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后发先至(六)
陶墨大腿一颤,老陶的手打滑落空。 “抱歉。”陶墨低声道。 老陶若无其事地继续推拿,“少爷凡事以平常心相待便是了,不必妄自菲薄。” 陶墨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小心翼翼道:“老陶,你不怪我?” 老陶道:“我若怪你,少爷能改吗?” 陶墨张了张嘴,低头道:“我会尽量忍耐的。”父亲死后,他视老陶与郝果子为亲人。 老陶唇角微扬,“男子汉大丈夫,焉能事事忍耐?” 陶墨一怔。 老陶松开手,拍了拍被按得发红的膝盖,帮他将裤腿放下,收拾好药,站起身道:“罢了。人生在世,难得清醒,也难得糊涂。” 陶墨茫然,“难得清醒,也难得糊涂?” 老陶道:“清醒于情感,糊涂于世俗,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陶墨将这句话细细品了三遍,才恍然道:“你,你是不反对了?” “顾射,顾弦之,”老陶轻轻一叹,笑道,“这样的人,本就该让天下男女都趋之若鹜吧。” 陶墨先是傻笑,随即黯然道:“是了。他本该是天下的。” 老陶道:“当今天下除了皇上是天下的,本该为天下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之外,谁都不该是天下的。” 陶墨吃了一惊。他还是头一次听老陶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老陶道:“难道不是?皇上坐拥天下,又何尝不是承载天下?” 陶墨摇头道:“我不懂。” “不懂便不懂吧。”老陶道,“你只消记得这世上很多不可能的事并非它本身难以实现,而是在它实现之前已经被人否决。” 陶墨眨巴着眼睛。他虽然一时三刻未能领悟他言下真意,却已经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老陶听见脚步声,拍拍肚皮道:“说着说着,肚子饿了。” 郝果子笑眯眯地端着托盘往里走,“今天有糖醋……啊!” 老陶看着砸在地上的饭菜和五体投地的郝果子,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伤药,安抚他道:“没关系,还没用完。” 回谈阳县第一日,陶墨很忙,忙着处理衙门公务,足不出户。 第二日,陶墨依旧很忙,足不出户。 第三日,不出户。 第四日,不出。 第五日,不。 …… 至第八日,金师爷闲着没事将一部分的文案拿到院子里晒。 陶墨坐在石凳上,望着天空发呆。 “东家不出门?”他随口问道。 陶墨下意识回答道:“我很忙。” “忙什么?”金师爷十分愧疚。没想到东家很忙的时候,他闲得想打瞌睡。 “忙着处理衙门公务。” 金师爷温柔地问道,“什么公务?”他非常想知道除了他处理的那些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公务是轮到陶墨处理的! “囤积的……”陶墨猛然回神,看是金师爷,脸上刷得红起来,“没,没什么公务。” 金师爷在他对面坐下,“东家有心事?” 陶墨干笑着摇摇头。 “东家若是想去看顾公子,只管去就是了。”金师爷道,“不必瞻前顾后。”顾射的身份背景是他说穿的,看到陶墨这般苦恼,他多少也有些内疚。 “你怎么知道……”陶墨红着脸看他。难不成他的心事竟是整个衙门都知道了? 金师爷道:“顾公子虽然是顾相之子,但他无功名在身,只是一介布衣。何况顾相位高权重,与谈阳县有万里之遥,东家不必担心有什么风言风语。” 陶墨这才知道他相岔了,垂头道:“我并非担心这个。” 金师爷挑眉道:“那东家是担心自己会连累顾公子?这更不必担忧。知府衙门杖刑之事可一不可再,想那知府吃了雄心豹子胆也绝不再动顾公子一根汗毛。不止如此,只怕别人若是想动顾公子,他也不会依。”顾相的儿子若是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他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陶墨道:“也不是这个。” 饶是金师爷自诩智计过人,也猜不透他的想法。“那东家是担忧什么呢?”若是换做常人有这样一个与顾弦之结交的机会放在眼前,只怕笑着扑过去了,哪里还会左右为难,裹足不前? 陶墨叹气道:“我只是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 越是靠近顾射,他便越受他吸引。正如老陶所说,天下间的男女都会对他趋之若鹜,而自己不过是这茫茫人海中的沧海一粟罢了。无才无貌,还是个男子。光是想想,便觉天昏地暗,毫无希望可言。 以前不知顾射是顾弦之,他还能自欺欺人,浑浑噩噩。如今知了,这千山万水的阻隔便实实在在横亘在两人之间。纵然老陶说并非全然没有希望,不必妄自菲薄,但在他看来,这希望与沧海寻一粟何异? …… 既是如此,他不如早早断了这份妄想,也好过日后断肝肠。 “东家?!”金师爷震惊地看着两行清泪自陶墨眼中落下。 “你做什么?”郝果子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脸戒备地瞪着金师爷。 金师爷无辜地摊手道:“我什么也没做。” 陶墨抹了抹眼泪,“不干师爷的事。” 郝果子道:“那少爷哭什么?” 陶墨捂着脸,半晌才闷闷道:“我只是想明白了一点事。”原来他以为此刻断了,只是断妄想,试过才知,已是断肝肠。 派人去衙门打探了几日都说陶墨忙着处理公务,无暇他顾,听得顾小甲冷笑连连。所以他看着陶墨提着东西上门时,原本想嘲讽两句,但走近发现他的两只眼睛竟然又红又肿,吃了一惊道:“衙门当真有这么多事?” 陶墨怔了怔,支支吾吾道:“也不是。”终究按捺不住心中渴望,明知越陷越深,也忍不住看着自己陷落下去。 他这个样子,倒把顾小甲满腹牢骚给挡了回去。顾小甲伸手接过礼物,看也不看地交给门房,转身往里走道:“你在衙门能挣多少俸禄?买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反正我们府邸什么东西都有的是。” 陶墨知他嘴硬心软,默不吭声地跟在他身后也不回嘴。 知道顾射门前,顾小甲放缓脚步,轻轻地叩了两下门,见没动静,才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过了会儿才对陶墨招手。 陶墨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顾小甲压低声音道:“公子在午睡,你在外间候着。我去给公子煎药。”伺候顾射的事他向来亲力亲为。 陶墨点点头。 顾小甲轻轻出去,将门掩上。 陶墨在外间站了会儿,终究忍不住心中思念,悄悄地走进内室。 床帏落下,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轮廓。 陶墨找了对着床的位置坐下,趴在桌上,嗅着淡淡的兰香,嘴角弯起满足的弧度。 如若一生尽如当下,与顾射在同一间屋檐下,闻同一份香,即使隔幔纱,瞧不见对方,他也会无限欢喜。 “水。” 轻轻一个字,将他的神智从遥远的未来唤了回来。 陶墨一惊站起,慌手慌脚地倒水,然后走到床前,掀起床幔。 顾射依旧是趴着睡。大约房间闷热,他的额头和脸上起了一层薄汗,发丝贴在脸边,别样的慵懒。 “小心。”陶墨将杯子放低。 听到他的声音,顾射睁开眼睛。 “喝水。”陶墨将杯子凑近了一点。 顾射双手撑着床,缓缓跪坐起,将茶杯从他手中接过,浅啜了两口,才道:“多谢。” 陶墨愣了愣,接过杯子,讷讷道:“不用客气。” 顾射侧身躺下。 陶墨主动帮他掖被子。 顾射由着他忙碌,“衙门有棘手的案子?” “没有。”陶墨柔声道:“你安心休养。” 顾射似笑非笑道:“我并非衙门众人,衙门是否有棘手的案子与我是否安心休养有何关系?” 陶墨被问得一窒,沉默半晌,才低声道:“这几日我被一件事困惑住了。” “说来听听。”顾射对困惑有着别样的热情。 陶墨结巴道:“心事。” 顾射挑眉。 陶墨不敢看他,生怕秘密会从自己脸上泄露出去。 顾射道:“练字了么?” 陶墨头垂得更低,少顷,轻轻摇了摇头。 “去书房拿笔墨纸砚来,这里练吧。”顾射道。 “好。”陶墨飞似的逃出门,站在走廊里大大地舒了口气。自从正视自己心里头那点见不得人的心事之后,他在顾射面前便越发觉得抬不起头来。 顾射这样帮他,他却对他存着这样的心思。万一顾射得知,定然十分恼怒吧?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接受另一个男人的。他想起旖雨,纵然在群香楼挂牌多年,他心里头依然有个角落放着一个娶妻生子的愿望。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书房,抱着笔墨纸砚又慢吞吞地蹭回顾射的房间。 顾射脸上的汗已经被擦干了,正靠着靠垫看书,见他进来,便道:“还记得当日所教的字吗?” “记得。”陶墨放好纸,磨好墨,提笔就落。 桌子比床铺高。顾射只能斜视。 陶墨写得很慢,悬空的手微微抖动着,抖了老半天才停下来。 “继续。”顾射看着书,头也不抬道。 “是。”陶墨看着扭摆的字,也觉惨不忍睹,醮了点墨继续。 顾射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专注,再无适才彷徨迷茫之色,才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的书上。 大约过了一炷香。 顾小甲捧着药碗进门,见顾射醒了,忙将药碗放下,道:“公子,我伺候你洗漱。” 陶墨这才醒悟自己光顾着练字,竟忘了一旁的顾射,急忙道:“我来。” 顾小甲诡异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我家公子,陶大人积极什么?” 陶墨语塞。 顾小甲伺候顾射洗漱完毕,将药碗递了过去,“公子请用。” 顾射眉头皱起来。 陶墨道:“我今天带来的东西里有蜜饯。” 顾小甲头也不回道:“公子不爱吃蜜饯。” 不料顾射道:“去取来。” “啊?哦。”顾小甲跑出去取。 陶墨怕顾射端着碗辛苦,主动将碗接了过来。 “其实不吃也无妨。”顾射道。 陶墨道:“我爹以前常说,良药苦口,喝了才会好。” 顾射道:“是药三分毒,并不是所有苦药都是良药。” 陶墨道:“大夫开的总不会有错。” “若是大夫开的都没错,这世上就不会有庸医了。” 陶墨感受到顾射不悦的情绪,低声道:“你不会是不喜欢喝药吧?” “难道这世上还有人是喜欢喝药的?”顾射反问。 陶墨道:“我只是觉得若是于身体有利,还是应当喝的。” 顾射道:“不如你代我喝?” 陶墨低声叹息,“若是能代你喝,哪怕要我喝十碗代你的一碗,我也是愿意的。”他更恨不得能代他挨板子。哪怕用十板子代他的一板子。 他听顾射久久没说话,不由抬头,却发现对方正无声地望着他。 “怎,怎么了?”陶墨心虚地问道。 顾射垂眸,淡淡道:“没什么。” 顾小甲带着蜜饯跑回来,药还未凉。 顾射一口气喝完,拿了一颗蜜饯放在嘴里,继续看书。 顾小甲回头看了看正聚精会神地练字的陶墨,突然觉得自己竟是房中唯一多余之人。 自那日之后,陶墨每日都会分出两个时辰去顾府。有时是练字,有时是下棋。 顾射身上的伤也一日好过一日,到后来,已经能坐了。 但生活并非万事如意。 至少对陶墨来说,眼前就有一桩事让他分外头疼。 媒婆赖在厅堂里,对陶墨滔滔不绝地讲着许家小姐的好处,这已经三天以来第二家媒婆上门了。陶墨自认为无才无貌,连这个县官都是花钱捐来的,实在不值得哪家小姐这般垂青,怎的这许家小姐就偏偏赖上他了呢。 陶墨求救似的看向老陶。 老陶意味深长道:“此乃终身大事,还是由少爷自己做主的好。” 陶墨叹气,对媒婆道:“多谢许小姐青睐。只是我暂时还未有成家的念头,所以……” 媒婆笑眯眯道:“暂时没有又不是以后都没有。大人可以先和许小姐订下婚约,待日后大人想成家了再成家嘛。” “啊?”陶墨又看向老陶。 老陶抬头看房顶。 陶墨尴尬道:“这,这,我如何敢耽误许家小姐?” 媒婆道:“许家小姐自从听说大人的种种事迹之后,就芳心暗许,还对许老爷说非君不嫁呢。” 陶墨额头冷汗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