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节 暗流涌动
张娘子这一次有孕,乃是绍兴十二年,彼时张娘子已经年方三十岁。【】后宫女子,往往十余岁便进宫侍上,最好的青春年华,不过匆匆十年而已。青春易逝,而皇上身边又总会有新人不断到来,所以有恩宠容易,保恩宠却难。如张娘子这般,三十岁尚能保得恩宠,怀得子息,对于后宫妃嫔,可以说是极难的。可是这一次,张娘子的孩子,仍是没有能够保住。张娘子有孕已经是绍兴十二年的年底,绍兴十三年年初,张娘子因小产殒命。那一年,张娘子的养子赵伯琮十六岁,尚未被封为郡王。我掩上书页,怀想一位宠妃的一生,就算身在恩宠之中,仍是这般因为敌不过旦夕祸福而匆匆凋落。我跟着想起来了廖先生上午跟我说过的话,官家当时十分宠爱张娘子,她故世之后,官家为之辍朝两日,追封贤妃。出神良久,我又一次摊开书页。刚才看到的所有,只不过让我大概理清楚了张娘子的生平。至于可疑之处,却未曾发现。若定要说有什么令我注意的,便是张娘子追封的封号——贤妃。要知道当时宫中,尚有一位贤妃在位——已故元懿太子赵旉的生母。潘贤妃在当今皇上还是康王的时候,便成为了王爷的侧妃。靖康之变,康王原配王妃嘉国夫人邢秉懿被金人掳走。康王登基为皇上之后,曾有意立唯一有子的潘娘子为皇后,受到大臣的阻止,便也没有坚持。于是皇上便封了潘娘子为贤妃。而那一年,当今皇后吴氏,只被加封为“义郡夫人”。那一年,张娘子也刚刚进宫被加封为才人。也就是说,当年皇上即位之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便是潘娘子潘贤妃。往后十五年,潘贤妃一直在“贤妃”之位。而在这往后的十五年间,张娘子从才人晋为婕妤,晋为婉仪。吴氏则从“义郡夫人”晋为才人,晋为婉仪,晋为贵妃。直到绍兴十三年,张娘子去世,逝后被追封贤妃。而此时,潘娘子仍然在贤妃之位。诚然,贤妃已经是正一品的位份,除了超一品的贵妃,无可再加封。但潘娘子从被加封为贤妃之后,一直到身故,也都始终未能再晋封。潘贤妃尚且在位,“张贤妃”已经成为人们口中已故之人。要知道非独我朝,历朝历代,四妃之位,每个位份也都只有一人。为何皇上要追封张娘子为贤妃,实在让人难懂。皇上可以封张娘子为从一品的妃子,比如现在宫中的徐惠妃,也可以追封张娘子为淑妃或者德妃。若是皇上实在宠爱张娘子,还可以追封她为“宸妃”——这是我朝仁宗皇帝起始启用的封号。皇上并非没有选择,却是没有必要追封张娘子为贤妃。思索片刻,不得要领。想到廖先生让我探查的是张娘子故世一事中的可疑之处,便又垂首去看那几页书页。忽然,几个字蓦地从眼前闪过,我的脑中亦跟着一个激灵。绍兴十三年,闰四月,己丑,立贵妃吴氏为皇后。张娘子去世三个月之后,贵妃吴氏被立为皇后。在此之前,当今皇上的中宫一直虚位,自从皇上登基之后,后位空缺,已经十六载。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吴皇后……吴皇后……心中说不出的,有些闷闷地烦乱。不由得站起身来,张望着福慧楼整齐利落的院子。七月半的天气,白天暑热仍是一般地厉害,而且比起六月天,更多了几分潮闷。好在福慧楼的院子里遍植树木花草,又有假山置于其中,曲水蜿蜒,从院落中经过,苍翠润泽的树木,清凉荫润的山影,干净清泠的流水,也为这院子平添了许多凉爽。缓步走到院中,看着满眼的绿,心绪也渐渐宁静下来。回思自己方才那一刻的烦乱,心中不由得暗惊,难道,我竟是觉得,整件事情与皇后有关系吗?我连忙摇头,想要摒弃自己的这个念头。我虽与皇后只有几面之缘,所有说过的几句话,还是在进宫当日。但皇后端方沉静的样子,无论何时想起,都令我油然而生敬慕。那些事情,绝不会与皇后有什么牵扯的。可是,若无牵扯,为什么连皇后进宫后的升迁历程,也会这么清晰地写在这里呢?或者说,皇上若对皇后没有怀疑,又何必写上皇后!嗯,出现在后面书页上的那些人,有皇后,有潘贤妃,有张贤妃,有潘婉仪,有冯才人……是了,书页上记载的很齐全,几乎将与潘贤妃、张贤妃有交集的所有的后妃都记录在上。但是,却没有徐惠妃!要知道徐惠妃也是自从皇上为康王的时候,便在王府里侍奉皇上的,与当今吴皇后、潘贤妃都是差不多同时侍奉于皇上身边的,也是看着张娘子从进宫到去世的。徐惠妃自然与张娘子有过交集,但却没有出现在这名录上!难道是,因为皇上已经认定,徐惠妃是清白的吗?换言之,写在书页上的,就是皇上有所怀疑的人了。手指蓦地一颤,提起双手,才发现手心已经握了一把冷汗。看来我所要面对的事情,远不止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牵扯之多,牵涉之深,以至于一点触动,都有可能在整个后宫掀起轩然大波。可这个人,为什么要是我?我忽然觉得身上无力,缓缓蹲下,假山边蜿蜒的水流刚好就在面前。许是因为光线太好,水流中自己的容貌竟有些恍惚。我伸手去撩水,想要洗一洗手上的汗渍,水流触手温热,让我觉得自己的手格外冰冷。“姑娘……姑娘……”大门口外,语燕轻快的声音传了过来。“语燕,进来吧。”福慧楼是太后存放书籍、念经静坐的地方,通常除了太后身边几个年长的娘子,别人是不敢擅入的。语燕倒很懂事,在门外唤我。不过我也只能让语燕进到院子里来,书房里面却是不敢让她进去。语燕捧着食盒走了进来,笑道:“紫鸳jiejie说姑娘恐怕不肯在福慧楼烧茶,所以烧了茶冰好了让我拿来给姑娘吃。”福慧楼里自然也有烧茶的家伙,不过因为摆放书籍的地方需要特别注意,故而烧茶的炉子都在院子另一边的小屋里放着。每每要烧茶必先生火,且每次烧好茶之后,都要将炭火用水浇灭了。所以只有太后到福慧楼来的时候,我方才开火烧茶。而我自己口渴要吃茶,便返回景芳斋去。横竖景芳斋与福慧楼都在慈宁宫中,距离不远,能不开火,还是不开火的好。因此上紫鸳便又养成了新的习惯,每到半晌,必会准备了茶水,我若回去,便刚好有的吃。想必今天是见我没有回去,故而让语燕送了过来。我心中感激,却也不由得笑道:“送茶就送茶吧,拎着水壶来给我倒一碗也就是了,怎么又提了个食盒过来?让别人看见了,还真以为我在福慧楼当差,多么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呢!”话刚说完,我忽又想到语燕不太能听懂成语,正要解释,却听语燕笑道:“就是这个忘食,紫鸳jiejie说了,姑娘中午都没怎么吃饭,什么忘食的。所以让我给姑娘带了点心来。”我接过食盒,就在树荫下的石桌上打开,微笑道:“你紫鸳jiejie就是这么爱担心。我这么大人了,还能渴着饿着自己。这么热天,让她下午多睡一会儿是正紧。”语燕嘻嘻笑道:“姑娘跟紫鸳jiejie可真像。”“什么啊?”我一面倒了两碗茶,一面拿出点心来分给语燕。“紫鸳jiejie方才也在对我埋怨,说姑娘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当心自己,渴了饿了也不留意。这么热的天,吃了午饭也不睡一会儿,每天净知道在书上cao心。”语燕学着紫鸳的语气说道。我忍不住好笑:“看你乐得这个样子,等一会儿回去,是不是又要在你紫鸳jiejie面前学我来着?”语燕笑得连点心也掉下了:“真让姑娘猜着了。”过了片刻,方止了笑道:“姑娘虽然嘴上说紫鸳jiejie爱cao心,其实心里也是高兴的吧。我认识姑娘与紫鸳jiejie这两年来,常常觉得,姑娘与紫鸳jiejie亲得很,就好像……就好像一家人一样。”我微微一笑,道:“我与你紫鸳jiejie也将你当做一家人啊,还有……墨鸰。”语燕粲然一笑,显然心中很是欢喜。我甚是喜欢语燕这样的性格,心中的情绪,都能明白表现出来,从不让事情在心中郁结,欲喜则喜,欲忧则忧。不过她一派天真,忧愁总是少而且短暂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紫鸳jiejie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语燕难得的一本正经:“她说姑娘要总是这样吃饭时饥时饱,容易把肠胃弄坏的。”我微微一笑:“哪里就总是会时饥时饱的,如今可不是日日都好生吃着三餐吗。”见语燕脸上带着些忧虑,我正色道:“如上个月那般情形,今后再也不会有了。你们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你们担心衣食不周吗。”语燕握着小拳头道:“跟着姑娘,我们什么都不怕。连拿刀的都被姑娘吓跑了,况且上个月到头,也没有把我们给饿死了。”我又是一笑,语燕这样说得理直气壮,倒好像那天遇见的拿刀的人,倒果真是让我吓跑的,而我果真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可以吓走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一样。我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语燕,上月给景芳斋送来半袋新米、换去了一些腐烂蔬菜的,就是小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