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乘风
沔水上一处浅湾,岸芷汀兰中藏着一艘小船。船上一人、一几、一书、一壶。 几是黄杨木,壶是黑陶釉,书是一册厚厚的病历。南风翻动泛黄的书页,依稀可见“冀州疫”、“水邪入体”、“鼠菌”之类的字样。 执书人侧头,望着远方的襄阳城饱经风霜的外墙,但明显她的注意力不在书,也不在襄阳城,而在朝向岸边的那一侧耳朵——船舷外的沙地上,一个单膝跪地的黑衣女子正在不绝地诉说着什么。 风声掠起水声,将她们之前大部分的话语淹没。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按时间算,徐荣所率领的援建部队七日前就已经抵达赤山。”黑衣女子终于说完最后一句话,半跪在地上等待主人的命令。她的身材干瘦有力,风吹起鬓角的一缕散发,看着有些透明。 “起风了。”阿生突然说。 阿石纹丝不动,没有对话,也没有思考。传信三十六年,一如当初。 麻布的袖口在几案上轻轻拂过,将被风翻乱的书页抚平。“你说徐荣代表军部出面,促成了精英票决一事。那么吕布呢?”吕布才是辽东军部战无不胜的门面,阿生带出来的嫡系。 “吕布曾在‘赤山事变’后第二日就请求出兵攻打乌延部落,但辽东军部拒绝了他的提案。” 辽东军部有老妖怪段颎坐镇,清醒得很。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复仇,而是争分夺秒将赤山城修建起来。同样是在辽东熏陶多年,徐荣学会了以“统治”为目的来制定军事计划,吕布却还是更多凭借本能在厮杀。 并不是说吕布不好,只是人与人的长处是不同的。吕布适合做先锋大将,而徐荣已经展现出了为帅的资质。就算徐荣是曹操的人,统军治下脱不去旧军阀的痕迹,阿生也不得不感叹他的优秀。 “如果说人治的社会有什么优点的话,那一定是极端的高效。一个有魄力的领导者,能够让整个系统的效率翻上数倍。徐荣是这样的人。我阿兄是这样的人,就连我自己,有时候也在迫不得已地扮演类似的角色。”阿生闭上眼,低不可闻地喃喃自语,“但话说回来,就算是我那个时代,危急关头也只能依赖少数人来做决定。这就是……所谓的……‘承担了国民的信任……就要成为国民的果断’……吗……” “主人,我没听清。”阿石刻板的声音打断了她,“我的耳力有所衰退,还请主人说清楚一些。” 阿生笑了,虚抬一手让阿石站起来:“我没什么话需要你带的,我们一起回去。” 黑衣女子这才硬邦邦地站起,刷地隐入树丛就不见了。阿生愣了愣,好半天才想起来吹口哨将四散的侍卫叫回来。 “她这是闹脾气了吗?”阿生逮了一个谍部出身的侍卫问。 那年轻人尴尬得直搓刀柄:“怎么会呢?石老大就不是人……不不,石教官挺严格的,我是说,她没有脾气……不对,她……她不会在工作中带情绪,对,石教官不是那种幼稚的人,她对您一心一意。” 阿生:…… 正好这个时候,树丛后面传来两个熊孩子急促的脚步声。人未到而声先至,是强压着嗓门仿佛犯了大错的语气:“曹子,曹子,咱快跑吧。” 那个倒霉的谍部出身的侍卫见状连忙溜之大吉,特地挑了个最远的位置放哨,还偷偷松了一口气。 阿生:…… 然而诸葛亮和吕蒙已经跑到了跟前,迫使她将注意力送给他们。俩孩子都上气不接下气,不复黄朔和庞德公跟前那副世外高人模样。“曹子,此地不可久留。”诸葛亮说,“阿蒙不谨慎,庞德公和黄承彦都该怀疑我们身份了。” 阿蒙被小师兄坑了太多次,早已形成了条件反射:“黄承彦我认,庞德公那里可是师兄的锅,你还跟人小女郎约下棋。” 诸葛亮:……师弟你变了,你不再是那个傻乎乎背锅的师弟了。感受到物是人非的小亮只能强行转移话题:“今日刘表来了鱼梁洲,且荆州征兵急迫,我恐怕襄阳有变。” 阿生抬头打量自家故作老成的大弟子。他穿着一身打补丁的粗麻布短衣,穷裤卷到了小腿肚也不嫌冷。自打跟随阿生旅行,他只在孙策那里过了几天偷闲的好日字,别的时候不是晒盐就是赶车,不是捕鱼就是划船,再到如今扮演难民打工,一路劳作让他手掌上长了好几个茧,就连原本白皙的肤色都有些晒黑了。但诸葛亮从没说过半个苦字,表面上依旧是个喜欢欺负师弟的熊孩子。 “那就启程吧,正好起南风了。顺风逆流,一天就能到宛城。” “曹子今天这么好说话?”小亮跳上船,主动帮她收拾矮桌上的家伙什。 “反正想见的人已经见到了。” “想见的人,是庞德公?还是黄承彦?反正我觉得不是刘表。看襄阳治下就能知道刘表如何了,不需要相看。” “都不是。”阿生似笑非笑地瞥了诸葛亮一眼。 小亮只觉得后背一凉,连忙加快手上的动作。他和吕蒙一人提水壶书册,一人扛矮桌,一眨眼功夫就把船上船下的摊子收拾妥当了,还有两包没吃完的牛肉,也被扔进了甲板下面的储物柜。侍卫们汇聚起来,熄灭篝火,消灭踪迹,最后从芦苇荡中拖出之前藏好的小船,统共六、七艘的样子。 船桨划过水面,涟漪交错,直到离开浅水区,来到沔江深色的江面上。 风冷了,呼啸着,从背后推着船只逆流而上。比不得将他们吹来此处的狂风,但也已经是快得吓人的速度了。不一会儿,阿生他们就绕过河湾,远远能看到扩建中的水军大营。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是挑着担子的民夫,也是挥舞皮鞭的监工,更有可能是放哨的水军将士。 “这处军营若是修好了,整条沔江的水道都要被切断。到时候想走就难了。” 便是如今,也有不小的麻烦。因为已经有哨兵看到了他们的船队,正在招呼同僚。 十几双眼睛都看向阿生。“主人,怎么办?” “挂帆,上机械桨,冲过去。” 两丈长的小木船,齐刷刷挂起船帆。瞬间风就将帆吹满,就连桅杆都嘎吱作响,仿佛随时都要弯折一般。太吓人了,船小风大,容易倾覆。 但同时速度上的效果立竿见影。随着机械桨入水,船队更是快得如同在水上飞。荆州水军营寨的岗哨刚把蔡瑁请来,人还没有登上望台呢,阿生的小木船就冲到了跟前。 “船上何人?”蔡瑁大喊。这位黄承彦和刘表的大舅子都已经紧张得拔出了剑。蜂拥而来的弓箭手忙乱地拉弓,瞄准江面上不起眼的民船。 阿生站在船头,呼啸的气流让衣摆一侧紧紧贴住她的脚踝,另一侧又鼓起来,像一个字母d。但她脸好看,碎发飞舞也不减风度。“我乃谯人曹仲华,因路遇寒流停靠于此。此前多有叨扰,今日南风已起,便作告辞。若有来日,必将相报。” 蔡瑁大惊:“拦下她,那是曹操的胞弟。”但转念他又犹豫了,“不,别拦,这得罪不起是要开战的。” 这两句话说完,七艘排成人字形的小木船就冲过了水军营寨的封锁线。 蔡瑁急得直跺脚:“快,快去通报主公。我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事?这可怎么办是好?这可怎么办是好?” 偏偏还有将士不识趣,问蔡瑁道:“将军,放箭吗?” “放……放……放你老母!”蔡瑁大吼,吓得两个士兵一松弦,箭枝直直地弹了出去。蔡瑁只觉得心脏都停止了,我的乖乖啊,陶谦的前车之鉴可就在半年前啊,这位可是兖州的心头宝。 一支箭落入江水,另一支箭乘风势,竟然误打误撞地钉在船头。阿生踢踢那根毫无杀意的箭枝,微微一笑。她朝岸上一拱手:“承让。” 船已行过半里,无法再追了。 蔡瑁扶着亲兵的手,神色复杂地目送那些小木船消失在北方的江面上。 沔江上游,是曹操占领下的宛城;宛城以北,就是许县。 驶过疆界后,危险的船帆就被放了下来,只有机械桨仍在水中拍打,但巨大的发条组中储存的机械能已经逐渐耗尽了。没有柴油发动机,这就是个临时性用品。 吕蒙和诸葛亮从船舱里探出脑袋,望望两岸的青山绿水。“曹子,咱们接下来去何处啊?” “见过了南方的烟雨,再陪我去看看北地的积雪,如何?” “那感情好啊。”吕蒙没什么心眼地回答道,“我这辈子还没有到过大河呢。” 诸葛亮一如既往的敏锐:“是冀州要开战了?咱们是驻守许县,还是跟曹公的大军汇合?我觉得这时候分则两利。” “分则两利……”阿生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然后朝着洛迟笑道,“你看阿亮说的话。” 洛迟将烧好的手炉塞进阿生手里,又用披风将她裹了,才道:“诸葛公子良才美质,但我们不驻守许县,也不与大郎一道。” 诸葛亮闻言扭紧了眉毛:“难道是去青州?那里是与袁绍接壤的前线,之前袁绍长子袁谭还率兵攻打过平原郡。但是如果是袁、曹决战,平原的战略作用就大大降低了。我不觉得袁绍会分兵打青州,他虽然蠢,但还不至于这般南辕北辙。” 阿生看着他。 诸葛亮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没注意到她的目光:“不是青州,不会是青州,那要去哪里?” “阿亮,你之前说想要学习处理公文,我准许了。” “什么?”诸葛亮从思绪中惊醒,转而脸上带了不可置信的笑,“真的?我还以为要花个几年才能得。” “嗯。”阿生转身进了船舱,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真的天赋有些太好了。” 阿亮一直等她关上门了,才抓着吕蒙的手使劲摇晃:“你听见了吗?曹子夸我了。” “是,是。恭喜师兄。” 于是诸葛亮的笑容更加张扬了,看得吕蒙实在内伤。他忍不住点醒自家的小师兄:“所以我们到底是要去哪里?” 诸葛亮:??? “你被曹子转移视线了。” 诸葛亮:汪,曹子你又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