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的光
糟糕的事情时常在梦的深处生根,邪恶枝条疯狂生长。 比如现在。 陆珣藏身在阴影里。 而她歪脑袋看他,半张脸贴上灰扑扑的水泥地。 一头长长的发,划过眼梢脸颊,蜿蜒着铺了一地,犹如流动的黑色的血。 阿香。 又是这疯疯癫癫的阿香。 “你肯定饿了,来看看,这是什么?” 像个邀功的孩子,她双手捧着一块半生不熟的紫薯,喜滋滋道:“我在大龙他们家地里一动不动,趁天黑赶紧挖出来的。他们谁也没留心,不知道被我偷了好东西。” 神秘兮兮地立起一根手指,她嘘了一声,将紫薯往前捧一些:“你要吃不?” “只要你叫我一声,这整个给你吃。” 她满含期望的靠过来,手脚并用,像一只匍匐前行的壁虎。 而他被困在一张细密渔网里,脖颈绑着银链。 外出觅食的猫还没回来,前两天拖来的死耗子无法下口,他因三天三夜的饥饿而脱力。光是半垂着眼皮,连一个睁眼都不屑给。 食物引诱,这招太老套,他已经七年不上当。 “来,叫一声就好。” “我教过你,我知道你会说话的,好孩子。” “不想叫我也行,说点别的,让我听听你说话好不好?” 久久得不到回应。 “叫啊!” 阿香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面庞笼上凶光。 “你为什么不叫?!” “不想挨打就给我开口说人话!” 她固执把紫薯往他嘴里塞,死命打他。手指在骨头上找到一丝薄薄的肉,捏住,狠狠地拧他。 瞧这疯样儿。 陆珣冷冷提了一下嘴角,把她激得更怒。 “你笑什么?你笑我?!” “我是你妈,是我生的你养的你,你凭什么笑我?” “你到底在笑什么?!” 阿香猛地站起来,给他迎头盖面的几脚,每一次用尽力气。好像嫌这样不够解气,她掀翻八仙桌,又踢翻椅子,打碎瓶瓶罐罐。 忽然扭头抽出一根火星四溅的木条,狞笑着又冲了过来。 滋啦滋啦。 皮肉发出焦灼的声音,火辣辣的痛感迅速涌向四肢百骸,完全激醒了陆珣。 他存足力气把她踹出去,试图撑起手脚反击,但又跌下去,犹如濒临死亡的兽。 眼前黑一下白一下,被浓重的血腥味包裹。 她也气喘吁吁地摔在另一侧,眼泪与鲜血簌簌地落。 “为什么?” “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要生下像你这样的怪东西?” 她直直看着他,近乎绝望地哀求:“你说句话把,算我求你了,跟我说句话行不行?学着他的样,只要你好好说两句,我给你讲故事好吗?” “给你买新衣服供你念书,咱们娘俩好好过日子。” “说句话吧珣珣。” 陆珣一眨不眨,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她面上的光彩一寸寸的暗淡,眼神一点点的绝望。看着她在在碎片上打滚,大笑着又大哭着。 “他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根本没有人要!” “没有我也没事,我死了也没事是不是?” “我不要、我不要再过这样了。” 手掌淌血,阿香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身上那件艳红的衣裳灼灼刺眼。她翻出一条结实的长绳,跌跌撞撞往外走。临到门前回头望他一眼。 “本来要放你走的。” 她微微笑着,好像不疯了,好像十分惋惜地叹口气:“但还是算了。” 阿香临死前留下的是伤痕,是腐朽的气味。随后便是夏风稍稍,吹动的发梢与衣角。还有一句刻薄的诅咒。 “像你这种没人要的畜生。” “死了算了啊” 屋外的蝉鸣声越来越大,吞没了世间的一切。 光怪陆离的梦戛然而止。 陆珣懒洋洋的睁开眼,雨水透过枝叶间隙,打在他的脸上。猫在腿上乱踩一通,尾巴不断打他。 还故意抖他一身水,以此表示对现状的不满。 陆珣捏起它的后脖子肉,拎到一边,松开手。 猫是不容易摔死的动物,内耳辨别方位,柔软的身躯在空中灵活翻转。两秒之后它四肢着地,厚厚的肉垫减缓冲击,达成‘毫发无伤’的伟大成就。 但这并不妨碍它发火。 风吹雨打,又冷又饿,加上陆珣不经通告的粗暴举动。猫大约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扭头冲着高高在上的他喵喵狂叫,还用力抓挠树皮。 陆珣还没反应,树丛中先跳出一只小小狼狗崽子来,摇头摆尾绕着它跳,还伸舌头舔它。 走开傻狗。 小黑猫朝它哈气,它还以为是什么新奇的游戏,舔得更起劲。 猫忍无可忍地逃开,狗不气不馁地追上。它们绕着树根跑来跑去,树上的陆珣枕着双手,考虑要不要下山。 山上没有适合栖息的地方,连个洞都寻不着。今晚风雨来势汹汹,树枝晃得厉害,根本无法入眠。 不过山下那间屋子也没什么好的。 瓦片不齐全,滴滴答答的漏雨。里头黑而冰冷,没有果子没有干净泉水,只一股死气沉沉的臭味缭绕不散。 千不好万不好,除了阿汀。 她是很好的。 白白嫩嫩的糯米团子,长得好说话好,手艺好味道也好。一双刺李子般的黑眼睛生得最好,身上皮肉也很好。他咬过一回,是香香软软的。 糖纸上画着的小白兔修炼成人,大约就是这幅模样了。 陆珣下意识掏口袋,摸不到糖,老半晌后想起来,他把到手的糖还给她了。 因为十七年的摸爬滚打告诉他,人是很难相处的玩意儿,比飞禽走兽难处百倍。他们愚蠢、虚假,眼里有多少温柔,心底便有多少歹毒。 同情的背后有讥讽,施舍的背后是索要回报。还有面上绽放的笑,是裹着糖纸的石,是不怀好意的算计。 就像那个女人,白日良善笑着,抽空教他说话认字。夜里化作拳打脚踢,墙上的影子犹如丑恶的鬼魅,在烛火中扭曲、摇曳。 人让人失望。 他把糖还给她,就是不想欠她的恩情,免得她没完没了到他梦里纠缠。 这叫做恩断义绝? 那山还下不下,又碰着面怎么弄? 陆珣随手拗断一截树枝,抽打得树叶哗哗,一颗成熟饱满的粉桃掉了下去。 这是下。 再打,又一颗。 不下。 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 不下。 桃树变得光秃秃了,但陆珣怀疑它很不准,跳到左手边的树上重头再来。 下。 不下。 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下不下…… 下。 也不准,两个不准打平手,没了。 他就一棵树一棵树打过去,直到最后一颗猛然收手。 因为想起阿汀的手小脚小,看着就是没多大本事、独自活不下去的模样。搁在狼窝狗群中,这样瘦弱的小崽子一出生就会被丢掉,反正活不长。 还傻了吧唧的。 好不容易逮住两只野兔给她,光丢在后院里养,不知道杀来吃。 抱着桃子啃得倒是开心。 傻透了。 陆珣丢下树枝,攀着树干挑了两个大桃,正准备跳下树,忽然听得下坡一声大吼:“小畜生你还敢来偷桃?!” 试图霸山的大龙爸又来了,这回还带了四个大块头。 陆珣偏头扫他一眼,留下挑衅的眼角。 小黑猫二话不说就跑。 他们并肩作战很多年,具有非比寻常的默契。一个在上头抓着树枝荡来跳去,一个在下头前后肢飞快交替摆动,快得像一道影子。 偏偏那只初生的小狼狗崽,不知打哪儿黏上他们,又不知道紧紧跟住。还傻乎乎在树桩下打转,转身还对来人友好的晃尾巴。 “日他奶奶的狗杂种,把老子的好桃全弄坏了!” 大龙爸将一片狼藉的桃园子,怒得双目赤红,提着钉耙便是一阵子乱打。心想这翻山越岭的照看,成果被小怪物又偷又毁,还不如全给砍了,谁也别想占便宜。 弟兄们连忙拦他。 “小杂种使的坏,你钉树干什么?” “改天围一圈栅栏就得了。” “我他娘的早围过了!” 大龙爸怒气冲冲地推开他们:“搭棚子也没用,照样翻进来!他那表子娘以前就爱在地里偷东西,今天老子非得把他弄死,看他还敢不敢三天两头找晦气!” 说着便拉上弟兄们,意图冒雨逮陆珣。 “下雨天山路滑,哪里经得起折腾?” “再说咱们也追不上啊。” 纷纷退却,只有个头最小的那个机灵,一把摁住小狗崽子大叫:“你们来瞅瞅,这是不是小狼狗崽子?要不抓回去养着,也算咱们没白来一趟。” 养? 就这玩意儿养个屁! 大龙爸挂上一抹恶意的笑,挥动钉耙打下去,“那小畜生不是和你们亲得很么?把他嚷出来救你啊!” “汪汪汪呜!!” 狗崽真没见过大场面,前肢抱头缩起来,婴儿啼哭似的呜呜起来。 “傻狗一条!小畜生不出来,老子今天就拿你撒气,把你给开肠破肚了,好给他看看教训!” “敢在我头上撒野?敢打我儿子?” “送你下黄泉见阎王爷,有本事你给投胎做人,再来找我报仇!” 他把狗崽拴在树上,钉耙犹如镰刀般一下一下追着打,时不时伤到它的尾巴屁股,还扎进后腿。 “汪汪汪汪!” “汪汪!” 狗边跑边叫,逐渐没劲儿了。 就在它放弃挣扎的时刻,陆珣自树上一跃而下,将大龙爸踩在脚底下。 “他出来了!” 大龙爸抹着脸叫道:“别再让他跑了!” 四个男人扛着稀奇古怪的武器逼近,陆珣只得把小狗崽子踢到一边去。 轰隆一声闷雷,战斗开始了。 大龙爸笨拙地翻滚起身,吆喝弟兄们包围突进。谁知黑猫打茂密草丛中跃出,利爪勾住一个男人的脖子,划开血痕触碰经脉。 男人‘啊’的一声惨叫,手一松,掌心的木棒落进陆珣手中。还没来得及摆脱猫,小腿突然挨了一下,两只膝盖磕在石头上,剧疼。 其他人在背后接近,陆珣反手打中一个肩胛骨,还剩下三个成年男人。 他们的体型更为壮实。 空气凝滞片刻,四人一猫在黑乎乎的一齐移动起来,刹那间风起云涌,刀光剑影在山林里闪烁。 棍棒划空发出呼呼的声音,拳头到肉发出沉闷的一声,有凄厉的惨叫,有高亢的猫叫。 小狗崽巴着叶子,瞧见最后只剩下陆珣和大龙爸两人,面对面站着,手上空空。 他先捏住他的肩膀,他凶狠得不要命,用坚硬的脑门撞他的眼窝,趁机侧身过了过去。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面上愈发的狠厉,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扑过去。 两道影子在泥土碎石上翻滚,拳脚野蛮又原始。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一时瞧不出高低。狗崽子歪了脑袋,傻傻看着角落里爬起来的男人,抓起木棍敲了陆珣的脑袋。 以少博多的节骨眼,稍有破绽便是死路一条。 他顿了一下,他输了。 他们振奋地围过来脚踢棒砸,陆珣娴熟地蜷缩起来,抱住脑袋沉默挨打。 狗崽子汪汪嚷嚷,猫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也撕扯着咽喉叫起来。 远处传来回应般的狗吠声,此起彼伏。 “吴哥,狼狗叫了!” 稍存理智的大汉拉住大龙爸,低头一看,陆珣已是遍体鳞伤,不知死活。 不由得慌了一下:“不会真死了吧?” 众人住手,独独大龙爸打红了眼,“死了好,最好给老子死得干净!” “吴哥!!” “山上狼狗一群群的,咱们动了它们的崽子,被它们撞上就完了!” “赶紧跑!” 嗷呜嗷呜的动静越来越近,大龙爸用尽力气打了最后一下,钉耙尖齿留下深可见骨的伤。鲜血涓涓刺醒了他,他猛地丢下钉耙,大喊一声‘走’! 五人慌慌张张地下山,没人敢回头看一眼陆珣,生怕他化鬼赖上他们。 这一片果园又安静下来。 陆珣翻过面来,脸朝上大字形躺着。 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黑暗犹如一条厚重湿闷的毯子,压得人喘不过气。 雨继续下,冷冰冰淌在脸上。 体内的血好像也慢慢冷下来,几乎要彻底凝住。 猫凑过来,用鼻子碰他的鼻子,生着倒刺的舌头舔脸颊。还有那只傻狗,仿佛拥有罪魁祸首的觉悟,丧着尾巴舔他脚上的伤,不断呜咽。 人们常说死得其所。 死在这座山上算不算呢? 陆珣合上眼皮,完全不想再动弹了,静静等待着皮肉消解,渗进泥土溪流,与大山融为一体。 很突兀的想起小时候,被扔进河里的体验。 肮脏的水扑面而来,呛鼻又呛口,身体变得沉重,不断不断地下沉。也许在那时候,他本应该安静沉下去,在深深的河底溺毙。 不过现在也不晚。 这样半梦半醒的想着,恍惚间听到有人轻轻叫他:“陆珣。” 睁眼便发觉她在看他,柔顺的发丝垂落下来,搔得他痒痒的。 细致的眉眼好像很高兴地打个弯儿,两只眼睛圆圆的,鹿一样清澈,盛着碎光。 “你冷不冷呀?” 她好奇地问,纤长的睫毛沾着细小的水珠,滴在他的眼角。 “要不要来我家吃流黄蛋?” “……” “今天晚上又做了酸菜鱼,给你留了一大碗哦。” “……“ 很奇怪他为什么不说话,她歪一下小脑袋,困惑的问:“现在不喜欢酸菜鱼了么……” 喜欢。 两个字在咽喉中滚动,陆珣漫不经心地别开眼睛。 假的。 骗子。 人类是老谋深算的骗子,莫名其妙冲他笑的更是骗子中的骗子。 他已经偏开头,不知怎的又看见她。抱着膝盖缩在地上,雪白的皮肤变得脏兮兮 这玩意儿到底怎么回事? 陆珣有点不耐烦地皱眉,天边骤然闪过白光。 “我害怕。” 她蜷缩得更厉害,额角缓缓破开一个洞,血很安静地往下流。 “陆珣。” “我还是害怕。” 薄薄的眼皮眨一下,眼泪也安静地掉。沿着眼角一滴又一滴的流下来,半张脸哭得湿漉漉的。眼角鼻头红透了。 又没人欺负你。 陆珣皱着眉头想,那瘸子早被他打跑了,尸身快发臭了,还有什么好怕? 电闪雷鸣划过,她大睁着眼睛看他,哭得更无声,更厉害了。 满目惊惶。 “我怕打雷。” 她温温吞吞地伸出手,又软绵绵地问:“你再牵我一下好不好?” “再牵牵我吧?” 他迟疑了一下下。 真的就一下下而已。 她猛然消失在眼前,一根头发丝没留下。只剩下狼狗中的领头,反复舔他的脸,舌头黏黏腻腻。 陆珣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又躺了好一会儿,眼前来来去去还是她可怜巴巴的样子。 好胆小好爱哭的粘人怪。 麻烦死了。 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在无数双动物的眼中,他的手指微微动了。 先是坐起来,再摇晃着站起来,如同一幅干枯的骨架。 狼狗们蹲坐下来,静静望着他往山下走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被雨水冲淡。 猫也按耐住性子乖乖跟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遇见石头与陡峭的坡道,才细声咪咪两句。 踉踉跄跄,千疮百孔。 陆珣就是这样下的山,一步一步走到她家门前,再摔在地上,精疲力竭。 他是还恩情来的。 他本来很坚信自己仅仅来还恩情,直到看见阿汀小跑过来,脸上干干净净,眼里没有畏惧,没有迷茫,压根没有一点点哭过的痕迹。 只倒映着一个狼狈至极的他。 原来如此。 这时才恍然大悟,正在害怕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漫漫十七年的阴冷世界,贸然出现了一点微光,刺眼而滚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开,躲闪,说着我不要我不要,但原来还是很想要。 看着阿汀面上的无措与担忧,在这个时刻必须承认,她是一束闪耀到能够穿透身躯的光芒。 这让人头晕目眩的光,让人忘记呼吸的光、浑身颤抖。 他得把它困在手心里,也护在手心里。 “阿汀。” 他想说,也牵我一下吧阿汀。 但指尖触过衣角,终究没能紧紧抓住她。 已经彻底失去意识。 陆珣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的当儿。 接连多日的风雨将天空洗得澄澈,一轮夕阳犹如蛋黄,缓缓的下降。 饭菜的香气在鼻尖萦绕,手边埋着毛茸茸的猫。 阿汀像一只无害的小精怪,漂亮又安静,乖乖坐在另一边看书,手上还握着一把蒲扇,给他扇来温热的风。 这情景宁静如画,陆珣目不转睛看好久,直到被她发现。 “陆珣你醒啦!” 小糯米团子看过来,一对大眼睛笑得晶莹,仿佛璀璨的烟花在里头骤然绽放。 还在做梦吗? 陆珣拿手指在她脸颊上戳了一下,软的。 再戳一下,热乎的。 应该不是做梦。 阿汀稀里糊涂地被戳两下,又稀里糊涂看他收回手。她眨眨眼,还是笑盈盈的:“昨天晚上我爸爸把你背到医院的,医生早上说没有问题,所以我们就回家了。” “你现在在我家里。” 宋敬冬补充:“躺在我的床上。” 这事有点复杂混乱。 陆珣翻看自己的手脚,正巧林雪春端着热水进来,上下打量他,摆上满脸的嫌弃:“脏死了,醒了赶紧去洗澡。” 阿汀连连摇头:“医生说要多休息,不要做大动作。现在不能洗澡的。” 前世虽在中药堂生长,但外公的规矩是,年满十八之后再传授‘望闻问切’的深奥功夫。因此阿汀的脑袋里暂时只有大量草药知识,治病三脚猫,对医生抱着绝对的信任。 对医嘱更抱着绝对的决心。 林雪春拗不过她,又嫌弃野小子浑身的泥,只好退一步,出门端来热水,拿出崭新的毛巾,想让他擦擦手脚。 但这脸盆刚往陆珣面前一放—— 水波荡漾,激起小小的水花,被认定为偷袭。 陆珣猛地一跃而起,不顾胸腔传来的疼痛,迅速退到角落里头。瘦骨嶙峋的身体四肢紧紧绷住,上端一双炯炯的眼睛,像开过刃淋过血的宝剑。 戾气横生。 “这小子……” 真他娘的野啊。 沦落成这样还不肯低头,六亲不认的架势摆的足足,难怪村里没人待见他。 林雪春被盯得后背发凉,一时说不完话。 陆珣对大人的戒备心,远比孩子们强得多。阿汀生怕他把妈妈列入敌人范围之内,贸然发动攻击,连忙拉住他:“陆珣你别怕。”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这是我妈妈,她很好的。” 林雪春:…… 好想摘下女儿的小脑袋晃一晃,把里头的水全给倒出来。 这是怕?! 摸着你的良心说,他有一点点的怕的样子吗?! 眼睛白长的吧?! 林雪春大大翻个白眼,瞥见阿汀攀在野小子小臂上的手,顿时又惊得魂飞魄散。 她不过是放盆水的功夫,他像血海深仇一样盯她。女儿敢碰他,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想当初宋婷婷被抓得一脸伤,大半个月过去还留着浅浅的印子。这回急匆匆往B城去,也是在四处打听民间膏药,好把脸蛋给治好。 阿汀的细皮嫩肉,比宋婷婷有过之而无不及,万一抓到咬到,脸不得毁了? “阿汀你过来,别被他给抓了。” 林雪春越想越怕,连忙伸手去拉。不料他也抓住阿汀的手,琥珀色的眼珠转向她,凶狠的好像她抢了他的宝物。 两厢对峙,阿汀夹在中间非常的无辜。 只好劝劝这个:“妈妈没事的,他不会抓我。” 再哄哄那个:“我妈妈不是故意说你的,你不要生气。” 无果。 对峙继续。 站在灶台边的宋敬冬看了一场热闹,失笑:“妈你别瞎操心,急火火的反而把人家给吓住。这小子上回帮过阿汀,出事来找的也是阿汀,怎么会抓她?” 阿汀点头。 “有事也让阿汀说就是了,他只听她的。” 阿汀点头点头,小鸡啄米的点头。 没出息。 兄妹四个胳膊肘全往外拐。 林雪春再瞅瞅陆珣,满心纳闷:只听阿汀的,有这么古怪的规矩? 就阿汀那小胳膊小腿,后院逮公鸡还费力,哪来的本事收服这只凶狠的野东西? 她不信,转头上楼拿来一套干净的衣裤,拿给阿汀:“你给他说,手脚擦干净,身上脏衣服脱下来给我洗。这是你哥的旧衣服,让他先穿着。” 阿汀接过衣服放在腿上,乖乖应了一声好。 她把毛巾浸过水,拧得干干,再递到陆珣的眼皮子底下。 “今天很热,你肯定出汗了。” “擦一下好不好?” 陆珣低头看看那只又白又大胆的小手,被这句‘好不好’说得耳尖微动。 要是她不问他,命令他,他绝对给她甩脸色; 要是问‘要不要’,那他不要; 偏偏来一句软绵绵的‘好不好’,尾巴梢藏着星星点点的亲昵,像撒娇而非询问。他拿‘好不好’没有办法,在她面前丢盔卸甲。 只能默默接过毛巾,抓着脚趾头仔仔细细擦干净。 林雪春看得目瞪口呆,回头对上儿子‘意料之中’的眼神。 她犹不信邪,拍一下阿汀:“让他再擦擦脖子。” 陆珣送去医院时,医生护士本想帮忙收拾一番。奈何这小子在昏迷之中,依旧满身反骨不许人碰。但凡他们给他一点点的刺痛,他便挥拳蹬腿。 医生护士全被吓退,最后还是宋于秋摁着他,潦草往胳膊腿上抹药。 阿汀心思纯粹,又指指他的脖子:“这里也脏。” 陆珣扫她一眼,真把脖子转了一圈,作出要脱衣服的模样。 林雪春立马挡在女儿面前:“转过去转过去。” 阿汀转了过去。 “女孩子家家的别乱看,小心长针眼丑死你。” 阿汀又自个儿伸手遮住眼睛,“我不看。” 林雪春是女人,陆珣在她眼里不过是黄毛小子。她不觉着自己会长针眼,不过定睛一看,又发现确实有点儿扎眼睛。 这丧尽天良的阿香,心狠得没谁了 看不过去陆珣粗鲁敷衍的动作,她忍不住训了一句:“你当刷搓衣板?不会轻点啊?” 一层皮下好像根本没肉的,瘦骨根根分明,搓衣板还他来得寒碜。 林雪春天生说话不大客气,实际上怀着好心。谁知道这小子不领情,丢给她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照样该怎么搓怎么搓,完全不顾伤口。 世上竟然有如此不讨人喜欢的屁小孩! 这时阿汀担心地说:“陆珣你小心点啊。” 好样的,手脚立刻放轻了。 林雪春活四十多个年头,头一回哑口无言。 这鸡贼小子怎么跟认主的猫狗一样?! 打定主意赖上阿汀了是不是? 当妈的一把抢过陆珣手边的旧衣服,凶道:“起来吃饭!” 世间没有单纯的好事,也没有独独的坏事儿。 拿台风天来说,打坏庄稼不假,却也把河里的玩意儿生生逼上岸。 日暮村背后靠山,四面围水,雨过天晴后便有上百条滞留的鱼虾,在低洼里拿命扑腾。经历过台风天的村民经验老道,早早备好水桶,时刻能出门‘收鱼’。 说来也巧。 林雪春独自在家,为儿女男人操心得睡不着觉。后半夜风雨稍缓的时刻,全村子呼呼大睡,只有她一个激灵,拍着隔壁的门,带王家三口一块儿出门收鱼。 一收一大把,家里的脸盆水桶全给用完了,这叫真真正正的‘大丰收’。 村民犹在奇怪今年的鱼好少,殊不知王家爸爸已经把鱼运到县城里。新鲜活鱼一斤五分钱的便宜卖,没半天全部卖完,净赚六十块钱。 王君一家子抓的鱼占七成,但他们感激林雪春的提点,只愿意拿十五块钱。林雪春不肯,连给带塞再五块,最后四十块进自个儿的腰包。 除了卖掉的鱼,家里还剩下四条个头顶大的鱼,今晚上桌两条。 一条红烧,一条清蒸,全部出自宋敬冬之手。 他非常得意忘形,一桌下便开始吆喝:“来来来,父老乡亲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 林雪春笑骂:“大老爷们成天折腾这些,早知道不挣钱供你上学,当厨子去得了。” “我这不是孝顺您么?”宋敬冬笑眯眯。 “还孝顺,再孝顺下去就招闲话了。” 农村讲究男女分工,粗活重活归男人,洗衣做饭则是女人肩上的担子。这稍有错乱,不光女人被说不明事理,男人也要被指点,没出息没脾气,成天做娘们的活。 要不是儿子大厨的名声远扬,年岁也小,就这股鼓捣劲儿,早被说八百回了。 宋敬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淡然耸肩:“随便他们说道,反正他们儿子又没你儿子能耐。” “去你的。” “本来就是嘛,不然让他们儿子也弄个状元来当当?” “少嘚瑟,闭嘴吃饭。” 母子俩是饭桌上斗嘴的主力军,宋于秋闷声不响,阿汀往往是傻乎乎的笑着看。 然而今天情形大不一样。 一家四口各坐一边,陆珣本来要跟着阿汀坐下,结果被林雪春拦住,故意给安排到另一边去。于是少年少女斜对角而坐,中间隔着人高马大的宋敬冬。 特别像被拆散的牛郎织女。 这陆珣大约是第一次上桌吃饭,不太老实。 别人坐着他蹲着,还是脚尖朝地、脚底板抬起来的姿势。手也不肯捧着碗,就让它呆呆停在桌子上,离他很远。 筷子功夫还过得去,但不高深,米饭夹一把掉两分,捉不住嫩滑的鱼肉。 全家看在眼里,有意装作看不见,省得戳伤小怪物高傲的心。 阿汀一直留心他,察觉到皱眉的动作,猜想他要不耐烦了,立即用筷子头夹鱼给他。 还谨慎地摘掉所有大大小小的刺,抬眼朝他天真纯善的一笑。 空气里仿佛泛起甜又温暖的味道。 陆珣一眨不眨地看她,林雪春实在忍无可忍,一筷子敲上他的手,“看什么看?” 野小子的眼睛,怒起来能扼住咽喉。 林雪春领教过个中本事,这回硬气拍桌:“瞪什么瞪?在老娘的桌上嚼老娘的米饭,不光坐没坐相、光挑肉不捡菜,还把米掉一地,丢粮食的能耐真不小。” “凶什么凶?!” “快点给我坐下,左手把碗拿住!” “我不管你在外头什么样子,既然找到我家里来,就得好好吃饭仔细的吃,听见没有?” 嗓门洪亮,陆珣不动。 “妈妈……” 阿汀想帮忙说情的,也挨教训:“你管你自己,猫还知道挑刺,他能不知道?要你瞎操心,伺候他一辈子不成?” 话是有理的。 况且洗澡换衣服也好,捧着碗吃饭也好,妈妈愿意拿出长辈的姿态、把陆珣当成寻常孩子一样教训,其实代表着她的豆腐心逐渐接纳陆珣。 只是她的脾气不比他小,绝不玩嘘寒问暖的一套,好心话凶着说。 两个刚烈的性情撞在一起,必须有人服软,不然两败俱伤。 阿汀看看陆珣,再看看妈妈,不禁发愁。 因为他们都不太擅长让步的样子。 “陆珣……” 便是处于争锋相对的当儿,陆珣率先收回眼神。 他低头,眼珠挪动着把她们的姿势看在眼里,然后左手贴上大红花的瓷碗边。生疏的捧住,桌下两条折叠的腿也舒展看,像她们一样坐下来。 还学宋敬冬,稍稍把弯着的脊背挺直些。 小屋里鸦雀无声。 阿汀有点儿惊诧,也有点儿欢喜,饭碗挡住脸,两只眼睛弯如月牙。 林雪春眼皮跳动数十下,勉强回过神来,干咳两声说:“这还像个样子。” 饭继续吃,桌上的母子俩面上无事发生,实则嘴角上翘,死死忍着大笑出声的冲动。 不能笑不能笑。 不约而同地想:可别把这小子笑得恼羞成怒。 最云淡风轻的当然是宋于秋。 但细细望去,他的嘴角也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冒充老年陆珣:我本想在十七岁那年夏天的台风里死掉,但是她对我说害怕打雷。我想着,打雷这事情可没有尽头,一年四季都会有。那么我只能继续活下去,并且尽可能更长久的活着了(笑) 然后是溺水小刀的开头语:那时我还只有十五岁,以为自己可以知晓一切,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切,以为自己可以把全部都给他;以为只有自己拥有与他欢笑着跃入水中的权利。我想要的只是闪耀到穿透身躯的光芒,让人头晕目眩,让人忘记呼吸,让人浑身颤抖。 大致符合陆珣这个阶段的心态>< 设定的少年时代就是这样的:有的人生来是主角,像两团相互吸引、追逐又猛烈碰撞的光。他们的故事常常发生在夜里,发生在光与阴影的交界线。 他们之间满是混乱、泥土与血腥,是反复的打斗,是再三的遍体鳞伤。 但正是拥有过这样浓重的色彩,即使拉开万里隔着时间,他们还是彼此年少时代里无法取代的光。 因为爱过你,还要怎样去爱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