味道。后来这种变味的茶会愈演愈烈,尤其是宗及他们cao办的那种茶会……”

    “村重很能吃的吧?”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据说他生下来就比普通幼儿大而且赤红,有意思的是胃口很大。这小子吃得比常人多,且有怪力。他父亲说:‘从小就有这样的力气,以后能象拔鼎的项羽。吃得多也有道理。’可见他从小就露出了枭雄的面目,难怪长大后爱单挑,十七岁就干掉敌方一员猛将……”

    “谁刚生下来都赤红,”友闲端盘子倒鸭rou进锅,说道,“不红才怪。他再能吃,遇到我们主公这么能打之人,也只有成为饭桶了。这些是番鸭,黑羽毛的,你们尝尝……”

    “高山右近曾为村重的家臣,”因见重友面色微变,蒲生置杯于旁,正色道,“你们不要再说这些。”

    重友摇头说道:“我是半路才给他收入麾下的,当然也是迫于无奈。那时,村重大人逐渐成为摄津霸主,原先的三守护都落得个家系断绝的结果,当地大小豪族纷纷臣服,成为他家的寄骑。摄津之域,除石山本愿寺领地外的三十五万石尽是村重的所领。”

    我听说元龟四年三月二十九日,经藤孝牵线,村重前往谒见信长,进行命运的豪赌。信长在近江交境的地方出迎。

    村重追放信长任命的摄津守护,结交信长的敌人三好三人众,还把高槻城的重友收为家臣。支配摄津的三守护,已经有两家倒在这个与信长年纪相若的摄津人手里,不能不引起信长的重视。虽然,以信长的性格,或许是更愿意杀死他的。周围的局势没有给信长这个机会。

    信长先是捧起了义昭,意在挟将军令诸侯。但并不想成为大将军义昭的手下之人,当义昭有意发展自己的势力,便与存心cao纵他的信长发生了冲突。

    村重到来时,信长正在上洛讨伐义昭。然而,幕府方面并不是一块坚石。暗中向信长通报情况的,就有兵部大辅藤孝。这个人是聪明人。因为是看得清时势的聪明人,所以怕死,能够背弃旧主。当初,藤孝援救义昭还俗,为幕府的再兴尽了力量,现下他要转而为信长鞍前马后地奔走。投向信长的见面礼,藤孝选中了摄津势力最强的村重。

    重视商业的信长,上洛后首先要求的就是委任堺市等商贸区域官吏的权限,何况摄津还是对抗石山本愿寺的重要战略据点,三守护已去其二,剩下的一个又投靠了义昭。村重察觉到三好三人众势力的衰退,正要寻找新的后盾。两人既有共同的利益,村重承认了新的效忠对象。据说,信长对村重许诺道:“摄津那里随便你怎么干。”

    “关于信长公与村重这次会面还有一段逸话。”友闲拿蔬菜倒进锅里,取箸搅拌着说道,“我记得那天村重到场,亦即你们那学茶艺的老同门弥介跑来拜会。信长公依次接见了前来拜谒的菅谷、弥介等人。见面之后,信长公一时高兴,拔出自己的佩刀戳在两三块饼上,突然朝弥介刺去,叫道:‘吃掉!’弥介对信长公这种稀奇古怪的举动虽然畏惧,却不能用手去接,只得俯伏着将饼吞下。在满座家臣面前,弥介或许感到了强烈的耻辱,只是不敢即刻表露出来。信长公倒是颇为满意,将之称为‘古今奇事’,当下让小姓把佩刀收入鞘中,赐给了弥介。这柄佩刀带有铭记,称为‘乡义弘’……”

    “耻辱什么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谒见之后,村重奉命攻下义昭据守的城池,主公放逐义昭,让村重叙任摄津守。当上‘摄津太守’这时期是他最辉煌的时候。他改筑的城池,请传教士佛洛伊斯访问过后,称之为相当壮大的城堡。筑城的石材不足,就向寺院佛阁征收,可见村重不惧佛罚的霸气。村重每年几乎都出兵参与我们清洲同盟作战,后来他虽然惨败于著名的辉元水军,仍不失为主公眼里的出色家臣。随即迎来了生涯的顶峰,得以出席了安土城的朝会。”

    “这个可不简单,”友闲往锅里倒鱿鱼,说道,“记得那天出席排位依顺序是信忠、夕庵、林通胜、泷川左近、兵部大辅藤孝、光秀、村重、秀吉、长秀等人。信忠是主公的嫡子,天正三年就被主公指名为后继者,夕庵是二位法印,‘幽斋’藤孝身为武官,却与朝廷关系很好,晓畅雅艺,是家臣之中文武修为极高的人,此外的武将并不多,都是家中的重臣。那年,我们同辉元家、北陆的春日山城、本愿寺等多条战线正在开战,在四面皆敌的处境中,主公仍然照例在正月朔日将家臣从战地召回举行年贺,也表示着必胜的绝对自信。而被选中参加主公的朝会,是一种至高的荣耀。”

    “然而,摄津守没有在这个顶峰上长久地停留下去。”重友摇头叹了口气,说道,“转眼到了春天,以筑前守秀吉为总大将的征伐辉元之战重新开始。这次远征极为激烈。秀吉召集本已降伏的播磨豪族,让他们担任进攻辉元的先锋,以长治为首的东播磨豪族很是不满:‘要让我们当炮灰吗?’于是背离清洲同盟,投向辉元一方。秀吉正在西播磨与辉元激战,陷于遭夹击的凶险,信长公急遣村重领军出阵播磨,支援秀吉。信忠、泷川、光秀也先后兵入播磨,而且秀吉也受命回军平定叛乱,以致前方盟友尼子胜久遭围困,为保全士兵的性命而自尽,名将鹿之介被俘惨死。然而这么多名将聚集在叛军首领长治之城下,收到的效果却不理想,好不容易才围住了城,开始臭名昭著的军粮战法。同时,奉信长公之命包围石山本愿寺的村重军中有人偷偷向城中的敌军贩卖兵粮。虽说统率此路村重军的是清秀,但传言愈演愈烈,逐渐牵扯到了村重。最糟糕的是传言流播到安土城,引起了信长公的疑心。最终,也激起了村重的反叛……”

    “他要不反多好,”友闲伸鼻闻了闻小瓶子里的香料,斟酌着倒些入汤,说道,“记得天正二年主公应邀到皇室收藏秘宝的东大寺正仓院进行‘兰奢待’这种沉香木切取仪式,随行共有九名重臣,村重得预其事,与权六、长秀、以及我一同随行。这个东西正式名称为‘黄熟香’。切取其一部,一千二百年间始终保有奇香,迎得此物示有天下之志。”

    见我犯睏,在旁强撑着作陪,蒲生搁盏道:“不要再说这些了。”我歉然道:“我实在撑不住了。连着数日没睡好,刚才正要去有乐那儿……”友闲勺汤给我,说道:“你别去他那里睡。万一他老婆过河来了,就麻烦啦。别忘记你家那位信玄公干掉泛秀,等于灭掉她平手家一脉,最重要是她本来就不好惹。很难相处的,谁都知道。”

    我不由呶嘴道:“那我睡哪儿呀?不如睡这儿算了,你们吃完后再叫醒我。”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可以呀。不过我听闻信雄那里也可去住,先前听秀吉大人跟幽斋说有乐想向主公建议,让你去做信雄的正室,给他续上这个弦。顺便让信雄替代他去打仗,因为有乐他实在不想灭自己女眷的娘家,而信雄在行,干这事儿最拿手。”

    我闻言难免着恼道:“啊?他真这么打算?那……我还是出家当尼姑吧,你们这儿有合适的寺庙容身吗?请帮我留意一下,不然真就没地方去了,想回家乡又回不成。”

    蒲生见那几人面面相觑,便微哼一声,说道:“没地方睡就住我那儿去。回头我跟主公说,让你陪伴我夫人相应院,亦即他女儿冬姬。顺便教教她茶艺,我meimei也想学。”

    氏乡除了文武双全外,还重信重义一诺千金,或许这是受到父亲贤秀的影响。据说藤孝之子忠兴看中了蒲生家世代相传的一副宝铠,氏乡爽快地一口答应。家臣为之舍不得,建议他用其它适合的铠甲代替这一家传的重宝。氏乡却说:“如果失去信义何以为人,用其他的铠甲代替蒙混过关,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再珍贵的传家宝,答应了别人就一定要送出!”随后氏乡按照约定把这副宝铠送给了忠兴,不过后来忠兴却觉得自己要别人家的传家宝很不合适,于是多次提出返还的请求,氏乡却坚辞不受。直到氏乡去世后,他儿子秀行当家,忠兴他家才得以把宝铠归还到蒲生家。

    见我转眼又摇晃欲盹,蒲生将汤碗递给我,说道:“请先喝完这碗红枣鸭汤。”随即起身走到门廊下,问道:“关氏在邻屋摆的那一席还没走人吗?请叫关一政过来。”我饮了汤后,听见蒲生在门外对一人低声吩咐几句,返身说道:“若是还想睡觉,我让关一政他们几个先护送你去我那儿。”重友搁杯起身,说道:“别麻烦他们关家的人了,我送她回去吧。”蒲生说道:“不麻烦,反正他们那边也要收席回撤了。他们早就在那儿喝一晚上酒了,就让关一政和他表妹们顺道儿送她去我那里歇着。”

    我作别出来的时候,重友似是想起什么,转身进屋拿了个盒子,取一双新靴子出来,让我试试穿上,说道:“这是挺好看的红马靴,我跟友闲拿的。你穿着一定更好看,最重要是走路舒服。”

    “歌是这么唱的,先前被我改动了一下。”友闲在屋里轻敲着杯碗,唱道,“心头宝贝,突然在眼前……”

    我穿了靴子,伸给他们瞧,轻噙浅笑,问道:“好不好看?”重友点了点头,向蒲生投觑一眼,蒲生移开目光,望向廊外花树之丛。

    重友与他并肩而立,伸手去檐外,抚摸一片树叶,问道:“还记得当年吗?我们一起学艺的地方,也有几棵桃树。看见师姐站在树下,你路过之时,吟了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而我想到的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那天之后,我离开了。过些年回来时,你们全都不在了,同样一个学艺的地方,却换了一群新小孩儿。”

    堀秀政从屋里出来看我穿靴,顺便为我把先前换下来的鞋子包起来拎在手里,说道:“这鞋子有些泥土,我带回家让人洗干净,回头再拿去给你。”伸嘴到我耳边,笑吟吟的说道:“想要什么新鲜玩艺,记住跟我说。只须递张单子交到我手上,啥东西都能帮你弄来。”

    “真的?”我忍不住抬眸说道,“我想要匹马。你能帮我搞来么?”

    “是了,”重友在檐下转面,朝我的新靴瞧了一眼,说道,“莱昂,不如你叫那个谁牵匹坐骑来给她乘着走。关家那谁不是一直当你的骑兵卫队头儿吗?让他拉马过来,你那边路远,而且泥多。走路怕弄脏了新鞋,我看还是骑马吧?而且更快些到家……”

    “他说的是关氏势力的首领关盛信,”堀秀政蹲身替我系鞋带,笑吟吟的说道,“这位伊势之豪族,龟山城主,其实是氏乡他爷爷定秀大人的女婿。他与儿子关一政属于近江蒲生家历来密切的亲戚。自从我们打伊势那年,关氏降服后,父子一同侍奉我们主公信长殿。”

    说话之间,一个红面少年走来拜在阶下,恭声道:“大人有何吩咐?”蒲生问道:“关一政,你们是走路来还是骑马来的?”

    “回禀大人,”红面少年说道,“我们关家历来是骑兵,当然出去买个菜都骑马。正如大人你的教诲,即使睡觉也要马不离胯,甚至不停地骑射入梦,才能做到弓马娴熟。就连我家那些表亲姐妹们,从小耳濡目染,也皆擅长骑乘之术。不过我们刚才一起跑出来喝酒,忘了骑马。原因是我们被安排住在后园子那边,就是西门附近的营地,离这里不远。我刚要去马房睡觉时,表亲们来约我喝酒,聊着聊着没走几步就到这儿了。大人,我不是溜出来的,先已问过留守营地的我爹了,他说可以,我才出来。”

    重友沉吟着说道:“莱昂,你要关少他们送她去哪儿?若是连夜去近江你那边居城,骑马都远,何况没马。而且你这就拉她回你家了,主公问起怎么说?不如先去我营地歇歇脚,等天亮再定。”

    堀秀政转面觑见蒲生微蹙眉头,就笑吟吟的问道:“真要带她回你们家?你俩皆是受洗之人,这样做行不行呀?据说你们那种信仰里,只能有一个老婆,不能纳侧室对吧?”重友转头说道:“要不先放在你那儿?”

    堀秀政笑吟吟的望向我,咬了咬嘴唇,说道:“不是不想。然而我觉得我和重友都没这资格,毕竟我和他位份低微。倘若真要收留她,这里或许只有赋秀大人能够这么做,不过主公回头看不到她,一定会很生气。我觉得会比长益公子还要火大。”

    蒲生回觑我一眼,心意似已决定,微哼道:“就放到我那儿。”堀秀政转觑我,笑吟吟的叹道:“既然赋秀大人这样说,事情就如此定下来了。回头我找秀吉和如水也通个气儿,最好是让他看能不能再拉上藤孝和光秀他们几个,万一主公果真着恼,大家也好一起劝解。分散他的火气,免得火气只撒向赋秀大人你一人的身上。你再能扛,也不一定能受得了。”

    “不管那么多,”蒲生转觑阶下红面少年,说道,“关一政,你们先护送我这位朋友去令尊那儿,让他准备坐骑和乘舆,亲自护送她回我家,一路小心,不得有误。我随后就到。”

    红面少年答应之后,起身欲行,又转回问道:“大人,还有那种绿豆冰棍没?我一个表妹刚吃了极辣的东西受不了,怪我们忽悠她吃下,在那边眼泪汪汪不高兴呢。如果有一根冰棍哄她就好。”蒲生俯身揭罐,拿出两根冰棍递给他,随即又探头往里边瞧,说道:“还剩一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