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破庙
到蝠州城后,一行人找了家客栈投宿。 晚上这伙劫匪轮流看管步长悠和青檀。 可能劫匪要拿她俩换通关符节和黄金的缘故,步长悠和青檀的待遇还算不错,有个女土匪专门来照料她俩。 这路上七、八天的,时间长了,难免熟了,熟了就会聊天,难免聊一些私事。 女土匪其实也可怜。她说她也是半道被劫去的,只不过后来劫匪里有个人看上了她,偷偷将她放走了。她回到家中已是半年后。家里的未婚夫担心她被劫匪欺辱了,就退了婚,家族和街坊邻居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背后说她被如何如何了…… 她受不了这样的流言和眼光,就离家出走了。出走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去,就还找这群劫匪,跟了当初放她走的老五。 之后还说起这帮土匪,有的是逃兵,有的是飞贼,有交不起赋税被迫落草为寇的良民,也寒窗苦读却入仕无门的读书人…… 女土匪叫她们不要怕,她们拿到通关符节和黄金,一脚出了城,保住了命,就立刻会放人的。 女匪心地似乎不错,步长悠半是侗吓半是提醒,说他们不仅拿不到通关符和黄金,还会全军覆没。 女匪不信,步长悠觉得他们这群人是没正儿八经跟上头打过交道,知道上头可怕,但不知道到底有多可怕。就像她知道世道凶险,可因为没经历过,不知道到底有多凶险,直到一前一后挨了两下耳光,打得她耳朵轰鸣,她才彻底意识到。凶险不再是她从母亲口中或者从书页的字里行里知晓的轻飘飘的字眼,而是切实落在她身上的,毫不留情的凶险。那一刻,她灵台清明,突然感觉自己入世了。 步长悠觉得自己是不知道下层的艰险,而这群劫匪不知道上头吃人不吐骨头。 步长悠罕见给女匪讲了一下武平君府,有些事她从书中知晓的,有些是裴蓁给她讲述的,青檀在旁边添油加醋,主仆俩的配合打得非常好,刚开始这女匪还质疑,后来就沉默了。 步长悠见女匪沉默,加码动摇她:“倘若你愿意,放了我们,跟我们一块走,我保你一条命,再给你五百两银子做酬金,五百两在琮安城能买一座大宅子,做生意更不在话下,你可以开始新生活。”见她不说话,又道,“当然,你要是不愿,就当我没说过,咱们生死有命。” 女匪似乎想说什么,步长悠也等着她说出来,可女匪好像不怎么敢,始终也没说出步长悠期待的话来。 不过晚上换了值夜的人后,步长悠觉得又有希望了,因为换上来的是老五和女匪。老五前天刚跟老十二值过夜,不该这么快又轮到他的。 果不其然,等夜深人静了,老五就上来跟步长悠谈条件了,放她们走可以,但得带他们夫妻一起走,而且要求酬金翻倍,步长悠答应了。但边陲重镇,城内夜里有宵禁,怕不好走。 老五说到城内有宵禁时,步长悠脑子灵光一现,觉得不如叫巡卫给抓走,这样一来,劫匪们就是有通天本领,也无法从官府手里抢人,但她很快又放弃了。万一她们被当成别国奸细抓了,关在牢里,如何脱身?若自称是武平君府的人,有没有人相信?倘若不信,给她们治了重罪,可怎么办?算了,怎么都是铤而走险,还是跑路吧,实在不行了再说。 老五就是寒窗苦读却入仕无门的读书人,脑子里是有些大是大非的概念的,解开步长悠和青檀手脚上的绳索时,说他本就不赞成跟武平君府对杠,老大他们几个是鬼迷心窍了,非要赌一把。但同时又为他们开脱,贪心是贪心了点,但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倘若可以,希望武平君府能留住他们的命。 这个步长悠做不了主,武平君府是兵,他们是贼,兵贼不两立,留不留人,得由武平君府说了算。倘若这伙劫匪有自知之明,发现没筹码了,就该一哄而散,先避避风头。倘若还贼心不死,想着把她抓回来,那就只能生死由命了。 老五听了这番话,也没说什么,只提了建议,建议他们四个人不离开客栈,等其他人发现人不见了,要么各自逃命,要么分头去找,等这伙人离开了蝠州城,他们再走。 步长悠觉得这办法可行,但四个人都留在客栈,目标太多,不好隐藏,于是她建议她和老五往外走,让青檀和九娘藏在客栈。这样即便被抓住,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青檀觉得不行,倘若劫匪发现他们跑了,若是不追还好,若是全力去追,公主就太危险了。她觉得藏在客栈是相对安全的法子,毕竟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她想让步长悠留下来,但步长悠不肯,并以主子的名义命令她跟九娘留下来,青檀无法,就一遍又一遍的嘱咐老五。老五让她放心,他们夫妻两人的命和一千两酬金都系在二小姐身上,就是自己死,也不会叫她出事的。 老五说老二倘若发现他们逃了,一定以为他们北上去琮安了,若派人来追,很容易追上,所以不能走北线,还是先绕到西边的历下,在那躲几日,看看情况,倘若无事,就再一道去琮安城。 最后双方约定,倘能逃过此劫,就在历下城汇合。 说完这些话,四个人分道扬镳,青檀和九娘去找藏身的地方,步长悠和老五从客栈后门出去。 边陲小城,即便是春暖花开的三月,也弥漫着风沙的味道,街道上空无一人,能听到远处的狗吠声。 老五说等这一波巡卫走了后再动,果然没过多久,步长悠就瞧见了两列巡卫,虽看不清楚,可听他们的脚步声,也知道训练有素。 老五说边陲兵将不乱,那就证明琮安城还没怎么烂。权利中心若是烂一点,鄢国就会烂一片。 步长悠觉得他好像有意说一些话再给她听。 她问好好的读书人,怎么沦落成劫匪了? 他叹气,说他之前在太子府做门客,后来被人诬陷偷盗,被毒打一顿,扔在了南郊的乱葬岗,恰逢那日,这群劫匪到乱葬岗扒死人身上的东西,见他还有口气,就带回去给了几口水喝,后来他觉得当劫匪吃喝不愁,也不错,就留了下来。 步长悠觉得奇妙,这种逸闻趣事,在史书上倒见过不少,没想到身边就有。倘若这是个人才,将来成了大事,今天这番遭遇,说不定也会成为历史,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际遇。 步长悠问:“你想到武平君府去?” 他直言不讳:“看二小姐觉得在下配不配受引荐?” 被猜中了。步长悠就说事情没那么简单,她道:“那你想要的东西似乎太多了。” 老五立刻道:“倘若二小姐肯,在下便只要这个引荐的机会,之所以索要酬金,是怕二小姐觉得在下忘恩负义,不值得被引荐到贵府去。” 步长悠没再说话。 等这波巡卫过去后,两人沿着街道,一路往西城门去。 不过他俩对蝠州城不怎么熟悉,像无头苍蝇似的,一直转到天蒙蒙亮,解禁的钟声响了,街道上有路人了,他俩才敢现身去问路。 老五还掏了几枚铜钱,跟路边买早点的两个摊贩买了衣裳,两人前后脚换上,还吃了碗馄饨。 劫后余生,这碗馄饨别提多美味,步长悠想,自己估计得记一辈子。 吃过馄饨后,老五问步长悠会不会骑马,步长悠摇摇头。老五说,那就只能先买一匹马了,问她介不介意两人共乘一匹? 正逃命呢,再想着男女之防就主次不分了,步长悠说不介意。 老五买了马,又备了一些干粮和水,两人骑着马一路往西去。 两人没地图,一路走一路问,走得很慢。傍晚时分在田边看见一户人家,就下了马,到这户人家借宿。 十几天来,步长悠洗了第一个澡,其实也不算洗,就是热水兑了凉水,冲了冲,不过她仍然生出了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洗澡后,这家的儿媳妇拿了自己的干净衣裳给步长悠换上,步长悠为了报答,把头上的簪子送给了她。 只不过这户人家没多余的房间,只能让两人睡灶房。 灶房有干草堆,两人就靠在草堆上眯觉。 步长悠最开始睡不着,因为她得防着这个老五,可后来实在太困了,就睡死了过去。 次日是被老五叫醒的,因为这家人做早饭,要用灶房。 醒来后,步长悠伸了个懒腰,走出去。 农户没有院子,几间低矮的屋子,前头围着木栅栏。晨光熹微,木栅栏前头有鸡笼和羊圈,他们的那匹马就栓在栅栏上,而远方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 老五说他叫卫姜,是卫国人。 下午卫姜和步长悠到达遂城,在遂城歇了一宿,次日两人出发,三日之后到了历下。 到了历下后,他们从城东进城,到约定好的东门第一家客栈去。 客栈小二见有客上门,赶紧出来接马缰,掌柜上来问是打尖还是住店。卫姜边往进边向他打听,客栈有没有两个二十岁左右年纪的女子来投宿。 卫姜话音刚落,掌柜还没来得及回答,大堂就有个声音响起:“五弟,我们等了你好久。” 卫姜和步长悠朝右边看去,老二、老四、老八带着青檀和九娘正坐在八仙桌上。 卫姜心中一沉,一把将步长悠抓到了手中。 这伙劫匪一共十二个。这次行动分了两波,老大带了四个人在琮安城跟武平君府周旋,老二带了六个到蝠州城。老二这伙人跑了老五和老九,还剩五个。这五个人,老二留了老十和十二在蝠州城等老大的消息,然后带着其余的人来围剿卫姜和步长悠。 老二见未见抓了步长悠在手中,一把卡住九娘的喉咙,九娘被迫扬起头来,万分艰难道:“五哥,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他们早发现了,叫他们跟到了这里。” 大堂坐的客人一见这阵仗,知道情况不妙,趁着双方还没打起来,离门口近的就往外蹿,离楼梯近的往楼上蹿,不多时,大堂就空了下来。 掌柜的也顾不得拦人结账,早早缩在了柜台后头。 老二一手压着九娘的肩,一手卡着她的喉咙,推她站起来,往卫姜跟前走。另外那两人制着青檀,叫她动弹不得。 老二走到卫姜跟前三步停下,手上猛一用力,九娘被卡得满脸通红,眼里都呛出了泪花。 老二咬着后槽牙道:“老五,我不跟你废话,两个换一个,你把她给我,我把手上的这俩给你,并且不再追究你叛变的事情,放你们远走高飞。”顿了顿,“你要知道哥哥真跟你动手,你一点赢面也没有。” 卫姜一把将步长悠拉到身前,卡住她喉咙:“开什么玩笑,二哥你睚眦必报,兄弟们哪个不知,我就算交了人,你也不会放过我跟九娘,既然事已至此,咱们不如玉石俱焚。” 老二对卫姜说他睚眦必报的事不置可否:“倘若今天是哥哥我一个人的事,我还真就一个都不放过,不过她一人身上担着咱们数十个兄弟的身家性命和财富,哥哥没空跟你计较。”顿了下,冷笑,“我知道,你放她走有自己的目的,这目的跟九妹的命谁重要,你可要考虑好。” 九娘艰难的朝卫姜摇头,意思很简单,叫他不要管她。倒不是什么高尚情操,而是她知道,二哥无论说多少好话,最后还是不会放过她和卫姜。既然换不换都有一半的几率逃不掉,那不如不换。 可不换,他们似乎也没办法全身而退,是陷入两难境地,骑虎难下了。 但这对步长悠来说可不两难,反正她现在的命是捏在别人手里。捏在卫姜还是捏在老二手里没什么大差别。而且,倘若卫姜和青檀真不用受制于人,说不定还能帮忙。 步长悠抬手抠掉卫姜卡在自己喉咙上的手,他其实没使多大劲,毕竟他有求于步长悠,他隐约察觉到步长悠会是他这辈子唯一能抓住的进身之资。 卫姜不知道步长悠要做什么,可也只得顺从,于是他收掉了自己的手。 步长悠没看他,只对老二道:“你把这三个人放了,我跟你走,倘若你不守诺言,我就咬舌自尽,让你交给武平君府一个尸体,尸体不值钱,对不对?” 如今能威胁到他们的,也只有自己的命了,管不管用,先放了狠话再说。 老二一愣,哈哈一声笑:“好,将门虎女,果然爽快。”说着狠推一把九娘,将她推到卫姜怀里,将步长悠抓到怀里,卡住她的喉咙道:“老十,把人放了。” 老四抓着青檀从桌椅间出来,青檀想往步长悠身上扑,卫姜一把抓了回去,叫她别过去。 青檀压住哭腔,差点脱口而出公主,可步长悠死盯着她,叫她别乱,于是那两个字含在舌尖,打了几个转,还是咽下去了。 卫姜带着九娘和青檀走后,步长悠将老二卡在自己喉咙上的那只手抠下来,在他们的八仙桌坐下来,道:“饿了,吃饭吧。” 老二冷笑着坐下来:“二小姐处变不惊,真令人佩服。” 步长悠对他的夸赞不置可否:“以后有你佩服的地方。”顿了顿,又道,“我不会骑马,给我弄辆马车,再有,我好歹是名门小姐,不能让你们仨大老爷们照顾,传出去后,我怎么做人?给我找俩侍女,没有马车和侍女,我不上路。” 老四和老八被人质理直气壮要侍女和马车的行径惊到了,他们茫然的看向了老二。 老二倒像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的吩咐:“老八,吃完饭后给她弄一辆马车,再弄个婆子跟着,我看她能出什么幺蛾子。” 毕竟是拿来换通关符节和黄金的,老二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而且,他发现这位小姐脸上的麻子没了,一粒都没有,白白净净的,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白净的皮肉。即便不拿她换通关符节,这样细皮嫩肉的美人,但凡爷们不是瞎子,有一丁点爱美之心,都不忍叫她吃苦吧。 吃过饭后,老八果然弄来了一辆马车,还弄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他们仨捆了步长悠的手脚,将她和妇人塞到马车里。 步长悠原以为他们会回蝠州城,跟老大汇合,结果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她开口问,他们仨也不肯告诉她。最后还是照顾她起居的妇人说,看这情况,八成是要去邺城。 邺城?步长悠对这个城没什么印象。 妇人说出了邺城是卫国。 从历下出来,走了一日,荒郊野岭的,突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他们冒雨行了一阵,遇到一座破山神庙,就到庙里避雨去了。 原以为是阵雨,没想到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他们升了火,将衣裳拧了拧水,架在火上烤。好在那妇人知道此行要走多日,带了换洗衣裳,见步长悠的衣裳都湿透了,就给她换了一身。 他们一直等到黄昏,雨也没停下的迹象,几个人掏了干粮,就着水囊里的水吃了点。 这庙太破,没有门,也没有窗,坐在庙里,能看到路过的行人。 傍晚时分,几个人正说话呢,突然瞧见大雨中有个人牵着一匹马朝这方向走来,仨人一下紧张起来,慌忙把兵器拿在了手中。 老四压低声音道:“估计是来躲雨的过路人,老八,你去问问。” 老八握紧手里的剑,站起来,走到门口去。 雨中的人,带着斗笠,披着蓑衣,活脱脱一个渔翁,见有人出来,拉着马又走了两步,到阶前站定,好方便说话。 老八拿剑鞘指着他,喊声盖过了雨声,问什么人。 那人用手往上顶了顶帽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先将问话的人打量了一番,然后回答说是从邢阳来的,到邺城去投亲,路上遇到大雨,看见有庙想进来避一避。 老八回头看了一眼老二和老四,老二点点头,老八就让了路,让他和他的马进来。 这人将马拽到廊上,拴在廊柱上,然后摘掉斗笠脱掉蓑衣,掸了掸身上的雨珠,这才进来。 他进来时,借着火堆的光,扫了一眼围着的五个人,目光在看到步长悠时,微微停滞了一下,然后又迅速离开。 他拿袖子擦脸,自报家门,说幸会诸位,但没有人回应他这个“陌生人”的幸会。 土匪、步长悠和妇人都只是看着他。 他尴尬的笑了一下,自顾自说雨可真大,就在火边坐了下来。 庙里非常暗,火光映出他的脸,小麦肤色,脸颊上还沾着没干的雨珠。不过即便这样,也不能洗去站在城门风吹日晒六个多月的风霜之色,他这会扮起风尘仆仆的赶路人倒很像。-c-x-妖精整理- 而且步长悠觉得奇怪,以前怎么看这个人,身上都有芒,可这会儿看他,竟不觉得有那种逼人的东西,出奇的温和。 山神的石像下头火柴灼灼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老四突然对裴炎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不知兄台是否去过琮安?” 裴炎温和一笑:“在下祖上是琮安人,十六岁之前都在琮安生活,怎么,几位也是从琮安来的?” 老四点点头:“怪不得,我说怎么听着是琮安的口音。” 裴炎本想跟他多说几句,可见他说完这句话,就防备似的闭上了嘴巴,没再交谈的意思,怕硬谈会怕打草惊蛇,遂作罢了。 庙里边又沉默起来。 过了没多久,老二的目光落在了裴炎脚上,道:“兄台的靴子在往外渗水,一定湿透了,怎么不脱下来烤一烤?” 裴炎扭捏的看了眼步长悠和那妇人,作不好意思状:“两位夫人在此,在下怎敢放肆。” 老二的余光察觉到步长悠一直在看这人,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想看看这人的脚。 一个人是不是养尊处优,从脸上能判断出来,从脚上也能判断出来。他已经看完这个人的脸了,脸不像养尊处优的脸,但他不放心,还想看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