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直面刺jian
曹cao的丞相府,是在旧有司空府基础上增建起来的,占地范围颇广。后世的所谓相府,大多只是宰相的私宅而已,公事都得到政事堂或类似政府衙门去办理,汉代则不同,相府本身就是政府衙门,府内有一套完整的行政班子,丞相属吏本身也都有正式编制,不是后世那种编制外的私人幕僚。正因如此,那么府邸规模之庞大,也便可想而知了。 当初将司空府增建为丞相府的时候,还出过一桩趣闻。且说匠人们建好了大门,请曹cao前来验看,曹cao左瞧右瞧,完了不置一语,光提笔在门上写了一个隶书的“活”字就闪人了。这是啥意思呢?匠人们琢磨不明白,生怕领会不了曹cao的意图,事后会遭到丞相的责罚,商量来去,有人就给出主意了:“主簿杨德祖机敏练达,最明丞相心意,何不前往求之?”还有人则说:“司直是宏辅亦丞相心腹也,兼为姻亲,当并求之。” 他们的意思,咱们不明白不要紧,可以去请教明白人呀,而且请教完后,那二位要是领会错了,咱将来也有托词不是?于是分别赍了礼物去请是勋和杨修到来。 两人施施然来到新建的大门之前,先互相行礼,然后抬眼朝门上一望,不禁相视而笑。杨修是当场就猜准曹cao的心意了,是勋猜不到,但他本来就知道啊——《世说新语捷悟第十一》中有载:“杨德祖为魏武主簿,时作相国门,始构榱桷,魏武自出看,使人题门作‘活’字,便去。杨见,即令坏之。既竟,曰:‘门中“活”,“阔”字,王正嫌门大也。’” 倘若这事儿仅仅见载于《世说新语》,是勋还未必一下子就能想得起来,问题这事儿也被小说家引入了演义之中,只是把相府给改成花园了——历代将之作为杨修乱抖小聪明,导致最终为曹cao所杀的范例之一。 是勋从来不相信是因为类似的小事儿积累起来,才让曹cao深忌杨修,最终砍了那小子的脑袋——分明就是杨修身为机要秘书却插手立嗣之事,还随随便便把曹cao的心思密告给曹植,自己作死嘛。至于《世说新语》和演义等书上提到的抖小机灵,比方说猜“活”字这类事儿,是勋原本一直以为仅仅是传说而已,没想到——这事儿竟然还真有啊! 是勋不禁转过头去瞧瞧杨修,就见杨德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可见是瞬间便猜到答案了。是勋也知道答案,但他没必要去跟杨修争,当下只是朝着杨修一笑,那意思,我猜着了,估计你也心中有数。随即转头对匠人们说:“杨主簿得之矣,可往问之。”至于我是不是“得之”呢,我不必提——我的身份比杨修可贵重多啦,既然他就能给你们答案,我又何必开口呢? 反正就刚才那微微一笑,杨修也肯定明白,是勋猜中了曹cao的心意,这事儿传出去,也不会有人怀疑聪明绝顶,又是曹cao心腹的是宏辅只是装模作样,其实有瞧没有懂。 事后偶尔在曹cao面前谈起此事来,是勋还笑着对曹cao说:“丞相好兴致,乃戏匠人也。”你跟那些没学问的工匠打的什么哑谜啊?曹cao捻须大笑道:“一时兴起而已,宏辅见笑——卿与德祖,果知吾者也。” 是勋心说提起明白你的心意,我比杨修不知道要拉开几条街去,终究对面相处的日子本来就比杨修长,还有当代后世那么多记述和研究文章摆在那儿呢。话说杨德祖要是真的读懂了你的心思,后来也不至于落不着个好死。 闲话表过,再说丞相府刺jian令史的署衙,就在相府西院,这地方距离其它办事机构都远,一般情况下也没谁人敢去附近转悠——大家伙儿对那群特务都是尽量地敬而远之啊,生怕他们找上门来,哪儿还有胆子自己凑上去呢? 不过这日却不同,曹昂奉了曹cao的旨意,不但答允是勋亲自前来为吴质作证,而且还遍告相府内外,愿意来瞧审案的,全都可以过来——曹昂的意思,这事儿就是悄没声地就了了,未必能够洗清姑婿身上不实的污点,事情得传出去,那对是勋才算是有个交代。 当然啦,此亦是勋私下对曹昂的要求也。 出乎曹氏父子意料之外的,消息一传出去,来的人还真不少。其中大部分是是勋的亲交好友,这好朋友上堂听案作证,自己若不到场站脚助威,那不是太不给面子了吗——当日为曹豹宴请的谯沛人士和兖州故吏,绝大多数都出席了;还有小部分是特意来瞧刺jian出丑的——谁都能料到曹昂这般处理,是偏向是勋的,再说了,是宏辅一耍起嘴皮子来,杨孔渠哪里是对手?特务吃瘪这事儿可是大快人心啊,不来瞧瞧可惜了的。 结果等杨沛升起堂来,定睛往堂下一瞧,这个压力山大啊…… 朝臣怕特务,其实特务也怕朝臣,尤其是其中的权贵。他们就跟一根尖刺似的,狠狠扎在官僚们的后背上,那是人人都恨之入骨啊,真要逮着个行歪踏错的,还不把特务们往死里踩?尤其这年月的曹家校事制度才刚起步,特务们还没有后来孙权麾下吕壹等人那么高地位,更没有那么嚣张跋扈,真要是某权贵豁出去两败俱伤了在曹cao面前递递小话,特务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好比后世的戴雨农毛局长那是多厉害,内查贪墨,外杀异党和民主人士,可他们敢跟孔院长宋部长奓毛吗? 杨沛事先也被曹昂打过招呼了,说这案子不能往深里审,更不能给吴质定罪,否则有损是司直的清誉,你就装模作样审一审,容得是司直逞逞口舌之利泄泄愤,赶紧把事儿给了了就完。 所谓“酷吏”,也有两种类型,一是对别人残酷,对自己也残酷,认准了一条道儿走到黑,只要自己觉得正确,或者应该做,哪怕身死族灭也在所不惜——这类酷吏是真有理念的,而且也不能说他们完全无节cao。还有一类是只对别人残酷,目的是逢迎上官,上官想整肃法纪,我就毫不徇私,上官想杀人慑众,我就兴起大狱,倘若上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犯人真的有罪,我也绝不坚持。 好比说武帝朝著名的酷吏同时也是财政大拿张汤,司马迁就评价他说:“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史深祸者;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他所处理的案件,如果是皇帝想要加罪的,便交给执法严酷的监史去办理;要是皇帝想宽恕的,便交给执法宽松公平的监史去办理。
那么杨沛属于哪一类酷吏呢?公允而言,他是属于前一类,但问题职位实在太低,肩膀实在太窄,还不敢明着跟曹昂硬顶——就好比满宠满伯宁审理曹洪门客犯法的案子,他不敢当面无视曹cao可能的求情,所以只好在面见曹cao之前先下手把人给办了。 故此杨沛就心说啊,我还按我的既定方针办理,这是宏辅真要是舌绽莲花,能够把道理说通,那就算吴质无罪好了,要是胡搅蛮缠,道理说不通,那也别怪我不讲情面了。有那么多人来瞧正好,是宏辅就算败了,他也没脸去曹公子曹丞相面前告我的状。 想到这里,心情当即放松下来,先朝堂下众人罗圈作揖,再朝刚上得堂来的是勋一揖:“久疏拜望,司直其恕。”说起来他也是是勋镇抚关中时候亲手提拔上来的官员,是勋为其恩主,照道理既然都在许都,就该时常去府上拜望才对,起码也得不时递张名帖过去啊。问题自从杨沛做了这刺jian令史,一方面为表现法官无亲,另方面也知道是勋不待见自己的身份,所以干脆从不登门。只是今天见了面,出于礼貌,当然要先请个罪啦。 是勋摆摆手:“无妨也,孔渠但实心任事,吾心即慰。”杨沛道过了歉后,直接把面孔一板,喝令道:“且带人犯上来!” 时候不大,赵达押着吴质就上堂来了。其实卢洪事先规劝过赵达,说看五官中郎将的意思,此案必然要以驳回论处,你就托个病,别再露脸啦。想当年军中要处斩孙汶,你跟是宏辅就闹过不愉快,后来你又上书弹劾过他,他对你肯定恨之入骨啊,今天他出来作证,能给你好脸色瞧?定然要当堂羞辱于你。 可是赵达却不在意,他说我行得直,坐得正,怕什么是勋的羞辱?吴质之案,虽然没有物证,然而人证充分啊,而且都是我亲自审讯过的,我不登堂,光杨孔渠,他能说得过是宏辅? 卢洪冷笑道:“即卿岂能说过是宏辅耶?”你以为自己的嘴皮子就有多利索吗?赵达却也冷笑:“是宏辅虽擅舌辩,论及天下大事诸侯纷争,吾诚不如也;然依律断案,吾岂惧彼哉?”他这辈子才审过多少案件啊?你猜他能背出多少律条来?从《九章律》到各“旁章”,我全都倒背如流,不信光靠耍嘴皮子,在断案上他就能赢我! “即孔渠欲宽放吴质,吾亦不肯!”R1152