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想亲他
抵达刘家大院时,里头正要开饭。 一张雕花的红漆木桌,一荤一素一汤香扑扑摆着,侧面透出刘家底气不凡。刘大姐——刘招娣坐在桌边,怀里的大胖娃娃吮着手指头,冲着咸菜排骨咿咿呀呀地喊。 宋敬冬半只脚已经踏进院门,遇上这幅场景,当即又收了回来。 不想刘招娣耳聪目明,一眼就瞧见了他。 “宋家兄弟来了?” 眉毛眼睛往上飞,她的惊喜绝不作假。扭头喊厨房里盛饭的男人出来,自个儿则是抱着孩子站了起来,“来看房子的吧?正好前两天没事干,我闲得慌,把隔壁拾掇了一下。现在再带你们看看去,绝对的入眼。” 为着房子的事儿,阿汀陆珣来过一回。宋敬冬后头单独来了一回,除了价格确实无所挑剔,便答应等爸妈来了,挑个日子再来敲定。 眼看着刘招娣手脚飞快拉开了抽屉,一圆圈数十把钥匙都拿出来了,宋敬冬出声制止,“刘姐不急,你们先吃饭吧,我待会再来。” 总不好打扰人家用饭。 “没事没事,要不了多少时候。” 刘招娣一副不以为然,再次催促自家男人。宋敬冬则是笑道:“真不急,其实我还饿着肚子。要不您给指个路,外面哪家饭馆好吃,我填饱肚子再来。” 哎呀。 刘招娣轻拍脑袋,反应过来:”瞧我这笨头笨脑的,这个点儿都忘了问你吃过饭没。你刘大哥老说我生了娃娃忘性大,看来真有这么回事。” “还指什么路啊?不嫌弃刘姐家里寒碜,就进来凑合一顿。对了,小妹子来了没?他们都说北通大学那个什么仪式弄得可气派,要不是娃娃早上不肯醒,我真该抱他去长长见识。” 她只看到宋敬冬一个人站在门口。 因为宋家爹妈觉着不打招呼便浩浩荡荡上门去,是典型的农村做派。故而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派儿子上门打探情况。 这会儿刘招娣热情挽留,宋敬冬看了看爹妈以及两个小丫头,远远做了个摊手的表情表无奈。紧接着说:“不麻烦您了刘姐,我家爸妈妹妹都来了,还带了个乡下叔叔的女儿,人多,还是去饭馆方便。” 是有点多。 刘招娣稍作犹豫,主意不改。 “好不容易来了我的地儿,哪能放你们去外头呢?赶紧赶紧,今个儿不管房子不房子的,别让他们在外头杵着了。快进来坐着,让你刘大哥去外头买点饭菜,咱们热热闹闹吃顿饭!” 她是真的愿意招待宋家兄妹。这份心思掰开了揉碎了,有陆珣那份高价买房的用意,有对他们兄妹俩好的感激,还剩下不少纯粹的喜爱。 话说到这程度,宋敬冬没法子推脱。 刘家老爷子做完手术住着院,老太太陪着照料。两家人满打满算八个人,拼了两张桌子,又额外买来五盘菜,欢声笑语确实是热闹。 “多吃点多吃点,没几个好菜别嫌弃啊。” 刘招娣给林雪春打了碗汤,叫得亲热:“雪春嫂子,我老早就想见见你,顺道讨点经,这儿女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就生得这么好?我家娃娃也想沾点福气,你说该怎么养才对?” 她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分明在打趣儿。 两个女子相差十九岁,没想到意外的合拍,一见如故。林雪春那点初来乍到的忐忑完全被冲走了,挑了几件兄妹俩年少的傻事来说,整顿饭的笑声贯穿始末,没断过。 饭后刘招娣哄睡了儿子,领着他们出门。 隔壁的隔壁同时吱呀一声,拉开门。 “红鸡蛋忘带了,我回头拿去。” 年轻女人还没出门,便急煎煎往回走。还特意叮嘱:“妈你站着别动,数五下我就来啊。” 没人应声。 倒是刘招娣翻着钥匙比对锁孔,一边给林雪春夫妻做介绍:“共两间宅子,朝向都很好,冬天光能照进屋子。你们且看看,要买要租都成,一年便宜两百,只收八百,这个价儿绝对找不着更好的。不喜欢也没事,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交个朋友日后常来玩儿。” 阿汀左耳听着刘大姐,右耳捕捉到敲敲打打的动静。偏头一看,原来是个年过九十的老太太,双眼厚重地几乎闭起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往前走。 她扶着门,跨过门槛儿。 拐杖头在石头台阶上摸索,一双遭过罪的脚板小得出奇,中间部分高高隆起。撑不太住身子重量的模样,一个踩不稳,整个人便往外翻。 眼看着要摔掉命了,她尖声大喊:“章程程!” 这边大家伙儿也脱口而出: “哇!” “小心啊!” 幸好阿汀离得近,伸长胳膊扶了一把。宋敬冬腿长步子大,搀扶住另一边。 老太太半脚踩进阎王殿,险些见了牛头马面,惊魂未定,气儿都喘不顺了。老半天回过神来,有气无力拍了拍两个孩子的手背,直打哆嗦。 “妈,你没事吧!” 名为章程程的女人慌忙跑了出来。 三十出头的模样,长着一张淹在人海里很难择出来的普通脸蛋。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体型,长度宽度与宋敬冬相差无几,好一个高大的女巨人。 只是肩膀缩得厉害,后背弯成虾的弧度。仿佛想借此隐藏自个儿惊天动地的大骨架,结果显得更笨重,活似年迈的熊。 粗声粗气喊着:“妈你没碰到吧?没事吧?” “你自个儿没生眼睛看么?!” 老太太好生有力气,吼声堪比原地一下惊雷。 转头又在他们讶异的目光下朝阿汀笑笑,瞬间恢复成慈眉善目,“小姑娘,谢谢你啊。“ “不客气。” 阿汀收回手,下一秒就见老太太抬起拐杖,使劲儿敲在章程程小腿上,“都怪你个笨手笨脚的赔钱货!连个红鸡蛋都不晓得拿,我看你就是存心害我,害我!” “妈我没——!” “顶嘴,我让你顶嘴!” 那双堆叠成多层眼皮猛得掀开,露出一双浑浊的、血丝纵横的老眼睛。她身材小得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但这拐杖一下一下的,打得章程程踉跄连连,被门槛儿绊倒,反跌到院子里。 弄得他们这些局外人在一旁看着,冷眼旁观不是,贸然劝阻、干预人家的家事也很不是。 “差不多行了吧?” 林雪春看不下去。 谁活在世上还不能丢三落四一回?人家都说了让你站在原地等,你非不听,差点摔着能怪谁?拿小辈出什么气? 好多话堵在喉咙口。冷不丁老太太的眼皮又合了起来。跟神秘的机关一样,整个人切换回和气的做派。 和气得过分,皱巴巴笑起来:“大媳妇你不晓得事儿,这女子心肠坏得狠,就盼着我老婆子死,手里抢房契呢。” 夹着家庭纠纷,林雪春不说话了,省得白惹一身腥。 刘招娣转开了锁,拉着她走进去,也是不建议她掺和别人家事的意思。 “走了。” 宋于秋把一双儿女推进门,看了看那笑吟吟的老婆子,以及瑟瑟缩缩的章程程,把门带上。 外面打骂声骤起,刘招娣叹气:“母女俩不晓得犯什么冲,日日逮住点把柄就要吵闹。” “不是婆媳?”林雪春提起眉毛。 “女儿嫁出去四五年,不知怎么回来娘家住了。有人说她家男人在外头养小媳妇,有人说是男人打媳妇,没个准话。总之这章老太太怪得很,外头人人称好,独独对这个大女儿不满意,养了三十年没一天不找茬的。” “为的什么?” “不为什么,许是不爱闺女吧。” 刘招娣咋舌:“不过我家婆婆说这章程程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与她来往不多,看不出什么。只能提点你一句,要是住这儿,别搭理他们家就好。嫁出去的女儿不会在家多住的,耍个性子等她男人来了,自然就接回去了。” “我自家还顾不过来,才没空管别人家的闲事。”多管闲事的苦头没吃够么?做好人要分值当不值当,瞎做好人早晚害死自己。 林雪春如是想着,走进院子里。 这宅院挺好。王君孩子心性,看得哇哇叫,说这里又宽敞又明亮,能抵上村里好几户人家的房屋。 阿汀带她去看镶嵌着水蓝色瓷砖的卫生间,有帘子有旧浴缸。玻璃彩窗色泽斑斓,洋得特别漂亮,她还笑嘻嘻说这辈子在这种卫生间里洗个澡,死而无憾了。 林雪春中意前头的小菜园子,宋敬冬喜欢房间大,能专门留一间当书房,给他收集书本挂书法。至于宋于秋。 他口上不言不语,眼睛直盯着院子看。 林雪春看在眼里,觉得年租八百在北通称不上贵。利落拿了主意,到隔壁签掉租凭合同,再回来仔细整理屋子。 提水的提水,拧抹布的拧抹布,还有扫地拖地的。五个人不多不少,连大扫除都能扫出新屋新气象的好氛围来。 窗户顶上灰蒙蒙的,林雪春搬着椅子喊:“冬子,来把那块窗子给擦了,灰不溜秋跟耗子似的,老不吉利。” “这还能扯上吉利不吉利?” 年轻男丁宋敬冬成为大扫除中的主力,搬不动的碰不着的都喊他。他这人好就好在脾气,永远笑笑的,随叫随到。 在父母兄妹面前还有点恰到好处的孩子气,手指头沾着水,朝阿汀灰一块白一块的脸上洒。笑道:“你也灰不溜秋小耗子,哥好心给你擦擦啊。” “不要不要,你走开。” 阿汀低头躲他的捉弄。 “赶紧的!” 兄妹俩小时候打得天翻地覆,后来情况大逆转。阿汀乖顺得很,但她越乖顺,宋敬冬越爱没事欺负她一下,这坏毛病死活不带改。 林雪春在他背上拍两下,权当给女儿出气:“就知道犯手贱,大老爷们欺负妹妹丢不丢人?丢不丢人啊?以后娶个媳妇也这样,看人家爹妈怎么收拾你!” “疼疼疼。” “啊我骨头断了。” 宋敬冬没脸没皮地叫唤,找阿汀求救。 他很能扮委屈,这套路玩上千百遍,阿汀一双眼睛看透太多。不理他。 宋敬冬揣着一脸悲伤:“别人都说丫头片子小时后粘着哥哥,长大就没良心,翻脸不认人了。我本来不信,没想到她真能没良心,看着我被打死,连句好话都不帮我说。狠心,好狠心的小丫头。” “我太伤心了。” “这片心都伤透了,了无生趣,出家当和尚算了。” 说起来还没完没了了,堪比蚊子嗡嗡嗡在耳边缭绕。林雪春忍无可忍掐他一把:“少给我唧唧歪歪的,大老爷们废话那么多!烦死了!” “明天我就去打听哪里缺和尚!” 林雪春毫不犹豫:“去去去赶紧去!” 宋敬冬瞅着她,有点儿委屈:“要不你再劝劝我?” “不劝!” “真不劝啊?” 亲妈不为所动,并且冷血无情道:“闭嘴!” 其余三人看着都摇头笑。 洗着洗着,林雪春想起一茬:“农历什么日子了?” “七月二七了。” 七月二九是宋于秋生辰,往前数二十多年,大多用一碗长寿面直接解决。去年家里日子好过些,便跟王家夫妻烧了几个菜,小办了一场。 “今年撞上搬家酒了。合着办嫌客不亲,分开办又没多少人能请。”林雪春皱了皱眉,扬声问:“宋于秋,你要分开还是合着啊?” “分开。” 那边正在提水桶,粗哑作答。这边林雪春拧抹布,低声啧啧:“瞧他给惯的,都开始争排面了。” 又问:“后天晚上把你的桌先给安排了。在外头还是家里办啊?” “家里烧点菜。” 宋于秋面上没有表情,猜不透是老早想好的,还是一时兴起。忽然就说:“算上陆珣。” 阿汀脑袋瓜子一抬,眼睛眨眨。所有人双手停住,不约而同去观察林雪春的反应。 她被看的满脸古怪,凶巴巴瞪回来:“都盯着我瞅什么?能瞅出花来,还是有金元宝?” 瞅您让不让陆珣来呀。 孩子们的目光特别鲜明,林雪春别过眼睛,“腿长在他身上,我还能不让他来?那小子次次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什么时候问过我?” “你把门给堵上,他就不能来了嘛。”宋敬冬笑意明显。 “做什么要堵门?” 林雪春拔高嗓门:“怎么的,好人都给你们做,就我一个去堵着门唱//白//脸?我不干这事儿,你们爱谁谁干,我拔后院杂草去。”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后头慢慢冒出王君一句低声:“雪春姨这是嘴硬心软吧?” “是吧?”宋敬冬捏着下巴,意味深长。 “是的。” 阿汀点点头。 “她脸皮薄,脾气冲,但没坏心。” 宋于秋突如其来给说了句好话,颇有袒护的意思。三个大小孩交换目光,偷偷捂着嘴巴笑。 “要你说。” 林雪春背对着后门,脚踢杂草,大大不满地哼了一声,“有本事当着我面说啊,闷葫芦。” 但嘴角是微微翘着的。 花了大半下午的功夫,主屋后院焕然一新。 晚饭是在周边小饭馆吃的,路上买点毛巾脸盆。一家子慢悠悠回家洗了澡,夫妻俩在门口纳凉,孩子们窝在二手沙发上看电视。 屋子里遗留下来的黑白电视八成旧,信号不太稳定。节目时有时无,画面一闪一闪。沙发盖了层被褥,仍旧硬邦邦的。风吹进来,边角轻微摇晃。 算不上条件很好的家,但灯光融融。 宋敬冬枕着手臂睡着了,两个小姑娘悄悄关掉电视往外走。 “走哪儿啊?” 入秋之后天黑得早,五点已是朦胧的深灰色。林雪春不太想放她们两个出门,下意识要喊儿子陪着去。 “哥睡着了。” 阿汀拉着妈妈的手晃了晃,“我们想去美食街看看,那里晚上热闹,灯很亮的。” 王君举手保证,“我肯定看好阿汀!” 没等林雪春表态,宋于秋口袋里摸出一张平整的五块钱,递了过去。 “谢谢爸。” “谢谢叔!” 两个小姑娘对望一眼,都露出孩子式的笑。 “就你大方!” 林雪春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板着脸叮嘱:“钱别丢了别乱花,别拿人家的东西别跟着人乱走。八点半之前给我回来,不然揭了你们皮。” “知道了!” 齐声应好,欢欢喜喜跑了出去。 夜里的美食街灯光璀璨,行人多如流水,以年轻男女居多,其中不少北通大学的学生。 左手边有家旧书租卖店,王君看到武侠的封皮就迈不动腿,拽着小伙伴就往里跑。 “哇,这有眉公子的新书!” “老客涯的也有!” 女侠两眼放光,简直如宝珍数,随口便能背出一串一串的作者特点以及过往作品。 阿汀耐心听着,随手翻着书。但这儿以闲适居多。除了男同志们钟爱的大千江湖,便是姑娘家喜爱的情长爱短,远不如隔壁杂货铺子里一台电话机吸引人。 慢吞吞翻着书页,阿汀眼里看不见去半个字,只感到手心微微的发痒,提醒她这里曾经写过一串号码。 想陆珣,想找他。 这个念头在角落里发酵再发酵,化作一声接一声的鼓动:打电话给他,就打个电话给他嘛。 几角钱的事,快点呀。 阿汀合拢手指,把不存在的数字圈在手心里,跟王君说了声,便跑到隔壁去。 “你好,打电话。” “省内省外?” 老板一门心神挂在电视剧上,“省外三毛钱,省内两毛五,按分钟算。” “省内。” 阿汀听到自己细细的声音。 默念着数字,连着陆珣的脸陆珣的笑一块儿回忆。摁下圆圆的数字键,对面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嘟嘟声。 门外喧嚣。 灯红酒绿的繁华,车马流水的快节奏,未来大城市的生活已经能够窥见雏形。 但一门之隔的杂货店里昏昏欲睡,黑白屏幕里头演着传统戏剧,花旦水袖飞舞,千回百转的唱腔藏不住情意绵绵。 要说些什么呢? 手指不自觉缠绕着电话线,心思随之打了个结。各式各样的话题在喉咙里来去,对面嘟,嘟,嘟了三声,被接起:“谁啊?” 诶……不是陆珣。 打错了吗? “你好?” “你谁啊?” 想问接电话的人是否认识陆珣,没想到对面语出惊人,平地大喊了声:“老板娘!” “你找老板是吧?他不在,要我带话不啊?” 粗犷大嗓门,听的阿汀一愣一愣。 “喂喂喂??” “喂听得着么?” 男人自言自语:“这玩意儿不行啊,怎么没声儿了?白花万把块钱,陆哥被人唬了吧?” 姓陆。 “陆珣?” “现在能听见了?我是光头啊。” 他哈哈笑:“老板在楼上做生意,我给他开车。新买了个砖头似的电话,在哪都能打电话接电话。你要有事找他,我上楼找他去。” 那个打结巴的光头,打电话说话挺流利。 阿汀抿了抿唇,“不用了,我没什么事。” “就是打个电话。” 小姑娘呼吸浅浅,短暂的寂静被失落填满。 电话另一头的光头仰起下巴,看着酒楼荧光闪烁的牌匾,掐灭了烟头。 他坐在车里深思。 忽然就发现自己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托小老板娘的福闯过第一关——老板陆珣这两天开始让他当司机,在生意场子之间接送来回了。 这个职位看似低,实际上离老板很近,离老板的合伙人、对手更近,颇为心腹。所以光头有预感,只要他能做好一个不出岔子的司机,很快能重用。 当然,再立点功劳就更好了。 “老板娘,你还在听不?” 光头面上吊儿郎当的闲散表情没了,调整坐姿,正儿八经地坐直。 “我不是……” 算了,阿汀回:“在听。” 好。 机会送上门了,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吃掉! 光头摸着光溜溜的脑门,拿出八辈子的演技,愁云惨淡叹了口气,再叹,连连叹。 “怎么了吗?” 多么善良的小老板娘,如来佛祖饶过我。 “老板不让说。” 光头摇摇头,又一声长长的哎! 那边想了想,“我们可以偷偷说。” “不告诉陆珣。” 多么纯真的小老板娘,对不住对不住。 “真的啊?你千万别说。” 肚子里的谎话编好了,一股脑儿倒出来:“就是今晚的饭局,鸿门宴老板娘你听过没?吴伟光那货被讨债的逼死,最后把库存里的进口表低价卖给我们了。现在好几拨人眼红这批货,连起伙儿来难为我们,想分我们的场子。 “我觉着老板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啊,他又不让我上去。急得我屁股都坐不住!” 啊呸呸呸,说什么屁股! 粗俗! 光头抽了个嘴巴,长记性,以后不能被老板逮住他在老板娘面前粗俗说话。否则铁打的老板流水的司机,光头这号人物好运到头,废在自己手里。 “徐律师不在吗?” 看不出来小姑娘生得瘦巴骨头,性子还挺稳。 不愧是老板娘! 光头搞着盲目崇拜,信口瞎扯:“徐律师连夜赶回来了,不过不是我说啊。他那鸡胳膊鸡腿骨的,不禁喝更不禁打,顶多讲讲道理。那群人都是下三滥,能跟你好好讲道理么?我估摸着今晚,要么动手打个你死我活,要么玩阴的,给你灌酒,灌到天昏地暗肚子胃啊全烂了,住院了,他们就能趁机下黑手了!” “……” 阿汀想了好一会儿,蹙眉:“那要怎么办?” “要不您来一趟?” “我……?” “我前头安排人手在上面把风了,有个好歹就会传消息下来。但老板他就,做生意劲儿比较狠,我没把握劝住他。要是您在,说不准能拉住他,好歹别把自个儿折腾进医院啊。钱再好,也不至于拿命去赚,您说是吧?” 沙沙的沉默,光头的心提到嗓子眼。好久得她一个好字,心又坠了回去,刺激得不要不要的。 忙道:“您在哪儿啊?我开车接您去!” “在美食街67号。” “好好好,不远,五分钟就来!” 挂断电话,光头激动得要跳起来哇。 成了! 光明大道近在眼前,祝老板抱得美人归! 嘀嘀。 四分半钟,陆珣常开的那辆车停在书店门口。王君面无表情瞅了一样,再回头看看怂巴巴的阿汀,非常的哀其心软、怒其好骗。 不过哀到麻木,怒到冷静,还是把脑袋埋进书里,念咒语似的嘀咕:“我在看书我看不到,我在看书我看不到,我在看书除了书啥都看不到。” “那……我走了?” 阿汀在离开的边缘试探。 “走走走。” 眼不见心不烦。 “我只给你打掩护到八点,八点之前回来啊。女孩子家家大晚上要保护好自己,不能乱来。”不等阿汀回答又郑重重申:“我在看书,我跟书说话,别回答我。” 阿汀笑起来,说声谢谢你,便跑出车店钻上车,几乎像童话故事里赶着前往舞会的公主。这迂腐的爱情。 女侠不拘于情爱,找个位置坐下来看书。 车里烟味还没散尽,光头摇下车窗透风,精气十足问了声好:“老板娘,晚饭吃过没?要不要买点零嘴儿?这附近我熟,想吃什么你说一声就成。” “不用的。” 念着门禁,阿汀主动询问:“饭局要到几点?” 光头看了眼手表,“六点半应该能好。” 还有半个多小时。 本该两小时起步的。他特意溜到楼上让人带话,说老板娘打电话找过来了。陆珣很快决定把这场没意思的应酬压缩。 的确是鸿门宴,但其实微不足道。 陆珣传话的时候不带责怪不带褒奖,光头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留住老板娘再说。 怕她无聊,便不断围绕着陆珣谈话。 “他经常应酬吗?” “那肯定,男人在外面没有不应酬的。” 得说好话,说特别真实的好话。 “但老板娘你放心,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咱老板绝对是全北通品性最好的。沾烟酒不成瘾,不碰赌博不碰毒,就一良好老百姓,真的,我们都是老实人,做点老实小生意!” 接着就说陆珣如何如何大杀四方建立事业,如何如何精明果断有大局观。生意方面夸无可夸,掉头称他酒量好。 “那叫一个千杯不醉!” “我这么说吧,整个北通能赢咱老板的,两只手数得过来。不带吹牛!” 话落不到两秒,一排西装男人走出来。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放眼望去一派有钱人的漂亮衣裳,沾染烟酒俗气儿,好像突然变低俗了。 陆珣是最后出来的,由徐律师拉着一条胳膊。 千杯不醉? 光头嘿嘿笑:“装的,装的,生意场上不能漏底嘛。有时候装醉更好谈生意。” 阿汀半信半疑。 那边西装一个一个的握手,握手会似的排队找陆珣握手,笑得向朵向日葵。尤其是最后头一个肥头大耳的,握着陆珣不放手,好像说了很多很多话。 陆珣笑了笑,很温和的那种。阿汀认出他的狡猾,竟然完美复制了哥哥的笑容,伪装成一个温文尔雅的青年才俊。 “他醉了。” 阿汀巴在窗口喃喃。 瞧那胖西装那点头哈腰的姿态就知道,他在交锋中落于下风。陆珣骨子里傲,温和的笑容不会给他,只会留给他真正看得起的对手。 “装的装的。” 但光头就特自信,“老板娘你别看走眼了,老板就这个样。面上客客气气的,手里刀都磨好了,这猪头肯定要栽,栽得亲妈不认识!” 唔。 阿汀继续看着。 漫长的虚假的握手会结束了,陆珣目送他们离开。接了徐律师递来的湿纸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自指尖到指缝,手心手背,一厘米都不放过的擦拭。 别人的触感,汗,气味,所有的痕迹都令他厌恶。面无表情擦了三四遍,侧脸线条泠冽。 “你看吧,没醉。” 非要跟光头对着干一样,他话音刚落,陆珣往垃圾桶丢纸巾。没丢准,他冷着脸站在原地,徐律师认命过去捡。 接着回来拉扯陆珣,十多步的距离硬是被他们折腾成七八分钟。就在小姑娘忍不住要出去帮忙时,徐律师总算成功把陆珣拽到车旁,伸手开了车门。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小心点啊,陆老板晕头了。“ 晕头了代表醉了,里外六条手臂想把陆珣的长手长腿塞进来。他睁开眼,眼神锋利如刀,把它们狠狠剁掉,不让碰。 “能不能好?陆大老板你就好心放过我们吧!” 徐律师作出头疼的模样。 “陆珣。” 阿汀喊他,他眉梢动了动,猛得拉近距离。 很近很近,差不多就是猫把鼻尖凑上来,靠气味认人的那个距离。他确定了她,脑袋落在她的肩上,灼热的气息洒在脖颈上。 “要不,老板娘您轻点拉他试试?” 光头举着双手,没胆碰他。 “陆珣你听话点。” 阿汀软软念了一句,年少的神奇咒语仿佛能够沿用至今。他像是半醉半醒本能地听话。手脚乖乖放了进来,一大只的靠着她,两条腿放得还有点儿委屈。 徐律师坐上副驾驶座,瞥见光头瞪大眼睛张大嘴的傻样儿。双手比划着问他:真醉了? 你猜? 徐律师撩了一把头发,“送陆老板回去吧。” 光头起动车,踩下油门。 车在迷离的街道里疾驰,过山洞似的灯光明灭,有一会儿没一会儿,照着他半张脸。 “难受吗?” 阿汀问。 他动了动,几乎是蹭了蹭。低低说了声难受。一阵微弱的气音哄住了阿汀,她伸手抚他的肩背,给他慢慢地顺气。 徐律师双眼映在车镜里,双手在膝盖上动来动去。一副想说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样子,引来光头好几下斜眼。 就用唇语问:咋了呢徐律师? 答:没咋。 是不尿急? 没有没有。 尿急你说啊,别不好意思,我给你找个小道…… 徐律师忍不住打断:没有!!! 哦哦。 光头老实转着方向盘,徐律师一拍额头,不看车镜了。 实在没眼看啊! 陆珣住得离美食街不远,好像离阿汀的新家也不远。十分钟不到便到达目的地,是个三四十层的高楼,崭新崭新,在一堆老建筑中傲然挺拔,犹如滚滚而来的新时代。 “顶楼。” 电梯层层上升,陆珣半靠着洁净的镜子,另一半黏糊在阿汀身上。光头徐律师只能在旁边看着,不能伸手,伸手就挨眼刀,可太凶了。 两人勉为其难护送到门口,默契停住脚步:“陆老板家门不轻易让人进,要不我们就在门外等着?不然怕他明早酒醒,找我们算账啊。” 没撒谎,进门要命。 徐律师划平嘴角,露出窘迫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身上大块大块肌肉的光头咧嘴,露出想要活命不要形象的大笑,滑稽又狰狞。 好吧。 “麻烦你们等,我会快点的。” 啊不。 请你慢慢来。 徐律师连连摆手:“没事我不急,完全不急!” 阿汀点头道谢,仰头小声问陆珣钥匙在哪里。 他合着眼睛没动静。 “陆珣,醒醒。” 阿汀摸了摸他的脸,似乎侵犯到私人领域了。被他抓住,那层薄薄的眼皮掀开,眼珠是浓郁的黑色。 “钥匙呢?” 他定定看了会儿,摸出钥匙给她。 阿汀打开门,打开灯。大灯坏了,只留给她客厅上方一圈细小的灯,家具们沉默而庞大,黑乎乎摆在那块,透着一股子冷清。 据说醉酒的人劲头过去便会渴会饿,阿汀把陆珣放在沙发上,摸黑找到厨房,发现冰箱空空的,只能烧了壶水。 煤气灶燃得快,水咕噜咕噜沸腾。 再连着烧水壶泡在洗碗池子里,放冷水。 轻微的动静引来夜里的猫,一下跳到桌子上,冲着她大个大哈欠,喵喵了两声。 “在烧水。” 阿汀摸摸它的耳朵,“陆珣酒喝醉掉了。” 是吗? 猫揉揉眼睛,歪了脑袋。 “得让他擦把脸。” 阿汀光脚踩在大理石瓷砖上,摸索到浴室,开了灯,抬眼发觉不对劲。 两份的。 毛巾浴巾牙膏牙刷牙杯,甚至香皂都是两份的。 淡粉色的黑色的,姑娘的男人的,天差地别的同样式不同色,理所当然地依偎在一块儿,好像它们天生便是这样的,成双成对。 呼吸凝滞了至少两秒。阿汀原地愣愣站着,低下头去看猫。 “……还有别人吗?” “喵?” 你说什么喵? 猫一脸糊涂。 她蹲下来,小小的一团,下巴靠在胳膊上小声问:”除了陆珣,这里还住着别人?” “喵?” “女生?” “喵?” 对话失败。 阿汀抱起猫,高高抱起来,煞有介事:“女生的话,你就动动左边耳朵,男生就动动右边的。我们偷偷说,不告诉陆珣。” “喵?” 隐约察觉到这不是小姑娘想要的答案,猫想了想,试探性叫道:“汪?” “……” 还不行?? “啾?” “……” “咩?” “……” 这是一只热爱外语的猫,怪声怪气模仿着动物们的叫声,自个儿来了趣。以为阿汀陪它做游戏,伸手要她抱抱,两只耳朵快活地动来动去,没个准话儿。 果然对话再次失败,阿汀默默放它下去。 漆黑的毛巾浸在温水里,仿佛化开的墨。小姑娘眼里盛着波动的水,脑袋里乱糟糟的,最好的最坏的可能性全部想过,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把它拧干。 出来的时候,沙发里陆珣已经躺下了。 脊背懒散弯着,一手搭在头上。他柔软的头发落下来,眼皮如薄纸般覆盖着眼珠,睫毛垂得安静。 “喵喵喵。” 猫跃上沙发,试探性碰一下他的脚,没反应。那就调皮踩上去,再一跃,跳到顶上去,卧下来打量着醉了的陆珣,以及清醒的阿汀。 “陆珣?” “听得到吗?” 声音落在寂静的房子里,没有回应。星星月亮睁着眼,看来只有陆珣睡着了。 阿汀坐下来,抱着膝盖看他。 借着朦胧的月光看他,看着看着,似乎也有点困了,醉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去碰一下他屈起来的手指头,点一下手背分明的指骨。 心跳微快。 两根手指沿着手攀上布料,隔着一层初秋的衬衫触碰着他紧实的皮肉。登上宽阔的肩,停了许久,阿汀做贼心虚地收回来。 下一刻又胆大包天地碰了碰他光洁的下巴。 柔软指肚贴上唇角,她稍稍倾斜脑袋,大睁着眼睛看他。 想……亲他。 没有前因后果,没有逻辑没有理由。 原来喜欢到某种程度,言语说不出的程度,在他身旁呆着便会怦然心动,紧接着蠢蠢欲动。 她今年十八岁。 前生今世无论怎么算都是十八岁,没有过亲吻的念头,没有喜欢过别人。 但就在这一秒,好喜欢好喜欢他。 十根青葱手指搭在沙发边上,小姑娘踮起脚尖,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轻到不能再轻的,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分分秒秒,地久天长。 好一会儿才红着脸退开,阿汀心跳砰砰,眼看着他在昏沉的黑暗里缓缓抬起眼皮。 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又亲惹!单身的我都把bilibili的kiss视频翻完了,存稿码了三千的亲热戏我有种纵欲过度的疲惫感! 不准再亲了,大猫给我禁欲,给我憋着! 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