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
第一次见到我姐,哦不，这时候还不是我姐，是个比我大十几岁的大乞丐……第一次见到大乞丐,是在我“家”。 我家在公园旁边的一个废弃杂物间里,黑黑的,小小的，臭臭的，哪儿都不好，唯一的好就是有个屋顶,能遮风挡雨。 这样就很好了，我一点都不挑。 大乞丐出现的那天晚上,是一个电闪雷鸣天，我那会儿正在睡觉。 沙发软软的，暖暖的，累了一天的我睡得特别舒服。 天空又是一道惊雷,轰隆一声。 我捂住了耳朵,看着被雷光劈成白昼的窗外,说实话,我有点害怕，毕竟我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接二连三又是几道雷声,我瞪着眼睛，恍惚听到被我堵住的门口响起了什么声音。 我没当回事儿,觉得应该是听错了，塞紧耳朵准备闭眼继续睡。 然而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寒风裹夹着雨水呼啦啦吹了进来,一个头发滴着水,手里拿着一把黑雨伞的女鬼把我吓得从沙发上蹦起来。 女鬼可能也被我吓住了，愣在原地没动，毕竟好多人都叫我小鬼。 女鬼和小鬼，同是鬼，相煎何太急啊。这句话我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总之我们对视了很久，谁都没有煎了谁。 我邀请她进来。 女鬼很不客气地进来了，踩了一地湿脚印，浑身滴着水，黑暗的天被雷光劈亮，我看见了她的长相，我推测她生前长得一定怪好看，就是皮肤白了点，一点血色的都没有。哦对，鬼是没有血色的，我想什么呢。 我看着她手上的黑伞，说：“你是不是傻，有伞为什么还会淋湿。” 女鬼没说话。 我虽然是个小乞丐，但我是个有礼貌，懂得待客之道的小乞丐，我把自己的沙发让给了她，自己拉了根瘸腿的小板凳坐着。 不过女鬼也是个有礼貌的客人，她没有去我的沙发，而是拉了另外一根瘸腿的凳子坐着。 “你坐沙发吧，沙发又软又暖和，我不嫌弃你身上有水，打湿也没有关系，等出太阳我拖出去晒晒就干了。” 女鬼黑漆漆毫无光彩的眼动了动，我这才看清她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 我很想她和我说说话，可这个女鬼好像是个哑巴，她不理我。 我也是有小脾气的，这附近几条街都是我的地盘，她来了我的地盘居然还不理我，我也决定不要理她了。 我回了我的小沙发，背对着她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女鬼已经不见了。 我有些失落。 但生活让我不能一直失落，因为我的食物没有了，我得去巡街了。 公园周围几条街都是我的地盘，其他的大小乞丐见到我都要躲着走，因为我超凶，谁敢跟我抢空瓶我都会冲上去打他。 我没有名字，大家给我取了个我不是很明白但我很喜欢的外号——街霸。 听起来很威风，我很满意。 今天的收获不错，我捡了一大袋空瓶子，回收站的叔叔给了我五块钱。 五块钱啊，够我买好多小馒头了。 我今天身怀巨款，豪气地买了一个肉包两个馒头，提着袋子，去了我的特定用餐地点——公园里的小亭子。 只是今天很不巧，我的地盘再次被人霸占，霸占我餐桌的人还是那个女鬼。 女鬼看到我也很吃惊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震惊的，大概我有超能力。 “又见面了。”我率先打了个招呼。 女鬼偏过头，对我很冷漠。 我好生气啊，这个无情的女鬼，明明我昨晚还把自己家借给她躲雨，连声谢谢都没有就悄悄走了也就算了，能在一天之内再次相遇说明我们有缘啊，我们这么有缘，她居然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那我偷偷高兴岂不是很丢脸？ 于是我拉下了脸，把包子放在桌上引诱她。我已经看出她好几顿没吃东西了，我已经饿出了经验，一眼就能看出人的胃是不是空的。 肉包子很诱人，我没有吃，我习惯把好东西留到最后。 女鬼抱着她的黑雨伞，直愣愣地看着湖面，一动不动。 我吃完了一个馒头，吃第二个馒头的时候放慢了速度，吃第一个是为了缓解饥饿，第二个我要享受着吃，慢慢吃，尝尝味儿。 “喂，你叫什么名字？”不说话我憋得难受，就像昨晚一样，我又开始跟她说话。 “你如果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把肉包子给你吃。”我引诱她。 女鬼生前一定是个意志坚定的女鬼，飘香十里的肉包子她居然都能视而不见，任我掰开肉馅在她鼻子下面怎么晃她都不理我。 “你到底懂不懂欣赏啊！”我生气了，“这可是老陈铺的包子，看看这馅儿，看着这皮儿，不够诱人吗，不香吗，你不想吃吗？” 这个笨蛋啊，我都主动把我的口粮送到你嘴边儿了，你只要开口和我说说话我就给你了啊。 女鬼还是不说话，她的脸比昨晚更白，睫毛长长的，长得真好看。 看在她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就不跟她计较了。 我把肉包子塞给她，一溜烟就跑了。 我得回去睡个午觉，下午继续巡街。 下午我又遇上了那几个讨厌的男生，一个个吃穿不愁还能上学，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念书，整天上街欺负小乞丐干什么。 “小乞丐！”那个叫小刀哥的丑男生隔着两条街就开始叫我，我虽然很凶，但我小啊，凶得有限，他丢下自己捡了一下午的纸板和空瓶拔腿就跑。 “你给我站住！”臭男生刀哥吼。 我傻啊我站住，我跑得飞快。 “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我庙多着呢，关丘处处是我庙！ “下次让我逮住你就死定了！”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这次也没逮住我！ 我一口气跑回小公园。 那个女鬼还坐在那里，保持了那个姿势一下午。 “你，你怎么还在这儿？”我想我现在一定很狼狈，因为女鬼终于看了我一眼，那双漂亮的眼睛动了动。 然后我如愿听见了一道难听的女声，就像很久没有说话的人，又哑又涩：“我……” 可能她也被自己难听的声音吓到了，说了一个字就不说了。 “你？你怎么了。”可我很高兴，就算是一个字，我也很高兴，原来她不是个哑巴鬼，她会说话。 她又不说了。 我一下午就在公园盯着她，想听她再说话，可一直等到太阳下班，月亮上班，她都没有开口。 我又跑了。 去老陈铺买了两个馒头，老陈叔叔照样在晚上多送了一个给我。我道了谢，捧着热腾腾的三个馒头跑回了公园。 以前我认识一个老乞丐，他说我抠，说我像条整天翻垃圾桶找吃食的凶狠野狗，谁抢我食我就会扑上去拼命。我确实从来不让别人抢我的东西，尤其是吃的。我也凶，但我从来不翻垃圾桶，更不偷不抢，我是个好乞丐，但他说的也没错，我是个抠门乞丐。 我第一给陌生人吃的，还给了一个肉包子，我连肉包子都给了，晚上的馒头就给得更大方了。 “你吃吧，我给你的。”听听，多大方，我居然是个这么大方的小乞丐。 女鬼愣了一会儿，伸手接了。她连吃东西都抱着她的黑雨伞。 “谢……谢。” 她又说话了，我很高兴：“你是不是没地方去？” 女鬼小口小口啃着馒头。 她点了点头。 老乞丐死后我感觉有点孤独，没有人和我说话，太寂寞了。 我想找个人陪我。 “我把我家让一半给你，你跟我回家吧。” 我就这么把女鬼带回我那个只能遮遮风雨的小家了。 她不爱说话，有时候一天也不会和我说一句。 她也不跟我出去巡街，我还是个孩子啊，如今就要用我稚嫩的双手养活两张嘴了，生活好难。 她基本一整天都抱着那把黑雨伞，睡觉也要放在手边，我有次趁她睡着，使坏把雨伞藏了起来，她醒来后愣了一天，不吵不闹，却也不吃不喝，把我吓得够呛。 “不就是一把支杆都坏了的破雨伞，你至于吗？” “嗯。” “嗯什么？” “至于。”她说。 我看了她半天，只能把她的破雨伞还给她。 就这么度过了万物枯败的秋天，迎来了我最讨厌的冬天。 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冬天呢，因为关丘会下雪啊，我的家只能遮风挡雨，却不能御寒，而且我怕冷。 我每年都会长冻疮，虽然我现在才五岁，可我记事儿早，我三岁就记事了。我去年长了一个冬天的冻疮，又痒了一个春天，直到夏天印子才全消，冬天是我最讨厌的季节。 “怎么办，我找不到给你御寒的冬衣。”我担忧地看着女鬼。 我只有一件小棉袄，是包子铺的陈叔叔给的，说是他孙子不要的旧衣服，衣服太小了，她穿不上。 女鬼摇了摇头，一点不担心的样子。 “你这个笨蛋，你一定不知道冬天有多可怕。”老乞丐就是在冬天被活活冻死的，冬天会吃人。 我不想她被冻死，虽然她还是不怎么和我说话，可我已经习惯了一次买四个馒头，我喜欢这个长得好看，不和我一起去巡街，整天在公园亭子里发呆的女鬼。 认识这么久，我也知道了她和老乞丐的不同。老乞丐怕死，她不怕死。 怕死的死了，不怕死的，我才不让她死。 她死了，怎么对得起我那些馒头。 我第一次去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