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笑了
“冷么?” “不冷。” “还想抱着?” “嗯。” 那就继续抱着。 大雨倾盆,所有人兵荒马乱四处逃窜的时刻,唯独这两个人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皮肤上的温度被雨水浇灭,却有另一种凶猛的热度在体内蔓延。 他们冷冷沉沦着,好久舍不得动弹。 直到雷声在头顶狂轰滥炸,云朵将所有光线吞下,将白日瞬间蒙上一层潮湿漆黑的幕布—— 冷风大作,紧紧的拥抱终于有了松动。 “走了。” 陆珣的嗓子沙哑,阿汀伏在他的肩头,看不清神色。只是恍惚觉得这两个字里,蕴藏着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柔软。 有点儿宠。 仿佛回到她拼尽一切的学习学习,好不容易成为高考状元。明明可以争取更好的学校,偏要认准北通大学不动摇的时候。家里头又拍桌又沉默着微微叹气,花了老半天还是接受了她的选择。 当时爸妈脸上的表情,差不多就是这种’真拿你没办法,只能你要怎样就怎样‘的宠。 淡淡的,但刻骨。 阿汀嗯了一声,慢吞吞站起来。膝盖在粗糙地面上磨得生疼,她没管。站直身体的第一件事,是主动去握他冰冰凉凉的手,拉他起来。 “去医务室看看吧。” 陆陆珣有伤,应当只是皮外伤,他自个儿不以为然,但阿汀放不下心。雨淋得睁不开眼睛,她半仰起湿漉漉的面庞,软软糯糯地动摇他:“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行吧。 勉为其难。 陆珣越过她,把她藏在身后。走进最近的教学楼,迎面遇上北校区那几个打打闹闹的毛头小子。 他们是偷溜出来的,一看到陆珣这张脸就打哆嗦,二话不说献上雨伞。而后犹如夹紧尾巴的小耗子,灰溜溜往一旁挪,给敬爱的总教官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 “这下死定了。” “我预感到两百个俯卧撑在等着我们。” “三百个。” “不至于吧。” 头发卷卷的小刺猬头抓住漏洞:“北校区那么多人,他不可能记得所有人吧?你看他又没问我们的学院姓名……” 诶嘿好像是这么回事耶! “他还拿了咱们的伞!” “最大把的伞!” “我姥姥上个月刚给我买的伞!” “那就是收买成功的意思?” “是吗?” “应该是吧!” “拿了咱们的伞走了咱们让的路,要是还不肯放过我们,不是过河拆桥么?!” 阿汀就跟在陆珣身后,亲眼目睹男同学们画风突变,一脸大难不死喜气洋洋的表情。不禁抿唇,轻轻笑了一下。 她眉目细致,眼波澄澈地流转,简直是晶莹剔透的。 好他娘漂亮的一个女同学啊,毛头小子们顿觉心脏被咬走一小块,心神忍不住围绕她打转儿。 “满分。” 说完后悔:“不不不,两个满分。” 左边感叹:“南校区就是好,好得顶呱呱好得哇哇叫,你们说我现在找班主任提转专业,还来得及么?” 右边捧心:“完了完了,我这心跳止不住了,大概活不长了。现在送医院是来不及了,你们说我要怎样冲上去问问芳名,她会告诉我么?” “我觉得不会。” 无视同伴的龇牙咧嘴,刺猬头无比清醒、无比清晰地补充道:“不但不会,你还得做五百个俯卧撑。” “凭什么??” “凭总教官瞪着你。” ?? 姑娘诚可贵生命价更高,男同学一秒收回捧心的手,站得笔直。用气音小心翼翼地问:“还瞪着么?” “瞪着,非常凶。” 男同学欲哭无泪:“他拿了我姥姥买的伞我都没抱怨,为啥还瞪我?良心过得去么他?!” “现在不瞪了。”刺猬头沉吟:“大概因为你色眯眯盯着女同学瞧?” ??? “我还不能看看漂亮姑娘了?” 不对! “呸,我那是纯洁的倾慕的目光,代表着人对美好事物的本能向往。狗屁的色眯眯,你最色眯眯!” “诶诶诶我想起来了!” 旁边一人神神秘秘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就那个哄女孩子特厉害的南培师哥,看上一个87级的女同学。招数特别多,还借军训服混到食堂去吃饭,偏偏好事都被教官给截胡了。” “南校区说教官面冷心热。北校区都说教官算盘精密,特别能英雄救美。我看这女同学长得好看,教官护得这么紧,说不准就是她。” 男同学恍然大悟:“难怪这把伞不接那把伞不要,非要最大把。感情他拿我的伞做顺水人情,护送没伞的小姑娘回宿舍??” 抬眼望去,可不是么! 亲姥姥给买的名牌伞啊,那伞面料子那花样多么的炫目。万万没想到那心机深沉的臭男人,以及清纯无辜的女同学并肩走在伞下,比雨伞本身耀眼千百倍。 男同学咬牙握拳:“我我我真想——” 冷不丁陆珣偏头。 四眼相对,寒意彻骨而来,男同学默默吞下一口口水。刺猬头问他想干什么,他嘴角抽动,艰涩挤出一句话:“真想祝他们百年好合!” 很好。 满意。 陆珣转回头,男同学向死而生,转头抱住同胞拼命摇晃,“你看看这什么人啊?狗耳朵么大老远都听得见他在说坏话!!” “吓死我了呜呜呜呜呜。” 后头的鬼哭狼嚎动静很大,阿汀想回头看看出了什么事,不料被陆珣扣住手腕。 他低头看了一眼,她便像是出小差被老师抓包的学生,立马收回心思,很乖很温软地跟在他后面。拐进教学楼,走上楼梯。 出乎意料之外,医务室里没有人。 空气里有轻微的血腥气,玻璃桌下压着旧照片旧报纸,上头这是盖着一件带血的长袖外套。 卡其色,正是南培今天穿的那件。 旁边还凌乱摆着酒精棉花类的东西。想必是南培伤势严重,超出医务室能够负担的范围。在这儿匆忙做过临时处理,又被送去医院了。 方才所有心思挂在陆珣身上,阿汀连个正眼都没看过南培。不太清楚他伤势,回想起来不免担心:“南培出事的话,你没关系吗?” 大家伙儿总说南培来头大,听着没多少实感。今天才真正感觉到所谓的背景,就是能让同学们望而生畏,让老师们充耳不闻,还能让校长百般找借口包庇。 很有能耐,也惹人厌恶。 看到他朝陆珣挥舞拳头的时候,一瞬间觉得这种人活着没多大用处,不如陷入昏迷,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还给大家省麻烦。 但回过神来,最担心的还是陆逊会被找麻烦。 不过陆珣本人并不在意。 “没事。” 懒散应一声,看了眼手背。 他下手轻重有数,有的是让人痛不欲生又不致命的阴招。这种招式的特点是流血多,外表看着重,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以前常有人对他用,如今轮到他了。 至于南培的爸妈,欺软怕硬的主儿罢了。既没致命伤,没底气上门讨说话,就只能闷头吞下哑巴亏了。 陆珣不把他们当回事儿。看着手背破皮渗血的几道口子,心想的是,南培狗改不了吃屎,已经到了必须赶出学校的程度了。 学生们的联名抗议,算是不错的由头。 有明路先走明路,万无一失。假如校长执意保南培,自有别的手段达成目的。 “你坐着。” 阿汀打断了他的想法。 她不声不响很快把药水收拾好,端着铁托盘过来。拉着他坐在白花花的病床边沿,自个儿再搬张板凳坐下。盯着他的手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自我鼓励,还是朝他声明,反正就郑重其事说了一句:“这个我会弄的。” 满脸的凝重,好像眼前摆着一个重症患者需要动手术,非生即死似的。 她做事向来认真,十根青葱手指灵巧又安静。白皙的一层皮肤下,淡青色血管纵横交错,在灯光下纤细地蜿蜒。 陆珣看着她垂落的长睫,看着它酝酿出的小片阴影,不知不觉出了神。完全没留意到棉花蘸了酒精,正在伤口上轻轻擦拭。 “会疼吗?” 阿汀纠着眉毛,很怕他忍着疼不说。 牙签似的细伤口,消个毒能有多疼? 人见人怕的陆珣,竟然被当成脆弱易疼的稀罕物了。他莫名其妙好了心情,装模作样地点了一下头,再理直气壮念出一个疼字。 完全睁着眼说瞎话。 偏偏她就相信他,那么好骗。原本就轻飘飘的力道,放得更加小心翼翼,还凑过去吹了两口气。哄小孩一样,又问他:“还疼吗?” “疼。” 他说了好几次疼,换了其他人早就发觉不对劲了。唯独她一次次地吹吹揉揉,又一次次不厌其烦反复问他疼不疼。 真好骗。 很难想象到天底下存在这么一个人,在他面前不带半点戒心,好欺负得不能更好欺负了。难怪宋敬冬特地跑来警告他,生怕他伤了她。 毕竟只在他面前这样。 这个事实让人得意,奇异地抹平了一切过往。 “不疼了。” 他不欺负她了,终于懒洋洋改了口。 紫色的药水在手背上匀速抹开,与冷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医务室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流淌着微妙的温存。 阿汀低着脑袋,一截粉白的脖颈在他的视线里。大约是没有对话的关系,感觉热起来了。 手脚不适的羞怯感慢慢袭上来,阿汀眨了眨眼皮,想起肚子里憋了好久的话题。 “陆珣?”试探性喊他。 “嗯?” 被他慢悠悠嗯了一声,呼吸更加轻了轻。 总觉得难为情。 但迟早要正面的事情,拖延下去并没意义。 “之前我们在医务室里说过话,其实我……” “什么话?” “就是上次说过的。” “说过什么?” 她想含糊带过的部分,他抓着不放。微微挑了眉,似笑非笑地问:“我喜欢你?” 风声雨声呼吸声,在这一刻全静了。 他的语气就像扯开披萨芝士连丝那样的,黏糊糊的,烫乎乎的。眼珠黑得像深井底端,涌动着浓烈的情感,在昏暗之中更昏暗,暧昧。 直直冲着她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阿汀傻乎乎愣了一瞬。 旋即抽手摸耳朵,越摸越烫,分不清究竟是手烫还是耳朵烫。分明是他在说喜欢,结果更加慌乱不安的人变成她。 有种身份互换的滑稽感,尤其她还顶着一张泛着薄红的脸,温吞点头,“就是那个。” “那时候说猫也喜欢舔我,其实是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就想办法躲掉了。” 她的掩耳盗铃很拙劣,他应该是看透了的。 阿汀悄悄看了他一眼,又飞快收了回来,“我应该知道你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所以我……” 喜欢这两字像是碰不得的,她怂巴巴绕着走,用那个来代替。陆珣偏不肯,好整以暇道:“我没说过这个那个,我只说了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怎么又说了一次!! 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垂红到耳尖,红得快要滴血。阿汀终于忍无可忍了,伸手盖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再捣乱。 “你不要说话!” 她鼓了脸,严肃道:“只能听我说!” 这下像只红了眼睛的兔子,小短腿跳来跳去,半干的头发七拱八翘。 红着脸皮一本正经的小姑娘很好逗,但认真生气起来,指不定要翻脸。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落得前功尽弃的下场了。 想到这里,陆珣就乖乖任她捂着,不说话了。 真是的。 被他一番折腾,乱七八糟的小心思淡了很多。阿汀叹了口气,从头再来:“那天随便找理由敷衍过去了,对不起。但我回去之后,有认真想了很久。” 怎么说呢。 前世生来伴有心脏病,那时父母逃家私奔,正处于没钱又没精力的时间段。她来得太不是时候,还不健康,自然而然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口,最初长成尖锐不亲人的模样。 就像他。 野生野长,有上顿没下顿的过日子,见到所谓的外公,只知道往桌子底下钻。白头发的外公要抱她,她不肯,又闹又嚷弄得老人家手忙脚乱,自个儿还两眼一闭,得送到医院去抢救。 那时候好多人劝外公,不要再管她了。外公左手一摆,回头照样乐呵呵面对她的抵抗。 一闹好多年,被断定活不过十五岁的那天,外公躲在外头泣不成声。她站在楼梯口,套着空空荡荡的病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大的任性,到处给人添麻烦。 后来就开始学着懂事了。 乖乖听医生的话,乖乖听外公的话。不能上学,不能乱跑乱跑,得定期定时去医院检查,得一日三餐规矩喝药。 越是接近十五岁,越是温顺挑不出毛病。 本来想安安静静离开,没想到外公走在前头,她一朝回到三十多年前,在陌生的时代陌生的村庄里继续生活。 占了别人的身体就有够过分了,不该让他们担心,更不该让他们失望。因而在父母面前努力做着好孩子,在老师面前下意识做着好学生。阿汀的生活,就是以‘不给人添麻烦’为目标的。 只有在一本日记前,一只动物一颗石头,甚至是一片叶子———在那种对她没有任何责任,没有特定期望的东西面前,才能够稍微的放松,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没有贬低的意思,但曾经的陆珣,就是那样的存在。日记,石头,叶子,他比它们更加孤伶,完全不在乎她是谁。 所以她需要他,需要他来坦然面对自己。他应该也只是需要她,需要她证明,他并非所有人口中的怪物,他的生命是有价值的。 彼此孤独着,需要着,因而成了羁绊。 不料一别多年,他往前走了一大步,不提需要转而谈论喜欢。这是另一种需要,包含着生理心理,比原先的需要更亲密,更光明正大。 而她仍然停留在原地,直到最近学会新的角度。用看待男人的角度,看待喜欢的角度——— 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他是个成年男人,这个概念类似于成年的兽。爪子牙齿不再是说着玩摆着看的未成品,他的攻击性侵略性大大增加,有时一个眼角扫过,都染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狠劲儿。 他喜欢她。 会把耐心温情留给她。领地意识很强,会突然冒出来宣示主权。冷不丁拉近距离,不断夺取注意力,恣意索要她的注视和所有关心挂念。 这样的陆珣犹如横在脖子边上的刀刃,锋利而闪耀,难以招架。 以前就有很多人躲避他,现在只会更多。但阿汀始终是喜欢他的,非常需要他。 只是喜欢的时日太短,需要的时日太长。两种感情混杂在一起,很难判断她的喜欢够不够真诚,足不足以拿来回应他。 “我想。” 她顿了顿,“我想和你呆在一起。” 吃饭,聊天,发呆,在医务室在车里都行。阿汀想靠近他,陪着他,继续探究他们错过的那些日子。同时仔细分辨着,她的需要与喜欢,后者能否完全盖过前者。 军训半个月太短了,转眼就要结束了。他在学校里的时间也太少了,她不想再闷闷不乐,总是见不到他。 所以。 “在学校外面的话,我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想见你。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想要大步跑去见你。 你想让我找到吗? 她要他的回答,手掌下挪。 他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往身前一拉—— 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找到我,然后呢?” 阿汀半跌在他的怀里,手肘略微触碰到他的腰侧,一截紧实滚烫的肌肉。 心很轻地荡漾了一下,她抿了抿唇,小声道:“了解你,会更加喜欢你的。” 陆珣指尖微停。 良久再落下去,沿着她的一条脊骨缓缓爬上来,掌心覆盖在她的后脑勺,忍不住往里压。 啊真是,又来了。 几乎有想她彻底拆解,一根骨头一根骨头、一块肉一块肉全部溶进自己身体里的欲念。一种疼痛猛烈的冲动,在血液中流走沸腾。 他花了很大理智来克服,反问:“不喜欢怎么办?” 下一句话还带上了古怪的笑意,语气低沉而凶险:“越了解越不喜欢呢?” “不会的。” 阿汀不假思索,大睁着眼睛看他:“我只会越来越喜欢你,总有一天比你喜欢我,还要喜欢你的。” “是么?” “真的!” 一副‘你再怀疑我就生气了’的表情,她满脸固执,严厉得不容置疑。 她这家伙。 有时候好像聪明狡猾得太过分了。就是这样把他捏死在手心里,让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没有半点反击之力。 “那就再等你一会儿。” 他又大大退了一步,一个条件犹如叹息:“你要特别喜欢我啊。” “好。” 阿汀想了想,许下承诺:“我会特别特别——” 外头雨停了,阳光与彩虹共同出没。 她抬起头,在明媚又柔嫩的光线中,不期然瞧见陆珣提起了唇角。眉目骤然舒缓,线条变得无比柔软。 他笑了。 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不带阴霾,漫不经心好看得一塌糊涂。 于是她也笑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稀里糊涂地笑起来,赖在他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