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弄死个吴应龙(3)
三天后,城郊仓库热闹哄哄。 十多辆光鲜亮丽的车排排停在外头,再走下十多个戴金项链、金戒指或是金手表——总之男人们身上必有财大气粗的金光闪烁,体型倒是高矮胖瘦应有尽有。 双手插在兜里,他们迈着嚣张跋扈的步伐,进门便粗声嚷嚷:“这什么破地儿,连个像样的沙发都没有,意思让咱们干站着?” 旁边瘦条的男人搓搓手臂,加倍嫌恶:“干,怎么还漏风?冷死老子了!” “大箱小箱塞啥玩意儿?” 有人大咧咧掀开盖布,小刀划开包裹的蛇皮袋瞅了瞅,切了声:“小孩袜子,不值钱。” 顺口问:“这他丫的谁地盘啊?” 有问无答。 男人们左瞅瞅右瞧瞧,皆是一副团伙里头揪叛徒的表情,彼此怀疑且提防着。 “得了,多半是龙哥的。“ 前头提问的男人双手撑着木板箱,屁股坐了上去,胳膊挂在支起的右腿上。一番动作流畅而潇洒,颇有浪荡公子哥的气场。 毕竟他年纪轻、手脚麻利。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往高处坐,他们杵平底。他低头他们仰头说话,搞得好像这区区小毛头踩在他们老江湖头上,给他们发号施令似的。 他们不乐意,争先恐后也爬上去坐着。 只苦了一个顶着滚圆肚皮的男人,经历五次失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将自个儿庞大的身躯送上去,以至于汗流浃背。 他抹汗,边喘着气发起新话题:“你们说龙、龙哥把咱们喊这来干什么?难不成咱们生意要做到北通来?连藏货的仓库都给备好了?” “做生意。” 对面男人随地吐口痰,讥诮地一撇嘴:“北通是什么地方?不要命的才在这里瞎搞名堂,他吴应龙七老八十算得上半个死人了,没多少年能活。他爱做他的,老子才不跟着他找死!” 当众连名带姓地喊人诶。 还正大光明拿年龄做功夫耶。 场面静止,鸦雀无声,所有人在这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吴应龙整整十天没露面了。 十天太长,想必有心人早在私下里动好手脚,因而自信满满,按耐不住夺位的心,只差龙袍加身自立为王。 简直野心勃勃,风雨欲来啊。 大多数人不动声色地琢磨着,角落里冒出一道意味不明的感叹:“龙哥年纪是大了,我爹妈这个年纪早不管事了。” 这边接话:“儿子女儿都没了。” 那边再接话:“身体也不好。” 彼此心照不宣,总结:“龙哥是该退下去休息了。” “啊不,老人家看看孩子也行。” 年轻男人手里夹烟,一张脸笼在缭绕的烟雾中,“龙哥不很疼他孙女儿么,天天接送她上小学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妞妞?听说就是为了这么个小丫头片子,龙哥放着大摊生意不管。十天半个月的不回c城,搞得我们累死累活擦屁股。” “都说了他老糊涂。” 对面骤然冷笑:“老子以前服那个儿子女儿送出去都不眨眼的龙哥,可不是现在这个锁头老乌龟。瞧见风声不对头,扯着孙女跑出去十万八千里,这跟卖兄弟有什么差别?” 就是。 江湖帮派靠兄弟情谊凝结,凭什么你吴应龙遇到麻烦想溜就溜,剩下我们收拾烂摊子? 鬼管你孙女还是孙子,这道上有道上的规矩,胆小怕连累家里人,你就滚蛋,混个屁!还想继续当老大?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男人们情绪激动起来,分为两派:小部分人沉默不语,防止吴应龙宝刀未老,另有盘算;绝大部分人或多或少有取而代之的心,理直气壮地讨伐起吴应龙。 说他老,嫌他废,倚老卖老占着位置不放;你冷嘲,我热讽,往昔那种忠心耿耿荡然无存。 吴应龙没走进仓库就听到了。 远远的他停下脚步,忍不住自我怀疑:值得吗? 你这辈子全献给江湖帮派,献给名利追逐。临老因为一个丫头骨血名誉扫地,甚至不是个孙子,这真的值得吗? 转念又改变主意地想:你这辈子儿女尽亡走到这个份上,他们照样挑刺,照样找理由把你给推挤下去。你钱赚多了藏够了,半生颠沛半生富贵,即便再搭上小孙女,她能让你安稳多久? 一年半载或是三五个月?值得吗? 罢了。 纷乱的思绪片刻全收,吴应龙小步走进去。 他这几天时时刻刻挂念孙女,梦里梦外总是娃娃的绝命哭啼声。经受过身心双重的折磨,皮囊苍老瘦脱了相,活脱脱的僵尸走在人间。 让人不敢承认,这是十天前生龙活虎的吴应龙。 仓库里诡异的静下两秒,年轻男人掐灭烟。 “龙哥来了啊。” 他领头打招呼,若无其事的笑笑。 挑不出任何毛病,起了个完美好头。因而大家伙儿接连笑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假惺惺的龙哥。 “好久没见啊龙哥。” 对面男人拍拍手,一跃而下,“你一个说法不给,自顾自跑来北通就算了。有什么事不能回窝里说,非要让我们全部跑到这里来?” “哎,这几个家伙谁来着?瞧着面生啊。” 吴应龙后头好几个高大的人物,他瞧在眼里,语气加倍阴冷:“让咱们别带这么多人,你带不少。要不是他们没冲上来抓老子,老子真要以为你把咱们骗出来卖给条子。” “龙哥,有件事我想不通。” 年轻男人再次出面搅浑水:“我花不少钱打探消息,c城公安那边说上头来话盯咱们的生意,是为着你二十多年得罪人。那会儿我还没跟你混,凭白折了不少货亏了不少钱。年底上得交钱,下得发钱,想问问您这漏洞谁来担啊?” 你得罪人关我什么事? 你的旧账凭什么摊分到我们头上? 加之年底紧要钱打点,他的话语狠狠戳中大家伙儿内心的小九九。他们点头,他们交头接耳,紧接着竞相诉苦:“我好不容易弄来的货,一件没拆就被收走了。那边货交不上,这边钱全白花,怎么过年?” “还有我的人被抓了大半,公安上门找我要钱供他们一天三顿饭,以前哪有这事儿啊?这样下去我还当什么头头,做好人好事去算了!” “龙哥你得给个说法吧?” “生意没好两年,家里头老老小小十几张嘴,这苦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c城?回不回了?” “咱们当年穷到没饭吃、没路走才愿意跟着你混,多年下来有功劳有苦劳。你总不能自个儿爬上岸去,把哥几个踹下去淹死吧!” 淹。 吴应龙快要生理性畏惧这个字了,浑身打起哆嗦,望着所谓弟兄的面貌一阵心凉。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前有翻脸无情地兄弟,后有阿彪不耐烦地用刀柄戳脊梁骨。吴应龙吃疼,嘴皮子不受控制地动起来,蹦出三个字:“不回了。” “什么?!” 他们齐刷刷看来,震惊喜悦热切交织,偏偏没有疑惑,没有担忧和关心。 是啊,没有才对。 吴应龙自我嘲讽着,艰难吐字:“我不回c城了,过两天那边生意会好。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怎么分就怎么分。除了我那栋房子留给我孙女,我不欠你们的,你们也不欠我了……” 声音渐低,那用上他多年心血,包括儿女性命所铸造的江山城池仿佛就在眼皮子底下分崩离析,终于轰然坍塌。 满地的狼籍与破碎,黄土滚滚而来。男人们的吵闹、争抢成了幻视里隆隆作响的滚雷,冷不丁在耳边炸开。 他头晕眼花了,近来愈发频繁地头疼头晕,口腔内血腥味浓稠。再缓过神来时,仓库已然空荡。 “他们走了……” 记忆视觉出现断层,吴应龙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偌大的仓库,喃喃自语:“他们走了。” 他就这么放手权势,明明有心人一眼能看出他是被逼无奈。然而他们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走,没人提出帮他。 甚至完全漠视后头面色不善的阿彪。 猜到如此,果然如此啊。 吴应龙咳嗽两声,手心里多一小摊血渍。 阿彪视而不见,递给他那块刻着杀人犯的木板,耻辱感分明。他别无选择,只能双手颤巍巍举着,被前后夹击着往前走。 走呀走。 走出寒风凛冽的荒郊野外,稀薄的行人驻足看过来,或好奇或鄙夷地上下打量他; “那是什么字啊?” “我认识那些字!” 路边玩耍的大孩子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念:“杀,人,犯。他写他自己是杀人犯!” 男孩挠挠头发:“杀人犯好的坏的?” “坏的坏的。” 扎辫子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捡石头,奶声奶气说:“我爸爸说,什么什么犯都是坏的。我爸爸当老师,他知道很多东西,他肯定是对的。” “坏蛋啊。” 小男孩嘿嘿笑,掂量着石头丢过来。 石头落在阿彪脚边,他往旁边躲了躲,吓唬道:“你们看准了再丢,我不是坏蛋,砸到我身上你们个个打屁股。” 他作个凶恶的鬼脸,孩子们咯咯笑。私下得出结论:坏蛋可以随便打,不是坏蛋不能打。 “那你走开点。” 小姑娘伸手指头比划:“走那么远。” 阿彪依言走那么远,他们做游戏似的抓起路边碎石,稀里哗啦劈头盖脸地扔过来。吴应龙举高木板,压低,又举高,仍然无法避免身体其他部分被砸中。 虎落平阳被犬欺,今天体验个彻底。 退位,巡游示众,公开处刑。 两个小时的路程走得脚下生水泡,吴应龙以为赎罪至此差不多足以,没留意到他们什么时候拐进一片低矮的旧房子。 看着有两分眼熟,错觉么? 他四处打量着,猝不及防阿彪开口道:“再过两个月,就是宋阿泽的忌日了。” 堪比预兆。 一条长河陡然出现在眼前,吴应龙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脚步自动往后退。 “还没到地儿呢,慌什么?” 阿彪嗤笑伸手推一把,吴应龙不得不踉踉跄跄往前走。 他瞧见宋于秋的背影,瞧见陆珣的侧影,愈发看清那条波光粼粼的河。他认出来了,的确是这里。 他曾在这里淹死宋家小孩。 他们为什么让他来这里? 心脏扑通扑通跳着,磨磨蹭蹭走到边上。吴应龙不安地皱起眉毛:“不是说好做完那些就够了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你们没说还要——” 宋于秋出声打断,“当年你也说过赔钱就行,赔根手指就够了。你没说还要赔上我儿子。” “我……” 吴应龙张口无言,愈发确定了。 这两人绝对不是让他来下跪道歉、磕头赔罪那么简单!看他们冷漠的神色,分明要他死在这里以命偿命啊! “……何必呢?” 他尝试着做最后的挣扎,言辞恳切:“我这不是晓得错,按照你们提的要求给你们赔罪了么?你看我半辈子赚来的家当全没了,年纪大把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何必非要我的命?” “还、还有妞妞。你们没掉儿子,不能让我孙女没掉爷爷啊。她只有我这个爷爷,要是我走了——” 话语戛然而止,妞妞从对岸的树林中钻了出来。 “爷爷!” “爷爷爷爷爷爷爷爷!” 还穿着那身嫩黄色的连衣裙,她挥舞着双手蹦蹦跳跳喊:“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胳膊腿都在,她好好的还变胖了! “妞妞……” 吴应龙眼睛亮起,想喊她快跑,但下个瞬间就冷却下去。 因为她身后赫然冒出好几个大男人,全部长着一张残忍无情的脸。他隔着河都能嗅到他们的气味,辨别出同类。 他们是翻版的他,能够眼不眨脸不臊的杀人,能够毫无罪恶感地把七岁小孩脑袋往水里摁。 妞妞逃不掉的。 难怪他们这么好心让他见孙女。 吴应龙明白过来:这场会面的根本目的只是为了构建成威胁。要么他心甘情愿的死,要么妞妞无辜受害的死,他们不给他第三条路走。 “非要……这样么?” 他浑身如嚼豆般响,感受到黑色的绝望。 “这样最快。”宋于秋说。 是么?你解放的快我死的也快? 一阵悲怆浓烈冲击鼻腔,吴应龙没想过等待自己的居然是这种结局。他闭眼听着对岸天真烂漫地叫声,花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气息,哑声问:“我孙女怎么办?” “她没有爹妈,打小跟着我长大。只有武安老家有个远的堂叔,你们能、能不能把她送到那去?“ “能。” 宋于秋淡淡的回:“你死了就能。” 看来真的绕不开死。 吴应龙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双手盖着脸说不清是笑是哭。最后肩膀颤抖着问:“行行好,能不能让她走、走远点。我总不能让她看着我……” 边说边依依不舍地抬头,临死之前想多看两眼。不料对岸人影早早消失个彻底,这算仁慈,抑或是残酷? 还有投河自尽,这算自杀,还是被杀呢? 吴应龙低头看着河面,脑海里划过乱七八糟的很多人脸,很多事。再走两步,扑通的一声消失在水里。 过了三天才浮出来。 一股风掠过平静的河水,深蓝色圆斑的蝴蝶翩然展翅。途径过车水马龙,风一路吹到半山腰,林雪春带着儿女给大儿子烧纸元宝。 宋敬冬手里一本纸册子,花里胡哨画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他新鲜地翻过两页,新奇的嘶声喊:“妈妈妈妈,这有彩色电视机,烧不烧?电还有车,有冰箱。哎呀怎么还有自行车,四轮的都有了两轮就算了吧,占地方。对了妈,你给大哥烧的房子多大来着?够不够大——” “你有完没完!” 叠元宝念经的林雪春睁开眼睛,一巴掌抽上去:“烦死了,我都忘了念到那里了!闭上你的嘴有什么烧什么,上一边去少给我碍事!” “那没有的怎么办?” 宋敬冬探头小声叨叨:“大哥到底按四岁来,还是二十七岁来?要不我画个媳妇给他?画两个三个?要不我找那个美术班的画漂亮媳妇?” “宋!敬!冬!!!” 老妈子狮子怒吼,起身就揍。 阿汀老老实实拔杂草,正热着,冰冰凉凉的风来了,如水般滑过面庞。 林雪春动作停住,神色转变。 “他死了。” 没头没尾没有原因,她莫名其妙知道该死的人死了,目光沉沉眺望去远方,凝望住虚空的点。 身后阿汀睁圆眼睛:“有蝴蝶诶。” 林雪春心一动,回头看来: 一只大翅膀的蝴蝶姗姗而来,在墓碑前一盘自家种自家烧的蛋炒丝瓜面前停顿良久,旋即随着风展翅高飞,姗姗而去。 “阿泽……” 她红了眼睛,失神地喃喃:“阿泽打小就喜欢这些玩意儿。成天趴在地上看虫子看蝴蝶……” 阿泽,你安息了吗。 不生爸妈的气了吗? 心理默默问,耳边似乎响起孩子稚嫩的声音。 不怪呀。 他奶声奶气地说:可是妈妈窝不要媳妇哦。窝只想要新书包和蜡笔。你叫弟弟不要乱来。 好。 好。 给你书包。 林雪春忍不住笑。破涕为笑。 打扫祭拜事项完毕,差不多该离开了。 “走吧。” 宋敬冬收起镰刀,阿汀转身喊:“妈。” “知道了。” 林雪春拇指抚摸着圆拱形的门,余光瞥见自家丫头回头往这边走。 山上没有山路,杂草高及眼睛。墓的位置比较偏僻,上下断层全靠自己搬石头摆成楼梯的样式。有点儿不稳,她小小啊了声,身后那人眼疾手快拉住她,抱小孩似的给捞了回来。 是陆珣。 这浑小子别的不行,独独没人比得上他对小丫头的上心。连带着才对他们宋家上心,跑前跑后的折腾章程程,完事又生出个吴应龙。 林雪春本来嫌他很多。 没父母没礼数,家里头关系太乱,还有太有钱太招蜂引蝶反正怎么看都不是个老实货色。 她不图他有钱,巴不得他穷点矮点丑点。 因为她的大半辈子经历告诉她,这人呀,顶好不要活得太高,不要太矮。不能太好,不能太坏。聪明绝顶太疲惫,愚昧不堪遭人欺。 这万事万物所安全生存的道,便是隐没在头尾之间,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浩大的世道之下普普通通生活着,别想去抵抗它。 不过现在林雪春想通了。 有些坎注定得过,有些人注定辉煌; 日子该是如何是如何,人只能尽量把日子过好点,开心点。 “陆珣,过两天来吃饭。” 她毫无预兆地发话,其他四人呆若木鸡。 还没反应过来,老妈子慢腾腾站起来,又咕哝了一句:“正经点。” 正经点的吃饭……? 陆珣眉头微动,林雪春直接经过他,往下走。 大家都往转身走。 下山之路悠悠长长,宋家五人拉成短短的一条线。橙黄色的光线沐浴在身上,模糊了线条,犹如金子般熠熠生辉。 正值秋末,黄昏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陆珣缓缓打个:?我什么时候不正经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