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断五阴法,黑山一念
烟雾散去,丁檠面无表情,又是一剑挥落。 老妪元神早在先前那一击中就灰飞烟灭,此时他与夜叉之间再无阻挡。 而且夜叉又被佛光禁制困于此处,无法轻易活动。 痛打落水狗之举,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分明只是一柄金剑,但在丁檠手中却像是真正的日陨一般,沉重而灼热。 他没有用出什么花里胡哨的技巧,而是单纯地把手中之剑当做了一柄锻锤,将面前的夜叉看成了铁砧上的锻材,势大力沉地挥剑砸落。 大日行穹昊,风雷扫黑云。 将夜叉困拘于此的佛光禁制面对这同源而生的一剑,没有任何抵触之意,任由金剑穿过禁制,落向夜叉天灵。 夜叉眼中满是不甘、忿怒、怨恨之意,可在这一击下也无力反抗,只能如案上鱼肉一般看着锋刃临身,轻松地划开自身肉体,气流横掠而出,残暴地撕扯、破坏起四肢百骸。 剑光所过之处,血肉焦糊、碳化,最终被高温直接升华。 看在宁采臣眼里,便是丁檠手握一轮金阳砸下,而后其中腾起一股黑烟,旋即被狂暴的气流撕扯得干干净净,再无余留。 就连先前被夜叉召唤出来的阴灵鬼手,也都被一并扫除,丝毫不剩。 整座山头在烈日的照耀下都显得有些虚幻透明,似乎难以久固。 丁檠吐了口气,手上金剑散去,太阳真火裹挟缕缕的青莲之火回归体内,只余一点琉璃光焰被他捧在手心,对着寺后微微一招。 于是一点金光升起,带着一股欣喜之意落入丁檠手中。 这是密印万佛塔这件佛宝本身的一点灵性,也是第三层永福寺中的唯一所藏。 昔年夜叉被密印万佛塔镇封于此,不甘心之下窥得一点疏漏,利用阴鬼之气和香火愿力,结合人仙气息外感,衍化道场之能,将整座永福寺一拆为三。 连带着无人操纵的密印万佛塔也是如此,塔身、禁制、塔灵随之分散,被夜叉各个击破。 幸而三层永福寺在现实之中的位置是重叠的,故而三尊密印万佛塔彼此间仍有些许联系,没有被完全分割。 不然夜叉早就脱困而出,大肆掳掠血食了。 “不过我收了佛塔一点灵性后才有所察觉,佛塔的宝体已然落入他人之手,似乎是夜叉留下的一道后手,大德无印禅师吗?” 丁檠心中暗忖。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不过当务之急还是从这里离去,这层永福寺在我和夜叉大打出手之下,已经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他回头看向宁采臣,招呼道: “宁兄,此间事已了,你我便就此离去罢。” 宁采臣先是点头应允,而后又看向周围: “丁兄打算如何处置此地?若是放置不管,恐怕又会被妖邪占据,生出祸端。” 丁檠思量片刻,赞同道: “也是,那夜叉在此衍化道场,将永福寺一拆为三,这等能耐在人仙之中也算上等了。这空间中蕴含多年来枉死之人的冤孽之气,极易吸引邪物至此。” 得了宁采臣提醒,丁檠反应过来,一托手中那点琉璃光焰,将其升上高空。 隐隐间一尊八角九层的佛塔于其中显化,其上有万佛结跏趺坐,宝相庄严,屹峙云际之中,玲珑可梯。 得了密印万佛塔本身灵性入驻,那些由密宗种字组合而成的禁制才能发挥出最大功效。 佛塔之上众多密宗种字变幻游走,闪烁不断,很快停留在了一个奇诡的文字上。 此字由虚空而诞,光辉圆满一如月轮,其间又有一尊菩萨垂迹,头戴五佛冠,右手持剑,左手握拳持莲,莲上又托着一枚如意宝珠。 ——虚空藏菩萨,密号库藏金刚,胎藏界曼荼罗虚空藏院之主尊、现图胎藏曼荼罗释迦院之释迦右方胁侍、金刚界曼荼罗贤劫十六尊之一。 此为密宗观想法之中的三段法生,如今被丁檠借来,以种子字引诞其本身所象征的那位菩萨法相。 “凕!” 虚空藏菩萨法相口诵本尊种字,结了一个金刚缚印即自身根本印,悬浮在身侧的慧剑上有光焰升腾,广播四方。 佛光所至之处,整座永福寺所在的山头都变得虚幻透明,澄澈如水,渐渐波动起来,最终化作一抹流光飞向密印万佛塔之中。 丁檠和宁采臣脚下先是一空,失重之感传来,而后又是一实。 转头看去,入眼所见却是满地的荒芜乱草,功德池中野藕肆意生长,白莲朵朵,东西厢房门扉虚掩,南舍光洁如新。 原来是回到了第二层永福寺中。 丁檠信手一招,菩萨法相消失不见,唯有一尊宝塔自空中坠下,通体呈琉璃之色,内中无数光点四处游走,牵动点点流光,看起来晶莹剔透,绚烂精巧。 丁檠掌托宝塔,闭目感应片刻,忽地眉头一挑,对宁采臣道: “宁兄在此稍候,我有事离开,去去就来。” 说着一步跨出,身影倏忽间便出了永福寺,向着方才与树妖姥姥的五鬼木身交战之地赶去。 宁采臣闻言一愣,尚未有所反应便不见了丁檠身影,不禁摇头失笑。 “也不知丁兄又发现了什么,竟然如此着急。” 他看了看四下环境,并无大意,而是挥动手中白毫,再度唤出对阴鬼之属有极大克制的方相氏,命对方保护好自己。 而先前被他搁置在一旁的人头状瓦罐此时也传出了动静,聂小倩魂魄所化的乌鹊从中探出头来,鸟喙张合,发出女子声音: “小倩堕入玄海,求岸不得。幸得恩公义气干云,拔生救苦,将小倩自姥姥手下救出。 “倘若恩公能入殓朽骨,为小倩归葬安宅,绝不啻于再造之恩,小倩来世必当衔草结环,为恩公效犬马之劳!” 宁采臣闻言道:“此事简单,就是不知聂姑娘你的尸骸又在何处?” 乌鹊闻言扭身一变,转成女子之身,立于地上对宁采臣盈盈一拜,欣喜道: “小倩本身朽骨便在这口作为乌巢的小瓮之中,也是姥姥得以控制我等的媒介。如今尸骨已全,恩公只需觅地埋葬便可。” 宁采臣先是了然,接着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先前那株五鬼木上的众多瓦罐乌巢,莫非都是小倩你这般情况?” 聂小倩先是犹豫了一下,而后点头应是: “不错,每一个乌巢都是被姥姥控制的一只鬼物,只是其中如小倩这般情形的却没有几个,大都沉迷于血食之中,好杀多斗,灵智不存。 “还有一些则心甘情愿地依附于姥姥,为虎作伥,可以说是帮凶一类的人物。 “恩公若是有意解救那些可怜之人,还是要慎重考虑一番。” 那株庞大的五鬼木虽然被丁檠一剑斩成两截,落入了山腹之中,但是其上那些鬼物犹未死绝,仍盘踞在鬼木之上,汲取其中阴气强化自身。 这都是可以想见的事情。 宁采臣若是冒然前往,有极大可能陷入危险之中。 “我明白了,”听闻聂小倩剖析内情,宁采臣轻轻颔首,“既是如此,便等丁兄回来再说。” “恩公明见,若是得了那位高人相助,自然一切无虞。” ...... 叶月缘急步后撤,躲过一团飞来的赤色光晕,任由其击中一侧树林枯木,燃起大火。 同时伸手一弹,一枚圆珠飞落,将被布袋傀儡一剑穿心的“眼见喜”收入其中。 五尘魔法能干扰人心本性,迷惑眼、耳、鼻、舌、身五触,若是叶月缘放之不管,专注对敌无印禅师,迟早会被迷惑五感,沉迷幻境之中。 也正是因为视界中的敌人越来越眉目可亲,令她心生依赖,叶月缘才恍然惊觉,及时下手除掉了“眼见喜”。 迄今为止,场上还有“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以及无印禅师四人。 而叶月缘身上携带的机巧暗器却所剩不多,只能靠强化过的布袋傀儡对敌。 “能困住五尘魔头的封印宝珠我也没有几个,眼下还剩最后一次机会,必须要选择好目标,不能大意!” 叶月缘努力定心凝神,可是在六贼干扰下却始终不能如愿。 而在少女对面,无印禅师一击不中,干脆利落地收起了四色光团,开口道: “在你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了,让我错过了大好时机。” 锡杖一摆,又有三道黑影自地底流出,结合场上烟尘,化作了三名姿容殊美的年轻男女,言笑晏晏地立于一侧。 “速战速决罢。” 一眼落下,重新复活的“眼见喜”、“身本忧”,连同此前并未出现的“意见欲”,一并向着叶月缘杀来。 少女闻言心中忿念大作,恨不得亲身上前与其交战,但旋即反应过来: “不好,‘耳听怒’的干扰加剧了!” 心中错乱之下,与布袋木偶的联系也断了一瞬间,六贼一拥而上,将少女困在中间,手中齐齐露出刀剑,刺向叶月缘心口。 刀剑入体,却并无痛感传来,叶月缘只觉自身情绪颠倒错乱,贪、嗔、痴、慢、疑、恶见六种烦恼如走马灯一般在心头闪过,令她双目不自觉地染上一层赤色。 无印禅师立在远处,表情漠然: “夜叉这枚果子被外人摘走,一个域外之人的灵魂倒也足以补偿损失了。更别提其上还有天人落子,价值更高一筹。” 身材瘦小的老僧眼神莫名,气势却如山般高大巍峨,若神似魔,给人苍天无情之意。 但下一瞬,他突然扭头看向一旁,眯起了双眼。 随之而来的便是禅唱之声: “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如是渐增。闻所闻尽,尽闻不住。觉所觉空,空觉极圆。空所空灭。生灭既灭。寂灭现前。” 磬声似沁涤尘界,禅唱如霖醒众生。 《楞严经》中,由观世音所述断五阴之法遥遥传来,无视了耳听怒的干扰,如甘霖般落入叶月缘逐渐干涸的心田。 少女情绪陡然平静下来,脸上显出安宁喜乐之意,止观声音,色阴就此消失。 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 色阴不再起作用,动和静两种现象不再产生,没了色阴的遮掩,受阴不再压迫想阴,叶月缘一念不起,意如虚空。 不受杂念干扰,自然也就没有了后续的动作,行阴、识阴也一并消失。 这便是断五阴之法。 禅唱声入耳,眼见喜等六贼哀嚎一声,化作尘埃散落,唯有六道黑影如水般流向来者,被对方从地上拾起,收入佛塔之中。 “以山腹之中残余的鬼魂为原材料,逆行五蕴,随手造就人身六贼,”丁檠啧啧称奇,“不愧是无印禅师,不知你将‘五十阴魔’修到了那一层?烦恼浊还是众生浊?” 无印禅师叹了一声: “这女娃果然是气运加身吗?危机关头又有你这么个人仙前来搭救,看来今日是难以得手了。” 丁檠闻言止步,细细打量了对方一会,断言道: “你不是那夜叉斩出的化身!他若是有你这等佛法造诣,何必再以五鬼木叩开地仙之门,直接成就蕴魔法体,化作众恶之渊薮,岂不美哉? “届时将九州魔染成五浊恶世,堪比昔年黑山率领万鬼返阳之灾!” 无印禅师点了点头: “不错,这确实是我推演之中的另一条路,可惜这夜叉实在太弱,根本起不到验证的效果。” 老僧仰头望天: “不过也算是略有所得罢,起码知晓了那些天上的存在又把注意力挪回了九州,日后布局便占了先手。” 丁檠并未答话,全神贯注地看着对方,心中戒备十足。 经过一番对答,此时他心中已然确定,面前的“无印禅师”绝非那夜叉留在现世之中主持永福寺运转的化身,而是被鸠占鹊巢之后的成果! 至于现在操纵这具身躯的意识是谁,丁檠虽然心中有所猜测,一时间却也不敢确定。 更不要说出言求证了。 看着空中晴朗的夜色,无印禅师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丁檠言说: “我给这夜叉种下一颗魔种,期望他能化佛为魔,为我验证逆修五阴的可能性。谁知他却沉迷于祀奉之道,贪恋血食,还妄图以五鬼木身叩开长生之门,足见对我的不信任。 “就算今日你等不将其除去,我日后也是要清理门户的。” 老僧伸出枯瘦的右手,轻描淡写地反手戳入了心口之中。 伤口附近不见血肉外露,反而是层层黑气缭绕,看不分明。 无印禅师自身中掏出一个小木雕,将其抛给了丁檠: “这就是那夜叉的最后一念,如何处置便看你自己了。” 丁檠手上升起太阳真火,将那木雕接住,粗略扫了一眼,见确实无误后便干脆利落地将其化作灰烬。 一道意念从中升起,尚未来得及求饶就不甘陨落,徒留一道残念在空中回荡: “黑山......” 看着一脸警惕的丁檠,无印禅师笑了笑,身体自心口处开始溃散,化作点点尘土散落在地,只有嘴唇一开一合: “这位人仙,你我今日有缘,日后还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